北國之春 - 亦承-初雨

那天晚上，是她離家兩個禮拜後，我們的第一次通話。

「你有想過我到底在生什麼氣嗎？」倩玲問，聲音因過度的冷靜而震顫。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且不知道為何，當聽到她這麼說時，我心中的恐懼竟遠多於悲傷。

我害怕那原先自己認為理所當然，像呼吸一樣自然，平凡如氧氣般存在的她，會在這句話後被瞬間抽離。

半晌沉默過去，我果然開始感覺到身旁的氧氣逐漸稀薄，呼吸變得有些侷促。我發現自己正在失去正常的應對能力。

而她才聽見我面對焦慮時的慣性，馬上就猜出其間的所代表的意義，「我覺得你好像把我們之間的關係想得太理所當然了。」她說。

我無語，話筒在手中被汗浸濕，不住搖晃。

「最後的一個禮拜了，我希望我們可以好好相處。」她沉吟了一會，輕輕地道，輕輕地掛上電話。悲傷也輕輕的，宛如這九年來的一切，也不過是滴輕輕的淚，風吹即散的那種。

夜深人靜，我放下話筒摔到床上，一邊手中是終於下定決心的求婚戒指，另一邊手中是同樣被汗浸濕，其中一張計劃好久的旅行。起飛時間是明天中午。

我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在書店裡，看到她被書中那顫巍巍的北國雪景吸引的驚奇樣貌。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跟我這輩子最愛的人，牽著手去那個被白雪包圍的不凍湖湖邊散步。」她總是這麼說。

而雖然作為學生的我們，在那些年總是阮囊羞澀，別說買機票，連想跑到遠一些的外縣市都得省吃儉用好久好久，但我還是記住了，記住那個湖邊散步的夢。慢慢存著錢，慢慢等。

這一等，好幾年就這麼過去。

到明天，長久以來於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只是怎麼也沒料到夢將要實現，彼此的愛情竟也好像走到了水窮處。

隔天，我們搭上往北國的飛機。倩玲坐在熟悉的右手邊，然她卻好像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她。

她默不作聲，表情看不出任何第一次搭上飛機的興奮或緊張。對比起來，前排座位上那個年約七歲的小女孩倒是直率多了，蹦蹦跳跳的，從入座後到艙門關上前沒一刻閒下來。

不久飛機離地，女孩轉而將臉緊貼在窗子上，高聲尖叫了起來。

「小孩也不教好再帶出門，真搞不懂她父母在想什麼。」如果是倩玲的話，大概會這麼說吧，我看著她。她向我遞出一邊耳機，我伸手接過。

耳機裡徐徐播著木匠兄妹的經典歌曲『Close to you』，溫婉且柔和的聲線，彷彿不論在何種光景下聽著，都能讓人再次憶起某些既遙遠又熟悉的往日種種。

沉默的我們隨篷軟的曲調，走回九年前的台北，巷弄裡那個總是反覆播著這首歌的書店中，經常窩在旅遊書架下翻著試閱本的她，和刻意在她身邊徘徊擺書裝忙的我。

最初，我們之間大多維持著無意義的對話諸如──「欸，妳天天看那本都不會看膩嗎？」

「還好。」

「那我幫妳沖杯奶茶，比較有變化好不好？」

「我不喝奶茶。」

「拿鐵？」

「⋯⋯」像這樣，天天月月，日復一日。而這類無意義的對話一直持續到某天，女孩像終於失去耐性，「煩死了！」她用力闔上那本快被翻爛的遊台灣系列，一反平常冷漠地道：「你們這裡就只有這本是拆開的啊！」

「啊，可能老闆認為這樣比較愛台灣吧。」我亂開玩笑。

「你是員工欸，應該可以跟老闆建議一下吧？」

「沒辦法啊，妳要體諒我們是小店，如果大家都像妳這樣整天在這裡白看書的話，就沒人想買書了。」我從架上抽出一本莎士比亞遞給她，「吶，英國大文豪的作品，英國夠遠了吧。」

「不要，才不是這種。」她起手推開莎士比亞。

「那妳幹嘛不要乾脆去大書店，那裡的書也比較多，可以讓翻個夠啊。」

她手叉著腰，轉而任性地道：「這裡人比較少，而且我喜歡⋯⋯比較喜歡你們這種小書店的氣氛。」

「那既然妳都這樣講了，也只能多擔待點囉。」我聳聳肩，將莎士比亞放回架上。

「欸可是你都開口問了欸，那就要表示要對顧客的喜好負責啊。」女孩繼續任性，「不然，我要向你老闆投訴你上班時間在這裡假裝整理書，其實都是在打混，騷擾可愛的女學生。」

我怔怔，「欸小姐妳行行好，我未成年在這裡打工已經違法，是好說歹說老闆才讓我留下來。別這樣害我。」

「那就幫我拜託看看吧。」她合掌微笑，一臉得逞的模樣。兩天後，架上多了一本東南亞旅遊的試閱書。

「看吧看吧，會吵的小孩有糖吃，你們老闆也算懂得體恤口袋扁扁的客人。」她邀功似地道：「你要多學學啊。」

我難為情地搔了搔頭，嘴上沒說那其實是我偷拆的，為的只是可以繼續和她說上話。往後好些日子過去，我上癮似的持續偷拆書的日子，到幾乎陪著她繞過了地球整整一圈時，老闆終於發現架上書籍的異狀。

那天我和女孩去了一趟北國，我望著她欣賞雪景的表情，忽然發現自己對她的奇異好感已如盤根錯節般地探入心中每一處。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跟我這輩子最愛的人，牽著手去那個被白雪包圍的不凍湖湖邊散步。」那是她第一次這麼說。

然話音未落，老闆這時突然從書架尾端現身，「死小孩，我就知道是妳！天天來這裡白看書，上面那些書全是妳拆開的對不對！」他指著女孩，惡龍般口吐火焰，朝我們俯衝過來。

我暗叫不好。

「啊，這不是老闆你⋯⋯」女孩支支吾吾，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老闆已用力奪走她手中的書，將書上那片北國雪景狠狠砸到地上。

「要把這些書全部買下來，還是報警，讓妳自己決定。」老闆叉著手，憤怒至極。女孩蹙起眉，用極度不解的眼神望向我。

我震顫著走上前，伸手擋在她身前，「老闆，那些書全是我拆的，不關她的事，要罰就罰我。」

這下換老闆不解了，「為什麼？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那些書是拿來賣，不是讓人拿來白看的，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情急之中，我自腦中胡亂拼湊起各種可行的解答，最後，「因為我太窮了，可是，我想帶她環遊世界。」我說。

某種程度上算是告白了嗎？我不知道，但女孩臉上的不解，卻在這句話後瞬間融化成某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老闆怔怔，大嘆了一口氣。

「好，算了。如果你想這樣英雄救美的話，那我就不跟她追究了。」他攤了攤手道：「這些書你帶回家，錢會從你這段時間的薪水裡扣，明天你不用再來了。」說完便揮揮手，自顧自的轉身離去。

對的，我把工作丟了。我遠遠記得我那天抱著一大箱書走出書店時，外頭春雨脈脈的模樣。

「對不起。」女孩在雨水相襯的背景前愧疚地道，語氣卻帶了半分笑意。

我抓著頭苦惱。這下可好，唯一可以見面的機會沒了，連剛剛對老闆說的那句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愚蠢，現在才被她用這種嘲笑的方式道歉。

我呆滯了一會，將目光移向她身後的雨幕，逃避著與她的目光接觸。

然她卻在這時伸出手，「謝謝你，我叫倩玲，以後請多多指教囉。」語畢。我微微倒抽了口氣。

「妳，妳的意思是，我⋯⋯我們兩個。在，在一起？」我結巴老半天，連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好。

倩玲點了點頭。

目光游移中，我們忽地陷入了一陣靜默，尷尬。「啊。還是是我⋯⋯會錯意了。」她垂下嘴角，彆扭地道。

「沒，沒有。」我用力搖搖頭，然後放下那一箱書，從裡頭翻出有北國雪景的那本遞給倩玲。

「我想和妳一起實現夢想。」我說。

倩玲接過書，再次揚起嘴角，環著手摟住了我。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運的那個人。

遠遠的，我還記得那場大雨的樣子。就跟九年後的今天一樣。

我們沉默地步出新千歲機場，北國的春天沒有雪，只有陣陣令人窒息的大雨。比起台灣更是冷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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