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靠默契行事的我們,在機場出口的巴士站牌前替對方整了整大衣,套上毛帽。之後便雙雙佇立,各自感受起腳下這陌生國度帶給自己新奇且惶恐的一切。此刻的我們還是只看得懂基本50音,所有基本對話都還得寫在筆記本中的『外國人』。
戒指在左邊口袋躺著,一想到往後還有整整一個禮拜都得這麼掙扎,就不禁又打了個冷顫。1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iStWdAfE0
半個鐘頭後,巴士來了。
司機走下車,倩玲向他指著筆記本上的站牌名稱確認,司機はい,はい地說完便替我們將行李搬進底層的置物空間裡。
我先走上車,也慣性地讓身後的她先坐進靠窗位置,一切都這是如此的平凡,習慣,安靜到甚至令人感到有些惶恐。
巴士隨後安穩地開出機場,駛上高速公路。同樣的雨,同樣的速度,車窗外飛逝著不同於早已習慣了數二十多年的景物。我感覺自己像踏進了另一個平行世界中,那倩玲是怎麼想的呢?
我望著她,她則默默望著窗外,眼神縱然難掩興奮,卻還是不發一語。
對於她和我一樣倔強的脾性,我是再了解不過了。只是每每我想出言安撫,話都總是梗在喉裡出不來,就像現在一樣。
「她會這麼生氣,是因為這樣嗎?」我漫無目的地亂猜,想著想著,她的頭輕輕靠上我的肩,睡著了。「我不是真的想分開的,真的。」隱約中,我彷彿聽見她用語焉不詳的聲音說,說著夢話。
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過去,當天空完全沒入夜色後,我們在總站下車了,下了車,阻礙又隨之迎來。
站外下著大雨,身旁來去的人們全都是只在電視上看過的,另一個平行世界的繁忙日常,情侶、老人、高中生,上班族;超商、補習班、公園、柏青哥店。他們踩著和我們一樣的步伐,卻說著和我們完全不同的語言。
我們走進地鐵,又因為不知道旅店和車站的相對位置再次走回原點,兩人明明都是來自都市,卻反而像是初入大城的鄉巴佬。倩玲較我機靈,馬上就想到辦法,冒著雨走到路旁招了台計程車上車。
我尾隨著鑽進,她向司機指了指記事本上的地點,司機點了點頭,便發動車子將我們往住宅區的方向載去。一會,我們抵達目的,但地點好像和想像中的差了不少。
大雨中,我們沿手機地圖找著旅館,好一陣子過去還是丈二金剛。
「煩死了,這裡的路牌怎麼會那麼難懂啊!」隱約中,我聽見倩玲在底心抱怨的話。
半小時後,就在我們倆手機電力終於即將雙雙耗盡時。我靈光一閃,再招了台計程車,攜著她上車。
司機看著筆記本上的地址思索了一會,說了串我們聽不懂的句子。我們不解其義地邊點頭邊道:「Taiwanese。」他剎那間像明白了什麼,立時微笑著回頭發動車子。
事後我想想,他那串句子大概是在問我們:「這地方只在旁邊而已,你們真的要坐車去嗎?」
因為他最終也只開不到50公尺,便將我們載到了旅店位置。
下車後,我們才知道為何剛剛花了大半時間,總是遍尋不著它的位置,因為它是座完全不顯眼的公寓,深埋在眾多樓房中。。
我們倆推開門走進,樓梯間上上下下的跑了幾趟後,找不到半個人影──這裡沒有所謂的櫃台或管理員。
我朝她遞出一份訂房資料,房間是102號。但在一樓的長廊中間,我們在房門前摸索許久也沒摸出什麼頭緒。
最後我在門口牆上找到一串旅館業主的聯絡方式。她在艱困的手機電力中連上網路,發了封訊息給業主後,我們才稍稍放下心頭大石。
接著只剩等待回應了。此刻是台灣時間的晚上9點,北海道已過了10點,我看著靠在行李箱上焦切等待回應的倩玲,突然感到不可思議。我們自始至終全沒交談過半句話,居然也走到這裡了。
我推開門步出旅店,轉身站到販賣機前。整整三排背著光的商品都是拿鐵,只有末尾一罐遭排擠似的十六茶。我沒做他想,便投了幾枚銅板按下十六茶。
喀隆隆,隨著十六茶摔下販賣機,不能自己的,那些被我深藏在記憶深處,曾故作矜持的我們倆,也隨那喀隆隆的聲響被盪出腦海──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那是在大雨相擁完的一些時日後了。漁人碼頭的夕照,接駁船轟隆隆的引擎聲,我至今仍然無法忘懷。入夜後的八里左岸,萬家闌珊燈火悄悄點起。我和倩玲從老街走到提防,又從堤防走回老街,言不及義地聊著天。
堤防上。
「欸,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啊?」她小心碰著我的手問。
「我,我啊。不知道欸⋯⋯好像是不知不覺吧。」我也不經意的試探,遲遲不敢牽起,整張臉被碰得紅噗噗,「那妳呢?」我反問。
「知道你想帶我去環遊世界,為我偷拆書,被老闆趕走的時候啊。」她說,隨之不再害臊,抓起我的手便往提防下的販賣機走去,「我請你喝飲料,當做是向你賠罪好不好?」
我點了點頭。
「喝什麼?」她問。
我看了看,指著最左邊的麥香奶茶道:「就那個吧。」她按下一罐取出。我伸手接過,插下吸管便蘇蘇蘇地吸了起來。
倩玲頗有興味地看著我,「怎麼了?」我望著她問。
「我也想喝。」她說。我將奶茶遞到她眼前,卻搖了搖頭,指尖不經意地滑到唇邊。我登時意會過來。然後,輕輕的,我們吻上彼此。
「好香,奶茶的味道。」倩玲圈著我的頸子說。
「冰的更好喝。」我亂開玩笑,然後把奶茶送進她手裡。跟著閉上眼,又是第二個,第三個。而後不知道多久時間過去,像一瞬間,又像幾個世紀就這麼過去。
突然,倩玲睜開眼,「啊糟糕,現在幾點了?」她退開身道。
「8點50了,」我望了一眼錶,「啊糟糕,末班船要開了!」我這時才跟著猛然想起,話音未落,手還牽著,我們已起腳狂奔。
但當我們最後汗流浹背地跑回渡船頭時,末班船早已炸著黑煙,大搖大擺地隨著海潮隱沒在黑暗之中。
「嘿小哥,沒趕到船啊!」一個提著纜繩的大叔在我們身後吆喝。我和倩玲用力喘著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再等一下吧,應該有加班的。」他邊叼著煙,邊將纜繩用力扛上肩說。
而聽他這麼說完,我們才稍稍鬆了口氣道:「知道了,謝謝大叔!」他摸摸鼻子後轉身離去。然我們卻沒想到那夢魘般的歸途,此刻才要慢慢接近。
15分鐘後,地平線一端果然現出一艘隱隱爍著白光的加班船。我和倩玲高興得又叫又跳,待船靠岸後我們便循指示踏了上去。
「像我們把整艘船包起來一樣欸,感覺真好。」她靠在船尾上,雙眼瞇著一條線,望著被黑暗壟罩的淡水河。
我同她靠在船尾,見晚風撓起她髮稍,露出半邊側臉,這時卻發現她臉色有些鬱鬱寡歡。
「怎麼了?」我問。
「沒事。」她搖搖頭,然後勉強揚起嘴角。
船開了,引擎聲將八里沿岸的點點星火,拖成一條細長光影,往另邊的黑暗駛去。倩玲伸手感受著船舵打起的水花,到那沿岸光影被霧氣完全遮蔽。
突然間,引擎砰的一聲,用力炸出一陣悲鳴!接駁船跟著用力加速,猛地甩過一個大彎!
趴在船尾的我和倩玲,幾乎感覺到臉將貼上淡水河面,接著,船頭飛起,又狠狠墜落,轟的一聲再度暴衝出水!
船邊往前衝刺,邊像三級跳跳遠選手前要起跳前那樣的一躍,一躍,落下海後濺起的水花幾乎淹過甲板每處。
我拽著倩玲努力想站穩,卻怎麼都搆不好扶手。剎那間,我看到倩玲面色發白,下個剎那,她吐了一地,我在甲板上向船長高聲求救,喊聲卻被無情的引擎聲轟隆蓋過,沒回過神,又是一個大彎!
我們像被保齡球擊倒的球瓶一樣在甲板上滾著。
那天晚上船是怎麼靠岸的,我已經沒有印象,只記得我們兩個下船時,全身已經鋪滿了河水和嘔吐物。
後來我才知道,她有非常嚴重的乳糖不耐症,嚴重到連聞到一點奶味都會大吐特吐。那天晚上,在那罐麥香奶茶後,她一直忍著想嘔吐的感覺,直到接駁船開始失控狂飆後。
我才發現,原來我們是太過相似的兩個人,擅於隱忍,不擅於拒絕。這樣的個性也深深影響著我們的溝通方式。九年來,我們幾乎沒有真正開口吵過架,除了冷戰。每次冷戰,也都是等著對方先開口溝通或道歉,而倩玲幾乎都是扮演著那個先卸下心防的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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