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也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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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是聾的，只能有他說，別人說的，他不能入耳。他全聾，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所以，沒有人願意和他溝通。除了我，楊朝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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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耐性去聽任何人講的故事，任何人說的心聲，而且，我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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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躺在靠最右的牆邊，床很乾淨但上面爬著有蟑螂的人，叫做王朝偉，三十七歲，但外表看似五十。他身材高瘦，有一米八九，皮膚黝黑，濃密帶白的頭髮全梳向後，梳得整齊順滑。他怕陌生，對人害羞，但對我卻是萬語千言，加上他用身體表達的語言，十分的活潑天真。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顯然右腳受過重傷。他在香港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一個人孤零零，住在旺角西洋菜街三十八號的舊唐樓。他一個人在這裡多月，孤零零的，沒有一個人來探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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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緣份，對他有種特別的好感，我問他住在那個囚倉，聽後我不禁失聲，大叫天呀竟然如此巧合，原來他也是住在C 座五樓9 號的囚室。 C 座五樓9 號的囚室是一個「雙人房」，住的除了我之外，另一張已經變成灰色的白色纖維床，一直是空着，半年以來，我還以為我住的是個「單人房」，原來我的同房就是王朝偉，他在這觀察病房住了半年多，難怪那張已經變成灰色的白色纖維床，一直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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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緣份，在這觀察病房短短的三天，竟認識到這位也叫朝偉的聾人，這不是緣份，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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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睡，翌日起床，我整理床舖，執拾好自己的物品，預備離開這裡返回我的9 號囚室。其實，我自己的物品就只一條毛巾、一支牙刷、用剩不夠半支的牙膏，和昨晚沒有吃的一個甜橙而已，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王朝偉兩天後也出院了，到時，我和他在C 座五樓9 號的囚室，可以促膝詳談，繼續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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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柱監獄，C 座五摟，9 號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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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記得，當我第一次用筆，加上一些身體語言的動作與他溝通了個多小時之後，病房裡的人都用很奇怪的眼光望着他，或者，他們這才發覺，原來那個人不是啞的。我鄙視他們，人家殘障，又不是麻瘋，縱使懶得去關懷，也不應把人家當成透明，不揪不睬，傲慢無禮。又或者，他們羨慕我識得寫字，又有文化，他們最棒的那個，只有小學四年級的程度，次次考試都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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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只有對他們報以一笑，算作社交。他們也回了我一笑，表情勉強，十分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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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偉說他的親友都在內地，一年前，他在廣州結婚，他沒有幾個親屬，妻子黃翠怡差不多是他唯一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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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友王浩兒，也叫阿兒，這個世界，很多人叫做朝偉、太多人叫做阿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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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朝偉請求我為他寫信給他的妻子黃翠怡時，我義不容辭，即刻答應，而且一寫，就寫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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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寄去內地的，他妻子黃翠怡不懂得正體字，所以我用殘體字寫，通過署方更嚴格的檢查，才能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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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偉巧舌如簧，却是不懂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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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
对不起，现在才写信给妳。
个多月前收到妳的传呼，知道妳怀了孕，不巧在当天的下午我出了事，翌日被关进监牢。我悲从中来，却又喜不自胜。
我一时胡涂行差踏错，换来两年囚徒。我这混混噩噩的一生，认识了妳是上天给我最美好的恩赐，现在更有了我的骨肉，这生真是无憾，上天对我实在太好。
玲，妳最眼浅，千祈不要为我伤心流泪，心痛难过。这段时间妳要在家安胎，不要来探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甚至比在外面过得还要好。这里的生活非常规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用交租，又毋须任何使费，衣食无虑，日子无忧。只是，这两年要辛苦妳了，我不能在妳的身边照顾妳，最是遗憾。
记得去年我在国内营商到处奔走，认识了清秀、美丽的妳，妳时常都笑咪咪的，在小学教一年级。记得吗，有段日子我每天都站在学校的门外等妳，远远见到妳甜美的笑容，我禁不住心花怒放，连打算要藏身树后和妳捉迷藏开开玩笑也忘记了。我送妳回家的路上，是我最兴奋，最甜蜜的时刻，全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人，没有人可以骚扰，没有人可以打搅。本来几分钟的路程，我俩故意走了半个钟，这半个钟里头，我享受到无比的温馨，留下了七彩缤纷的片断，永不磨灭的美丽回忆。
我在这里，心很平静，我会继续写信给妳。
妳一定奇怪我怎会懂得写字。是的，信，不是我写的，是我在这里过多月来认识到的一位好朋友写的，我口述，他代笔。
玲，记谨保重身体，要吃得饱，天气寒冷多穿衣服，我要孩子出生时，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朝伟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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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
上次忘记告诉妳，妳不要写信给我了，这里收信的过程很复杂，又没有私稳，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作打算吧。两年时间不算长，很快便会过去的，妳一定要坚强，要支持下去，等我回来，还有很多好日子在等着我俩一起去享受。我在外面赚了很多钱，足够我俩下半生的生活，有机会我会安排朋友帮忙，先将钱交给妳，使妳的生活过得安稳无忧。
今天在大饭堂的电视上，看到一个推销婴儿奶粉的广告，广告内那两个婴儿，脸蛋红润，活泼天真，真是可爱极了，好想去抱一下他们。
妳曾经说过不想要孩子，担心生产过程和抚养孩子的压力太大，会令妳精神崩溃，无所适从，担心自己不懂得做个好母亲，不晓得好好教养他、培育他、发展他成为一个好人。现在，孩子已经在妳的子宫孕育，在妳的肚里成长，遗传妳的美丽，吸收妳的营养，日子过去，妳的担心和忧虑，必定一一消除，取而代之的，是做为母亲散发母爱的喜悦和真心。
我在幻想，我们的儿子在舒适的婴儿床中甜睡，在柔软的地毡上玩耍，在粉红色的浴盆里浮游。他长大后一定会记得，我们将与他在风中禧戏，在水中跳跃，在他临睡之前，吻过他的面颊。
幸福是什么，我与我这位代笔讨论过，是肚子饿时的一顿美食，是口喝时的一杯冰冻啤酒，是冷风中的一件寒衣，也可以是漆黑中的一点亮光。现在看来，这全都不是，幸福是付出的感觉，而不是结果的接受。
所以我说，幸福，是睡觉之前，和醒来之后，在妳，和我们将来的孩子，面颊上深深印着的那一个吻。1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P5E5YQN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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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只要一起，便有幸福，便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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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伟
二零二零年 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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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裡，他口述，我下筆，一封又一封，寫了近二十封信，信裡充滿愛與溫情，句句深刻字字雋永，時間越久，我對他越是欽佩感動，肅然起敬。1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r8gc9Ve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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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1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3pbgk8lXt
现在是深夜，凌晨二时了，我们都睡不着，没什么好做，所以写信。我在想，这个时候，妳一定睡了，睡得可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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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什么都不缺，最多的就是时间。每当夜栏人静，窗外的灯光仍亮，我会看书，即使是在看书，也不很能集中精神，因为，我会想起妳。有一个我毕生难忘的经历，从未曾告诉妳，现在，我想与妳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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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旺角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妳在身边的日子太苦闷了，我脚在走，脑袋在想着这个周末要带妳去铜锣湾逛逛，见识一下香港的繁华和都市的丑陋。我沿弥敦道一直往尖沙咀方向走，经过了很多售买时尚精品的店铺，一路人山人海，到处非常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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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冲天爆响，然后四周发出频密的「嗖嗖」声，人潮四散流窜，混乱得不得了，军装警察们「伏低」、「别动」，「走开」、「危险」的叫声不绝，四方八面子弹横飞，前后左右血肉模糊，我的鼻里口里，满是烧着火药的辛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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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银行被抢劫，六亿元的惊天劫案正在发生，十几个悍匪与百多名军装警察，在热闹的旺角街道上，激烈枪战着。人人都弯腰屈膝，一动也不敢动，子弹到处穿梭，我听到有种像雷鸣又像爆炸的声响，一块石头击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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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爆炸炸开了一面墙壁，石块爆飞四散，一块落在我的头上，我觉得好像被雷球棍重重的打中，连随向旁飞开三丈，脑袋嗡嗡声响，晕死在地上。我晕死在地上，仍然挣扎着站起来，但随即又跌倒。左方一个女人身体变了形，上下扭曲，显然已死；右边两个男人，大字形的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大概都是死了；后面一个老人，面颊有条裂缝，手臂和腰间都是伤痕，痛楚地呻吟着，但我知道，他一定死不了。我的情况和模样相信也好不到那里，我看了看自己，满身是灰尘和血浆，右腿近脚踝处，有根骨头捅了出来，戳穿了裤子，恐怖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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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现在走路，是一拐一拐的，我觉得难看，但他们却说十分有型格。说来奇怪，我当时竟然不怎么觉得痛楚，但我知道，这时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的身体躺在路边不能动，右脚在不停地流血，突然，一片死寂，耳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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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石头击中我的右脑，毁了我的听觉。我筋疲力竭，把头贴在地上，然后，痛彻心脾的感觉，由右脚足踝开始，漫传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撕裂了我的脑袋，袭击我的心脏，然后，一只手递过来把我拉到一旁，我见到那人的右肩也中了鎗，他中了鎗，右手仍奋力的把我拉到一旁，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见他穿着制服，看来是个银行的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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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无常，可能一闪即逝。我差不多要死了，然而，我没有放弃，我要活着，我知道，我一定会活下来。怡，你知道是什么叫我坚持，要我活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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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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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看见了妳，很远，彷佛又很近，清楚，又彷佛模糊，我听到了妳，声音懒懒的，渗杂着浓浓的深情，悠悠的甜蜜。我哭了起来，我想，要是我现在死了，妳一定会很伤心，伤心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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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要活下来。医护人员抬我上救护车的时候，我一直听到自已在说：「我要见妳。」 怡，是妳令我坚强的活了下来，是妳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人间的，我很想妳，我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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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要妳身体健康，也要我们的孩子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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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伟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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