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與羊角 - 精神護理之家-01

　　高聳的樹林，沒由來地讓人覺得喘不過氣，壓迫感就像它們強硬擋住陽光似的那樣猛烈。幾乎一片漆黑的視野，只有穿透樹葉微弱的光和螢火蟲能充當照明。

　　真難得，通常只在晚上出現、但現代人幾乎看不到的螢火蟲。少年伸手想要碰一下飛到了眼前的光點，卻看牠突然閃爍了好幾下，跑得遠遠的。他的周圍突然黑了一片，所有的螢火蟲都嚇得躲遠了。

　　他的雙手撐在草地上，手指微微陷進潮濕的泥土裡。他在思考什麼，腦袋卻突然一陣鈍痛。

　　他咬牙抽氣：「嘶——」

　　什麼都想不起來，再想下去大概只會因為過度刺激，導致大腦產生二次傷害。這就是傳說中因為腦部記憶區塊受到重傷，神經迴路被瘀血阻斷所引起的失憶吧……

　　開玩笑，他亂講的。但少年知道自己的確是失憶了，索性也就放棄回想。

　　陰影下的點點螢光很漂亮，照出了周圍青翠疊著嫩綠，交織出了一個美麗的夢境。少年突然注意到周圍很安靜。正在這個想法冒出來時，耳邊又逐漸湧入了嘈雜的聲音。

　　少年睜眼，發現剛才的他確實是在睡夢當中，也發現了周圍全然陌生的空間。

　　白色的，很乾淨，只是一些手碰得到的位子有點髒了。頭頂是偏黃色的燈光，把這裡照得很暖。窗戶上面綴著一串一串鐵製的圓圈當作防護，也添加了幾分趣味。他身上蓋著的淺綠色被褥，上面用深色畫著一些簡單的幾何圖案、笑臉。像是小孩子們用的。

　　除了他所在的床鋪，旁邊還有其他很多張床，被褥也不盡相同，也許是顏色、圖案。有幾張床上和他這邊一樣或坐或躺了人，還有些空著的。

　　怎麼回事？這裡是哪裡？

　　疑惑、陌生，不只是他，其他人的表情都差不多。當然，他不排除自己有可能是因為失憶導致的。

　　有些人已經開始在互相詢問目前的情況，但是沒有人知道這裡是哪裡。甚至還有一個帶著青少年兒子的母親在這，正抓著自己兒子的手不斷安慰。

　　少年突然感覺到褲子口袋有什麼東西在震動，伸手一翻，這才發現放在裡面的手機。

　　大概是放久了，他也習慣了，第一時間沒想起這東西。又或許，是他想不起來。他突然感到一種無力。

　　收回思緒，他點開手機。指紋通過，不用密碼。通知欄跳出了一則訊息，來自一個叫做『罪人獄』的APP。主頁裡，小小的圖示右上角跳出紅點，中間是一個血手印，怎麼看怎麼詭異。

　　【通知】：歡迎玩家『林君影』來到罪人獄。

　　少年看著通知，努力回想著這個名字，手指懸了好一下才點了進去。

　　【新手副本】：精神護理之家。

　　〔說明〕：你是一名記者，潛伏在這個療養院裡，被上司派來挖掘出曾經被埋沒的真相。你以躁鬱症為緣由，裝瘋賣傻被半強迫地進入了病院。今天是你住院的第一天。

　　〔任務〕：一、在病院存活五天，時間將從00：00開始計算；二、不要被發現。以上任務需全部完成。

　　〔提示〕：我在看著你，你也看看我啊。

　　〔遊戲開始倒數〕：3：44’13”。

　　這是……遊戲？手機其他的功能都不能用。少年茫然地放下手機，轉頭張望了一下四周。困惑在疊加，眾人也都在紛紛拿起手機東看西看，又放下手機左顧右盼，但是沒有人敢打破這個平衡。

　　有個女人突然大叫了一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過去。

　　她看起來很正常，漂亮的雙眼熠熠生輝，卻一眼就能讓人知道她是屬於這裡的病患。

　　除去病號服、手臂上的瘀青與針孔，還有眼底下的青黑，看起來過得不太好。烏黑的頭髮、淺藍的眼睛、偏白的肌膚，應該是混血兒，口中卻是流利的中文。

　　她把把病房裡的另外七個人都指了一圈說：「你、你、你……還有你，你們都是新來的人吧？」

　　林君影也被指名了，他怔愣著沒動，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倒是其他人，面面相覷了一下，就紛紛點了點頭。

　　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說：「我叫舒舒，是這個病房的老大，比你們早到。他們說我是思覺失調症患者，就是那個俗稱的精神分裂。」

　　林君影這才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

　　舒舒瞇著眼，鋒利的目光掃過了少年。

　　「你們不是精神病。」女人的思緒很清晰，一語道破。

　　第二個任務很清楚，玩家不能被發現。比起看護和醫生，往往是同類最能互相感應到彼此間的關係。儘管在這裡，他不認為舒舒是會破壞他們任務的人，甚至對她的身份存疑，但她直當地戳破了一件事——這個任務不如表面上的那麼簡單。

　　而且，要是他沒有猜錯的話，她在試探。但是她在試什麼？這句話會激起什麼效果？

　　還不等林君影想出什麼，立刻就有人忍不了了，從床上跳起來。

　　他大叫：「這裡究竟是哪裡？是什麼電視節目嗎？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放我回去！我不是精神病！什麼任務的，我才不要做！」

　　那是一個和林君影差不多年紀的青少年，他的母親正在旁邊試圖把他安撫下來。他們的身邊還有一個比青少年在小一點的女孩，安靜地被母親拉著手，可能是青少年的妹妹，存在感有點低。

　　正當其他人也有點騷動不安、正要說些什麼時，厚重白色金屬門被砰地一聲打開了。兩三個白衣人進入病房，架住了吼叫的人，把他往外拖。

　　此時眾人也發現了事情不太對勁，下意識噤聲。那個人掙扎著要逃，卻被牢牢壓制住，半拖半拉帶走了。期間除了母親祈求和他掙扎求救的聲音，再也沒有人說過半句話。

　　門一關上，聲音被驀地阻斷，病房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只遠遠地聽得見微弱的呼救聲。他的母親抱著妹妹跪在門前，無助地哭泣，而妹妹低著頭，看不到表情。

　　林君影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然後又回頭觀察著眾人的反應。他的左眼看不到，動作有點大，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

　　恐懼瀰漫在空氣中，外面的叫聲逐漸遠去直至聽不見，添加了一分詭譎。少年敏銳地察覺到，舒舒不太一樣。

　　習以為常的從容，難道她真的是原本就存在於這裡的『病人』？

　　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女人回過頭來。林君影遲疑了一下，朝對方抬了抬手當作打招呼。女人沒有理他，回頭去看其他人，這也讓少年確定了這個女人不簡單。

　　也許是刻在腦袋深處的習慣，林君影仔細控制著自己的言行，又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周圍人的狀態。他有特別留意，也就注意到了他們的行為和真正的病人果然差得很多。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有這個評斷標準，用來判斷他們到底像不像真正的病人。

　　眾人紛紛回過神來，再度開始小聲地討論。

　　「他該不會發生什麼事？」

　　「沒事的、沒事的。」不知道這究竟是在安慰別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舒舒在氣氛緩過來之後，提醒道：「我不管你們的目的是什麼，你們最好小心一點……噓，也許他們都看得到、聽得見，就像我之前待過的地方一樣……等等！你別玩我頭髮，會打結！」

　　女人對著身邊的空氣揮打了幾下，伸手像是阻撓什麼似地弄亂了自己的頭發，最後又全部整理成一束，像藏什麼珍寶似地小心梳理著。畫面有點滑稽，但是沒有人笑得出來。

　　現在大家都相信她有病了，除了一直在留意她的林君影。

　　門再次被推開了，眾人下意識要躲起來，那個母親則是想要衝出去，被外面巡守的護理師攔住了。

　　這次沒什麼，只走進來了兩個推著餐車的護理師。他們一人對一排床位，到病床與病床之間停下。負責林君影這一排『病人』的護理師是一名女性，她的手臂很纖細，但是很穩，端著熱粥的碗遞到他的面前。

　　林君影看了好一下子才接過碗，還沒拿湯匙，就猛然灌下小半碗粥，燙得咳嗽起來，還邊道著謝。

　　「謝……咳咳、謝……」

　　「你別說話了，快喝水。」女護理師急忙給他遞涼開水。

　　杯子是一次性紙杯，安全性很高。林君影有點遺憾，把水一口氣灌完。

　　他喉嚨痛得喝不了粥了，乾脆再次觀察起其他人。他注意到對面床位的舒舒看著照顧他們的男護理師，滿臉都寫滿了不樂意。

　　舒舒瞪著男人：「為什麼又是你！」

　　男人低著頭，細心地把飯菜吹涼了，「你在說什麼？我今天是第一天來。」

　　哦，看來又是一個玩家。

　　舒舒閉嘴了，搶過碗埋頭狼吞虎嚥。

　　林君影忍不住想笑。

　　對面的女人看到了，叫道：「你笑什麼笑？！」

　　林君影沒理她，自顧自地勾起唇角。因為喉嚨火辣辣地痛，他才剛出聲就又咳了起來。舒舒懶得給他更多關注了。旁邊的女護理師倒是關心他，又給他倒了一杯水。

　　用餐時間很熱鬧，經過這麼一齣之後，大家都放開了。吃完飯後，護理師又監督著他們吃藥，之後他們就要離開了。男護理師走在最後關門，眾人卻發現他停在門口很久。

　　林君影舌頭還壓著快融化的藥，迫切地希望他趕快走。

　　男人忽然說：「提醒你們：玩遊戲也需要講究合作。有第一個人獻祭，不代表之後不會有人再出事。另外，過了今天，之後請自行到餐廳用餐。」

　　「等等！」那個母親往前撲，「我兒子、我兒子呢？」

　　男人避開她，「遊戲還沒開始，這只是小小的警告，等一下就會回來了。但如果他非要破壞遊戲規則，我就不保證了。」

　　門關上，燈暗了下來，眾人各自沉思。

　　規則、遊戲，獻祭無疑指剛才那個『病人』。男人的話幾乎等同於直接說出了自己就是玩家，也間接暴露了舒舒。舒舒大概也發現了這點，坐在床上捧著臉頰，看起來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林君影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大家都看著她。

　　「新手任務應該都一樣，反正我只是負責帶你們了解遊戲的人。」舒舒拉上被子，喊：「睡覺！蓄積體力，誰敢拖後腿就別活了。」

　　有了領頭羊又被威脅的病人們都紛紛躺了下來，只有那個母親還蜷縮在門前等著。林君影看了眼窗外越來越黑的天空，想來現在沒什麼事好做，乾脆也躺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口中的藥吐出來，藏在棉被的被套裡。

　　被拖出去的青少年在眾人逐漸熟睡時才被送回來。他的狀況看起來還好，聽他說只是被關了一下，然後問了幾個他聽不懂的問題。沒有其他提示或是線索，大概是因為這個『遊戲』還沒正式開始。

　　大部分的人睡得不太舒服。床墊算軟，但是偏薄，能感受到床板的硬。林君影倒是無所謂，但是他發現他的枕頭裡面好像藏了什麼東西，枕起來特別有感，偏偏他現在又不好拿出來，好奇心就這麼讓他一直保持著清醒。

　　睡不著，他乾脆整理思緒。

　　舒舒和剛才的那個男人是舊識，兩人也都是他猜測的『玩家』。雖然不清楚這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這群玩家被迫要參與遊戲。任務失敗的人會有懲罰，不過不知道懲罰是什麼。林君影想著，資訊還是太少。

　　說明中提到找到病院的真相，指的是虐待或是人體實驗之類的？但是護理師對病人都很好。那難道是有其他陰謀？這個可能性倒是很高。明天才開始是第一天，林君影並不急。

　　躁鬱症、思覺失調，還有其他什麼病？至此，林君影發現有一處不對。

　　躁鬱症通常屬於病患自主意識上感受到自己生病很嚴重，並積極求醫才有可能會住院的病症。但是和思覺失調症不一樣，前者會進入精神官能症病房，後者往往具有幻覺，不覺得自己有病，可能會誤傷他人，嚴重時會強制進入精神病房。

　　這兩種病的患者並不會被關在一起，尤其思覺失調症更需要有人時刻注意，最怕的就是會互相傷害。這個病院到底是怎麼分類病患的？就算是有監視器，也不應該這麼大意。

　　舒舒躺下後並沒有睡著，她等了很久，周圍都傳來了鼾聲。她看了眼手機確認隔天已經開始了，眾人應該也都睡得差不多了，就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

　　現在的時間是凌晨一點半左右，遊戲正式開始後的一個小時多。

　　林君影看到她了，想也沒想跟著起來。他上前問：「你……」

　　女人被他嚇得跳了一下，瞪著他。

　　「我是一個演員，明日之星。」舒舒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張口打斷了他，「你玩過劇本殺嗎？我以前和朋友玩的時候，都能騙過他們。」

　　她的眼珠子不斷地打轉，林君影大概懂了。這麼明顯的提示，再不懂他就是傻了。

　　他說：「沒玩過。影子，躁鬱。幸會。」

　　他敢說，對方肯定也不是用真名，而且身分也是瞎扯的。

　　「竟然沒玩過？沒關係，懂個概念就好。」

　　舒舒看著他，一副饒有興趣的表情，不知道是對他的名字還是為這個似乎不愛說話的人的主動。

　　女人問他：「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林君影不知道怎麼做表情，也不知道做什麼表情，「一開始。」

　　「……畢竟沒有專業訓練。」舒舒說。

　　「騙過其他人就好。」

　　這倒是。

　　舒舒覺得病房裡太平靜了，沒有什麼刺激，打算離開病房去看看。她相信這個地方不簡單，一定是因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如副本說明提及的。看得出來她是個熱愛冒險的人。

　　說是這麼說，少年覺得她應該是有什麼更早脫離遊戲副本的方式。

　　舒舒壓低聲音說：「既然是精神病院，我覺得去辦公室找是最快的。」

　　林君影問：「首先得要出去。」

　　「這個嘛，」舒舒看了眼手機，說：「再等一下。」

　　沒有什麼其他可以做的事，林君影又轉頭看向病床上的眾人。

　　忽然，有張床上的身形顫動了一下，翻了個身。

　　林君影示意舒舒別說話，放輕了腳步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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