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給妳。」權恩將鋁罐飲料遞給尚在平復情緒的張晨瑤,站在離她有幾步距離的地方。
室外並沒有像室內一樣擁擠,反倒能找個地方清淨,兩人沉默近十分鐘,張晨瑤抬起頭望向背對她的人,神情複雜的抿抿唇。
「妳……早就知道我了?」思忖許久,張晨瑤還是問出口。
「嗯。」權恩終於坐到她身旁,掉入回憶般:「我跟她是高中同學,她常常跟我說國中的事情。」
高中時期,權恩與陳苡瑄同班,剛好坐在隔壁,陳苡瑄是個活潑、大剌剌的女孩,跟她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原本想對班上的人視而不見,安穩並低調度過三年。
某次放學,權恩特意放慢速度收拾東西,等其他人離去再走,她卻發現,隔壁桌的陳苡瑄正配合她的速度,到現在都還沒離開。意識到這點,她加快速度,經過陳苡瑄身旁卻被拉住,她略為詫異與那人對視。
「權恩同學,一起走吧。」
於是兩人莫名其妙的走在一起,權恩想不透為何不拒絕?她只好與陳苡瑄保持一步的距離,不多不少不親密。
陳苡瑄輕瞥一眼,嘴角藏不住笑意:「就這麼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嗎?」
聽見那人帶笑的語氣,權恩不想跟她耗下去了,直接回答:「對,不想。」
「為什麼呢?」
「太麻煩了。」
權恩一改先前小心翼翼的作風,伸手將額前的頭髮往後梳,走進一家速食店,進了廁所把裙子換成褲子,走出來還能看到陳苡瑄在外頭等候,她緊皺眉頭,與女孩擦身而過。
陳苡瑄沒有開口,只是跟上她的腳步,如同方才她們之間的距離。權恩故意繞了點路,她不知道陳苡瑄的家在哪裡、不知道走多久,還是能聽見身後微弱的腳步聲,終於,她受不了轉過頭問:「妳到底跟著我幹嘛?」
「剛剛說過啦,一起走。」陳苡瑄輕笑著回答:「沒拒絕就代表答應,當然要跟著妳啊。」
多虧陳苡瑄的厚臉皮,權恩找不到反駁的地方,日復一日的不耐煩,最後卸下心房,跟她說點話、跟她一同走路回家,在與陳苡瑄熟識後,知道張晨瑤這個人,也窺探到她的秘密,但誰也沒戳破。
權恩從孩提時期就知道自己喜歡女生,她很坦然、很低調,看到巷口的兩道身影,她抿起唇,不知道該不該直接走過去,最後決定站在原地等兩人做完甜蜜的道別、親吻彼此,她的手不自覺捉緊書包背帶,那是當時沒察覺的一種情緒,吃醋。
踏出步伐走到巷口,面無表情,但雙眼裡的擔憂已經出賣她:「覺得自己不夠高調嗎?」
對方笑著沒說話,權恩的怒火一瞬間竄上來,她撇過頭說句隨便妳便離開了。爾後,兩人的關係回到剛開學的時候,權恩不打算為冷卻的關係做什麼,她早知道,不管再怎麼要好,她們還是不同世界的人。
直到,陳苡瑄是同性戀的事情爆發出來、接受所有人辱罵,她發現不能再如此旁觀。在第不知道多少次,那人整個書包被丟在學校後門的垃圾場,上頭寫了很多難聽的話語,權恩緊了緊拳頭走出去,傾盆大雨讓陳苡瑄的背影顯得更加狼狽,她關上雨傘將它放置一旁,走到她身旁尋找那些被丟出來的東西。
陳苡瑄一愣,苦笑的說:「明明嫌麻煩,為什麼出來了?」
「把同類留在這裡受苦,不是我的原則。」權恩拿起書包,眼神略為黯淡的回答:「明明我們是一樣的,沒道理就妳一個人承受。」
權恩還記得,那時陳苡瑄眼裡瀰漫著複雜與欣喜,還有和雨水混雜在一起的淚水,發紅的眼眶讓人看得心疼。排擠的人見權恩不發一語選邊站,當然也不讓她好過,但他們可能沒想到,兩人絲毫沒有被欺負的委屈或難過,只要在一起,不管外界有多少流言蜚語都不足以打倒她們。
熬到畢業那天,兩人拿著畢業證書從學校門口開始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不太認識周圍的景色,她們放聲大笑,狠狠地擁抱在一起。權恩從不否認也不承認,她喜歡她,她相信對方是知道的,只是她沒說,她也不會主動提起。
她們考上同間大學不同科系,儘管過程中陳苡瑄的枕邊人一個換過一個,權恩還是站在她身邊永遠都不變的傢伙。她一次次接到陳苡瑄從酒吧打來電話、一次次聽她哭訴、一次次聽她回憶從前,再一次次將她送回家並照顧她,隔日煮一碗醒酒湯,放了果汁在桌上,寫張小紙條提醒要記得喝,她從不抱怨、不後悔只當一個站在身後的人。
連在陳苡瑄自殺前,她都溫柔得太殘忍。
那時,她已經決定回韓國,打算問問陳苡瑄是否要一同前往,站在公寓門外,接到電話聽到陳苡瑄不對勁的語氣,她們說了很久,像是要把一輩子說不完的都在今夜說完,隱隱約約知道什麼事的權恩靜靜地聽,沒有太多反應,陳苡瑄講著講著就泣不成聲,老公寓的隔音設備不太理想,歇斯底里的大哭不用透過手機就聽到了。
「其實她很沒安全感,那些一換再換的伴侶證明一切。」權恩垂眸盯著自己手裡的可樂,對張晨瑤解釋道:「只是故意忽略,認為她最後還是會回到我身邊。」
「可是……」
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權恩輕輕笑了,搖搖頭說:「她的心裡一直住著別人。」
「什麼?」張晨瑤覺得即將碰觸到一個她想迴避的事實,但拒絕不了權恩說出口,也拒絕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權恩轉過頭看著她,神情滿滿是痛苦與同情,她移開視線,用不忍的聲音告知一個殘酷的現實:「晨瑤,苡瑄喜歡的人一直是妳,就連在死之前那通電話,顧慮的都是妳。」
霎那間,像是內心層層堆積起的堡壘垮了,無止盡的悲傷湧上心頭,張晨瑤摀住嘴,好讓自己不要哭出聲,可是太難了。手裡的飲料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權恩猶豫一會兒,伸手將她抱進懷裡,得到片刻溫暖源,張晨瑤緊緊抱著權恩。
「沒事的,會好的。」權恩微微抬起頭,不顧聽到這句話的人用力抓著她的背,還是緊擁眼前一片脆弱。
什麼樣的悲傷才是悲傷?如同現在張晨瑤狂流不止的眼淚,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她僅能張口咬住權恩的肩膀,讓過往回憶猙獰的在心上撒鹽、侵蝕,她想起那張臉,對她說不要停滯不前,那雙眼睛散發出的情緒太明顯,沉浸於自己世界的張晨瑤卻沒發現。
大哭過後的張晨瑤感覺不到外界任何事情,任由權恩攬著她離開遊樂園,權恩習慣不說話,也沒有主動問去哪裡,帶著她回自己家。將張晨瑤安頓在床上,倒了杯水遞到她眼前,意料之內沒反應。
她緩緩蹲下身,輕輕掰開那人緊握的雙手,以一種置身事外的語氣說:「沒有發現並不是誰的錯,是苡瑄不說,她從沒想要讓妳知道,卻又希望妳能發現,用了一種很隱晦的方式。妳不懂,也不能怪妳,因為那是她的語言,沒有人能了解。」
張晨瑤仍然沒有反應,但權恩撞見她眼中的波瀾,繼續說:「告訴妳,純粹是我故意的。畢竟我在她身後當了這麼久的朋友,也是想看看那個她喜歡的人,聽到這個事實是不是會崩潰,果然,比我想像中不堪一擊,苡瑄看人的眼光也太差了,居然會……」
後面的話語淹沒在張晨瑤通紅的雙眼裡,她把權恩壓倒在地,用盡力氣抓住她的衣領,顫抖地說:「妳……不管妳怎麼想我,都不可以說她壞話,不可以!」
權恩嘴角微微勾起,恢復以往的模樣,她握上那雙手,冰涼得像是那人的心,她微微嘆了氣:「還記得苡瑄對妳說了什麼嗎?」
「……」
「只給妳一天的時間,我只給妳一天的時間傷心、難過和紀念。」她坐起身,張晨瑤不自覺鬆開手:「說出來不是讓妳頹廢的,最終還是得讓妳知道,整理心情再繼續向前走。」
權恩重新把人壓在床上,替她蓋了棉被準備離去,衣襬被輕輕的拉住,她愣了一下,眉眼間是極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的溫柔:「怎麼了?」
「權恩,謝謝妳。」
「朋友,不需要道謝,好好休息吧。」語畢,關上門離去。
張晨瑤因為哭太久,眼睛酸澀的自動閉上,很快進入睡眠。這天,她作了個夢,夢裡是國中時期的模樣,陳苡瑄仍然是那張白淨的臉,兩人牽著手走了一段路,最後,是陳苡瑄放開手,她想挽留、想開口叫她的名字,但發不出聲音,可是她看見了,陳苡瑄露出幸福的笑容,她呆愣在原地,突然,身後有人拉住她的手,看不到那人的臉,只覺得手很溫暖,讓她想要靠近。
夢醒了,她淚流滿面,抱著雙膝無聲地哭了,沒察覺站在門外一夜的人,也沉浸於回憶裡。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xYHdef4kx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DxvILP11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