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灣第一件事,張晨瑤來到陳苡瑄的墓前,這是第一次來看她,一方面是觸景傷情,另方面是逃避。
她不禁苦笑,如果不是她的懦弱,事情的結局可能不是這樣,陳苡瑄不會再生前承受這麼多痛苦,最後選擇結束生命。
冰冷的墓碑有陳苡瑄笑得漂亮的照片,靜靜的座落在墓園的一處,面向她最愛的大海,張晨瑤蹲下身,輕輕放下手裡的花,回想她們的過往。
張晨瑤以前是個很冷漠的人,與吳丞希、權恩不同,那兩人的冷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距離放在臉上無法靠近,而張晨瑤是可以笑著一起玩、說話安慰人,卻不曾讓人在心裡駐留。
導致她如此性格,還得回到國小六年級,即將畢業那年。她發現自己碰到知己的手會異常害羞,雖然不想面對,但還是得承認她喜歡女生,試探性問了當時的知己,如果一個女生跟她告白會怎麼樣,想不到知己非常大方的說不介意,能當朋友。
大概一輩子都會後悔聽信知己的話,她告白了,很認真的那種,結果隔天到學校,她的桌面被寫上變態等難聽的字眼,連知己都一臉鄙視,距離畢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過得生不如死,最終導師請父母到學校,順便把她「丟」到輔導室。
當天父母提早帶她回家,坐在沙發上,她下定決心向父母坦白性向,眼前是父母難過又震驚的神情,她不知道能做什麼,過了許久,父親讓她先回房間休息,在起身後她瞥見他們通紅的眼眶。
等到晚上吃飯,一家四口坐在餐桌上默然不語,因為壓抑的氣氛,她想丟下碗筷回房間,但這時父親說了一句:「我們支持妳,別忘了,我們都在妳身後。」
小一歲的弟弟對她說:「姊,我也在,有人欺負妳告訴我。」
也不知道弟弟懂不懂喜歡同性的意義,但聽到家人們的支持,當場哭出來,那瞬間就算外面颳風下雨她也不怕了。
到了國中,張晨瑤特意選擇一間離家較遠的學校,這時的她對人沒有基本信任,不願主動與人攀談。她觀察到陳苡瑄是個有正義感、對任何事都熱心的傢伙,也是她完全不想扯上關係的人,不過莫非定律在兩個星期後找上她。
放學時悠悠哉哉等其他人離開,這時陳苡瑄走到她面前,問:「張晨瑤同學,為什麼這次班級聚會不參加?」
她雖然嚇了一跳,卻只是笑著背起書包離開教室,但陳苡瑄仍舊不放棄,追到她身旁詢問,她皺了皺眉頭:「有硬性規定要參加嗎?當初可沒這樣說吧。」
陳苡瑄無言以對,放棄繼續詢問的意思。只是接下來的放學時間,陳苡瑄會等她一同放學,直到某天,張晨瑤因為被老師叫去幫忙,導致放學時間過了很久,學校像是空城,她發現今天稍微安靜了點,才想起陳苡瑄早已不見人影,心中有股說不上的失落感,卻很快被「這傢伙也不過是三分鐘熱度」的想法抹去。
她走在每天的必經之路,誰也沒想到,不小心撞見陳苡瑄那股熟悉的正義感,站在一個女同學面前,兩人被包圍了。
張晨瑤不想添麻煩打算離去,好死不死踢到地上的東西發出一聲驚呼,所有人往她這裡望過來,當她與陳苡瑄四目相對,那人的眼裡滿是期待,她只恨自己為何要走這條路。
「同學,妳……」
為首的人還未說完,張晨瑤攤開雙手無奈道:「只是路過,我不想攤上任何事情,妳們慢慢來。」
說完瀟灑的離開,即將打人的、被打的都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
張晨瑤就是如此冷漠的人,漫不經心地遠離她們的視線,聽到身後有肉體撞擊的聲音,不自覺縮縮肩膀。到家她回想起陳苡瑄的表情,是失望參雜怨恨,卻沒什麼罪惡感,本來就不想多管閒事,其他人的看法與她何干,在床上沉沉睡去。
隔天,還未到校門口,書包背帶被人拉住,張晨瑤疑惑地回頭,撞見陳苡瑄雙眼通紅,眼下還有淡淡的黑眼圈,她挑著眉什麼話都不說,任由那人拉著她離開學校。這算是第一次的翹課,不過無所謂,只要不闖禍,父母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知道跑了多久,陳苡瑄氣喘吁吁還不忘握緊她的手腕,張晨瑤想是否要替她拍拍背,但還是沒這麼做,顯得太親近了。她不發一語,眼前的人也不說話,她們在巷子裡僵持,直到陳苡瑄轉過頭,才停止惱人的沉默。
「為什麼昨天直接跑掉,見死不救是妳的風格?」
咄咄逼人的語氣讓張晨瑤蹙起眉頭,盯著她看一會兒,嘴角微微上揚,不屑的掰開她的手說:「我為什麼一定要救妳?」
被反問的陳苡瑄愣在原地,張晨瑤繼續問:「救妳有什麼好處嗎?沒有,非但沒有,還可能扯上不必要的麻煩,那為何要救妳?」
「妳、妳……」
「我最討厭就是妳這種人。」張晨瑤瞇起雙眼,將鄙視的眼神與語氣放到最大,說:「伸張自以為是的正義就以為是正義,但想過接下來那人沒了妳的正義,她要怎麼辦?只能負責得了一時,無法顧得了一世,為了一瞬間的成就感,也太假了吧。」
陳苡瑄瞪大雙眼,想再捉住張晨瑤的手,卻被躲開了,就在張晨瑤以為她可能要開始哭哭啼啼的時候,被迎面而來的書包打中,還有怒吼聲。
「不要把每個人想得跟妳一樣懦弱,覺得我們這些人很假,妳自己又好到哪裡,以為裝冷漠就很厲害嗎?」
張晨瑤第一次被這樣對待,她直愣愣盯著地上的書包和陳苡瑄跑遠的背影,一陣雷聲讓她回過神。拿起被主人遺落的書包,勾起嘴角發自內心的笑出聲,循著方才那人離去的路線,傾盆大雨來得太快,張晨瑤沒有躲雨,反而認真在路上尋找同樣身穿制服的傢伙。
終於在某個電話亭看到瑟瑟發抖的陳苡瑄,不顧那人的詫異及抗拒,她徑直走入電話亭裡,兩人大眼瞪小眼,不過也只有陳苡瑄散發出不善的眼神。張晨瑤把書包放在一旁,陳苡瑄也不躲了,畢竟這場雨實在太大了。
「不只妳我,其實這世界不就是謊言建構而成的嗎?」經過幾分鐘的安靜,張晨瑤率先開口:「妳看,那個大叔為了不讓跑車淪落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話,只好下車扶老太太過馬路,還有那個年輕人,只是不想被異樣眼光盯著,所以把位子讓給老人家。妳說,誰是真正的善良?」
「妳的想法太消極了……」雖然不太想說話,但陳苡瑄聽到她的想法還是開口,實在太負面了,單純的也會被她說成不單純。
可是張晨瑤並沒有聽到她內心的吶喊,反而維持同個姿勢:「不,這不是消極,這才是事實。我們認為對的事,不過是為了自己才站出來的,但沒想過別人需不需要,只是強塞給別人。」
「對就是對,沒有強塞給人,難道救人還要問他們需不需要救你?這太奇怪了。」陳苡瑄不解地搖搖頭,她不懂張晨瑤到底在說什麼,碰到危險每個人都是需要被拯救的,沒有誰會不想繼續生存下去。
張晨瑤瞥了一眼,對她伸出手,說:「我帶妳去個地方。」
出於好奇心,陳苡瑄將手輕輕放在張晨瑤的手上,她的手很涼,可能是淋雨的關係。她跟隨拉她的人,坐上一輛公車,張晨瑤將靠窗的位子讓給她,自己則在一旁打起瞌睡,即將到達總站,張晨瑤驚醒一般的按了下車鈴。
兩人下車,陳苡瑄環顧四周皺起眉頭,她知道這個小村莊,常常有大人耳提面命說不要靠近,這裡的人都是乞丐、流落街頭的人等等,這是第一次真正踏在小村莊的土地上。
她不明白的瞥向張晨瑤,心中想的是剛剛那人所說的,有什麼人是不需要被救贖的?這個社會太冷漠,多些正義的人有什麼不好?儘管有些人是裝的,但也能讓人有一絲安慰,就算是要自殺的人,肯定會在臨死前,因為勸告而走向陽光的。
「這裡沒來過吧,大多數大人都說別靠近。」張晨瑤嘴角有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確實,誰想來看垂死之人。」
「垂死之人?」
張晨瑤沒有回答,而是深深地看她一眼後,帶著她快速走過一間間平房,路上的人很少,小村莊裡有截然不同的氣氛,毫無生氣與活力充沛。
「妳應該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不要來吧。這個村莊叫做希望村,諷刺的是,待在這裡的人都是想死卻不能死或是即將死去的人,有點錢的會把人送來,讓他們自生自滅,當作是遺棄吧。兩年前,有退休的醫療人員發現真相,儘管整理資料、投訴媒體、告上法院,卻都被擋下來了,知道原因嗎?」張晨瑤邊走邊說。
陳苡瑄愣愣地搖搖頭,張晨瑤嗤笑的說:「我剛說了,有點錢的人會把家裡的病患送到這裡,那麼那些人理所當然可以用錢擋下所有消息,其中不乏一堆政治人物,他們有可能讓這種地方曝光嗎?」
「妳剛剛說的,想死卻不能死的人,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張晨瑤了解眼前的人無法接受事實,但越是看到女孩這樣的想法,越是想把她的信念摧毀掉:「台灣的安樂死沒有合法,他們想死又不能死,有些人不想浪費醫療資源,把希望村當成他們下半輩子,更何況,這裡比起醫院更加自由。」
「等一下,我有點混亂,什麼想死卻不能死、即將死掉的人……」陳苡瑄搖搖頭,表示真的不清楚從頭到尾在說什麼。
「嗯,待在希望村的人大多是癌症病患或是無藥可醫的罕見疾病,他們對未來感到絕望,間接影響到家人之間的關係,家裡沒錢住院的會自己來這裡找個住所,有錢人呢,就算他們不想也會被家人丟來這裡。」張晨瑤邊說邊向遠處的幾個小孩揮揮手:「當然,也有不是因為上面那些原因來這裡的人。」
「不是上面那些原因?」
「那些人是我今天帶妳來的目的,也是妳剛才問題的答案。」張晨瑤轉過頭認真地盯著陳苡瑄,接著撇過頭說:「自殺未遂,不需要正義之人救贖的傢伙們。」
「什麼?」
張晨瑤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抬起頭望向一旁的電線桿,那裡有塊不顯眼的牌子,仔細觀察會發現是一塊非常精緻的木牌,上面刻著「希望村」三個字,她輕笑地反問:「妳知道希望村真正的意義嗎?」
「不、不知道。」
眼前的人背對陽光,似乎看見她微微揚起嘴角,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希望與絕望共存的角落。」2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Es0rrOn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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