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光，妳今天會不會來找我？」我發出蠕動似的說話聲。
晨嵐微寒，山林蒸騰著濃烈雲霧，我駝著背，搔了搔日漸變長的額骨，剛長出來時奇癢無比，現在已經不會了，反覆抓至破皮而滲血的部位也都一塊塊地結痂掉了，現在圍著那硬梆梆的骨頭長出粗糙的新皮，從窗玻璃的反射裡有時看得見新皮鱗光閃閃。
我陰鬱地趴在煙灰散佈的窗台前，凝視著紗窗上被雨水裹住的細小格子，細密剔透的好似我千瘡百孔的意識，我將菸氣捏成昨夜逐光飛蛾的靈魂形狀，將牠們的殘骸一隻隻放在我的鐵盒子內一塊祭拜，一週內，我抽的八十根菸蒂，黑黃濾嘴倒立，宛如墓碑插在槐蠶般的灰燼上。
我閉眼，張開眼，很明顯，眼珠子又往外突出了，我有尺，拔下眼鏡，對著鏡子量了量，每次都會用麥克筆做記號，應該比前天還要再突出零點二公分，單薄的眼皮被突出來的眼球往上撐，拉扯著眼角，沒辦法完全地闔上眼，還經常流眼淚，我本來眼睛就小，現在看起來是大了些，但我看不出來自己像什麼。
我躺在書房內，兩面牆櫃塞滿了書籍屍體，牆壁上貼滿過去的畫作，我不是作家，也不是畫家，我猜想，我也許是從這狹窄房間裡誕生的產物，某人的執念所化身的怪物。
地上鋪著地毯和一條床墊，一只心臟凹陷的枕頭，兩條五臟六腑纏捲成一團的棉被，我把僵硬的雙腿伸入被子裡，舒展腳趾，但我的腳拇指和食指已經黏在一起了，一開始是皮，我怕痛，試著用刀片割開，可真的太痛了，也就放任不管，慢慢地，我的趾骨在睡夢裡鑽出了菲薄的皮膚，和另一隻腳趾的骨頭磨合吸吮在一起，目前能動的就是其他還沒黏在一起的腳趾。
我想不了這麼多了，菸氣薰花了我的眼，刺刺痛痛的，大腦陷入麻痺，暈呼呼的，頓時渾身無力。
即使開了冷氣，我的體內仍浮動著一股炙燒般的熱癢，指尖漫出了一層薄薄的黃色液體，嘗起來有點腥鹹，用衛生紙擦掉後，沒過多久就會孳生出果蠅，我一開始會拍死牠們，但現在我只想睡覺，我手抓著有些溽濕的棉被，這樣濕黏黏的手就會被稀釋掉一些，至少揉眼睛時不會馬上不舒服。
雅光今天會不會來找我呢？
不知睡了多久，我爬起來，窗外下起稀哩嘩啦的雨，床墊上躺著一個深色模糊的陰影，悶臭味隨即擴散開。
「我來了，」濕漉漉的小手將紗窗拉開一道縫，「唔，菸味好重啊，你睡在這？」
雅光是一個沒有臉的孩子，體型只有四公升塑膠桶的大小，坐在窗台上搖晃著兩腿，她雖然沒有臉，但有著蝴蝶的口器，泛著光澤的毛茸茸透明下顎鬚和下唇鬚，還有透亮的細細長長宛如吸管，盤捲成圓圈的喙部。
「雅光，妳來了啊，妳快來看看我，我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呢？」
「你濕氣太重了，得多到外面曬曬太陽，才能完成蛻變啊。」
「她不會喜歡我出去的。」
「你可以趁她出門上班的時候出去，沒問題的。」
「但我怕我回不來。」我語氣不確定地說道，右手繞到左肩後方用力摳著，雅光跳下來，爬到我背上。
「還沒長出翅膀嗎？時間有點慢呢。」她的冰涼小手幫我撓著肩胛骨。「失敗的機率有點高啊，你的週期太久了。」
「什麼週期？」
「蛻變的週期。」
「我又不是蠶寶寶。」
「對，你不是。」她輕笑，「但你失敗的機率很高。｣
「失敗會怎樣？」
「變成她內心真正的怪物，因為已經一年了，你從牆壁裡出來已經過了一年，聽我的，多到外面曬點太陽，這房間裡的願望都被你吃得一點也不剩，她遲早會發瘋的。」
「發瘋？」我納悶，「我記得妳說過，我是很美好的，為什麼英英會因為我發瘋呢？」
「因為你一直潛翳在她看不見的憂傷裡面，然後吃掉她的精力，你沒有發現，你自己成形的樣貌其實有點像她嗎？」
「我看不出來，我覺得我一點也不像她。」我困惑地說著，看向英英放在書櫃裡的小鏡子。
「妳看我的牙齒，犬齒好尖，常常劃破舌頭。」我拉開我的唇，露出右邊上下顎的兩顆尖銳犬齒，「我要怎麼幫助英英呢？她最近確實很疲累，淺眠又失眠，凌晨三點都還在對著窗外邊哭邊抽菸。」
「你要趕快到外面多曬曬太陽，只要能順利長出翅膀，你就能飛得愈高愈遠，這樣就不會再被英英的愿力吸回來，她就不會愈陷愈深，你也就自由了。」
「可是我能去哪？｣我迷茫地問著雅光。
「你會變得自由，相信我。」雅光拿起英英的梳子，幫我梳開結在一起的頭髮。「不要害怕，你連窗外都未曾踏出過一步，又怎能知道你不想去的地方呢？」
「噢，雅光，我會試試看的。」雖然我想陪在英英身邊。
雅光離開前，說下一次見面可能是三個月後，她說我的時間所剩不多，但也許那時候我已經能在天空裡恣意翱翔，說不定還能在樹梢上碰面，我將英英放在畫具箱裡的嶄新水彩盒和一枝藍色水彩筆送給雅光，她很開心地收下禮物。
我對著窗外的山巒思忖良久，從雨過天晴一直到夜幕垂降。
伴隨著沉重步伐，房門被打開，英英搖搖欲墜地丟下背包，坐在書桌前抱頭嘆息。
我躺在被窩裡靜靜聽著她敲打鍵盤，沒多久她走到窗前，翻開裝滿煙灰的小鐵盒，打火機喘了幾次，菸味頓時瀰漫了整個書房。
她打開冷氣，幾分鐘後，冷氣讓汗毛直豎，她又關掉冷氣，飛蛾循著亮光撲上了紗窗，英英將菸吐在牠們身上。
我沉沉睡去，等著英英將我抱住，可我在一片空虛中醒來，看了看螢幕依然發著光的筆電，時間顯示凌晨三點。
英英弓著背脊，坐在高腳凳上，寂然地趴在窗台前，深夜迴盪著螽斯響亮地鳴叫，又開始下起雨來了，我猶豫地探出頭，發現她正轉著頭，陰森地瞥著我。
我害怕地縮進棉被裡，她捻熄菸，將菸吞進腹內，一腳踢開了垃圾桶，一腳踩上了床墊。
「唉，唉……」她嘆息著，拉起棉被往身上蓋，我被她重重壓在身下。
「英英……」我囁嚅。
「別說話，不要說了，別說了，不要說了。」她像在喃喃自語。
「啊啊啊……」我突然被她掐住喉嚨，她的指甲陷入我的肉裡，喉嚨好痛！我被她從身下拉了出來，可我沒忍住，再次往書櫃裡的小鏡子看過去。
我完蛋了，雅光，英英想殺了我，我連最後蛻變的機會都沒有了，何況出去曬太陽或者展翅高飛呢？
對了，今天有出太陽啊，我明明可以推開紗窗出去的，可是我卻沒有。
然而鏡子裡，我只看見英英流著眼淚掐緊了她自己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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