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助教的課堂保持最佳狀態,等同於向他致意吧。上次實驗課結束後,我便開始為下次的實驗做足準備,像是地毯式研究所有步驟細節、上網觀看教學影片等,務求對每個環節瞭若指掌。
實驗明明與我的將來無關,我居然會一股腦的付出這麼大心血,人心果然難以預測。
這回實驗課,我是全班第一個到場的,當下約莫八點四十分,距離上課還有半小時。或許是嫌棄理學大樓陰森,預備鐘響前,同學不會提早到場。
但我一點也不在意,畢竟這種傳聞多為人嚇人,嚇死人。助教不也待得好好的?
時候尚早,我在實驗室外的一隅,於腦海預演幾次實驗流程。正當我投入到忘記時間與空間的存在,規律的足音如萬籟俱寂的宇宙中憑空冒出的空遠音波,由遠而近的傳來。當下才八點五十分,這時間點會是誰來了?
我偷瞟了一眼,視線恰巧對上一雙修長的大腿與緊實的屁股。因為身高限制,我的平視視線偏低,如又微微俯視,總是會瞄到一些尷尬的部位。一道悠遠的淡香伴隨逐漸接近的身影,我大概猜到對方是誰了,連忙將雙眼的焦距往上移動,以免讓對方察覺易使人誤會的眼光。
說時遲那時快,當我抬眼時,倉促的目光恰與他從容的視線交會。這時的我如一隻迷失方向的小鹿,而他則似以逸待勞的獵豹。照這樣看來,他肯定早就注意到我了,包括我那不小心也不怎麼正經的注視。
這是我頭一次偷窺被逮個正著,心跳聲好像已響遍整棟理學大樓。當望著他的人,他的屁股與大腿便會不受控制的佔滿腦海,使我心虛地垂下眼眸。
「妳今天來的真早。」
助教在開鎖的同時與我打了聲招呼,這聲寒暄溫潤到像是沒有意會出我方才有多麼的失禮。
「助教你早啊......。」我尷尬不已的回答。
直到他進到實驗室,打開一盞又一盞的日光燈與兩排牆面抽風機,我才膽敢蹲下身子,讓抽風機的嗡嗡作響弭平內心的難為情以及胸口的起伏不定。
「可以先進來坐喔。」
頭頂上方的窗口突然傳來助教的聲音,該不會連我自行吸收情緒的醜態都被全程目睹了吧?
他話一說完,我假裝蹲著是為查看背包的回答:「我先檢查東西是否有缺漏。」
我迅速的拉上包包拉鍊,絲毫不敢與探出頭的助教對視,快步走進實驗室。
不過說也奇怪,經過一大早使我差點心臟病發的插曲後,我的眼神總會不自覺地瞄往助教的方向,不像前幾次上課避之唯恐不及。
「我去問助教萃取液怎麼會是這個顏色。」
「不要啦,等一下被電。」
「沒關係我去就好,總比想破頭有效。」
遇到不明所以的環節,我會下意識的想請教助教,期待聽到他的聲音,想要拉近兩人的物理距離。
行動以前的我總是這樣的企盼。可實際行動後,聞著他獨有的香氣,細數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我卻會臉紅心跳地埋怨時間流逝得太過緩慢。
矛盾的心理就像行簡諧運動的物體,離質心遙遠時只一味盲目接近,當真正抵達質心時卻急著盡快遠離,我變得好奇怪。
不過撇除情緒變得難以捉摸這點,歸功於事先的認真預習,加上請教了助教,今天我們是全班最先完成實驗,也是唯一成功結晶出咖啡因的組別。
這是我這幾個月來難得具成就感的寬慰時刻,雖說實驗比大部分組別早結束,我仍想同慣例一樣分攤助教實驗結預報的重量,所以先到實驗室外等待助教。
每逢實驗課,我與潔瑜的午餐時間總是默契十足地分開行動。
等待過程,無聊的我沿著實驗室外的走廊,走向類似展覽室的小房間。之前絲毫沒有時間可以遊逛的我無半點猶豫,好奇的走進展覽室。
展覽室裡的玻璃櫥櫃只有少少幾樣物品,包含一個殘存焦痕的老型飛行頭盔,以及一塊已看不出原樣的軍服布料。
昏黃的燈光透過單薄透明的玻璃,映照在展示物後的故事牆。展間的主題是理學大樓的靈異傳說主角,那位死在理學大樓前的飛行員。
飛行員名竹間紀夫,生於大正年間。17歲的他以全校第二名的優秀成績從州立第二中學校畢業,旋即取得總督府高等工業學校(C大前身)的入學資格。
然而,1939年二次大戰爆發後,日軍戰況日益吃緊。時局使然,他毅然決然放棄在學學籍,遠渡日本報考東京陸軍少年飛行兵學校。由於天資聰穎,學什麼都快,台灣籍身份的他被長官破例擇選為飛行員。
1944年10月,台灣空戰重創日本空軍,敲響日本帝國的喪鐘,但那短暫的幾天卻是竹間生命最輝煌的尾聲。
竹間憑一人之力打下數架敵軍戰機,貢獻了敵軍鮮少損失數字中的可觀數量,可惜最後仍寡不敵眾,遭敵軍擊落。
為避開人口密集的住宅區,以及他無緣的高等工業學校,他用盡生命氣力使燃燒成火球的戰機掉頭,最後墜落於當時人煙較少的理學大樓前方空地,以自己的灰飛煙滅換取無辜百姓的生命,得年24歲。
閱讀這段文字,我的雞皮疙瘩爬滿全身,內心的澎湃愈燃愈烈,彷彿可以感受到竹間紀夫死前強烈的意志。
同時,不平的情感亦從燒得稀巴爛的布料與頭盔直撲我的胸口。為故鄉犧牲,臨死前還抱著鄉人能平安無事的意念之人,死後怎麼可能變成厲鬼?
鬧鬼傳聞是騙人的,如同助教說的,鬼不可怕,人心才是。
「妳沒先離開啊?」
助教正巧從後頭叫住我,儘管他依舊面無表情,但語調聽來溢著訝異。
「等著搬結預報啊。」我掛起豁然開朗的笑容,回頭走向助教。
迎著我身影的助教,眼底透散著我第一堂課從來不曾,也不敢想像的溫柔。那澄澈的瞳孔裡,竟包覆著我的倒影。
他將三分之一疊的報告交給我時,同步說著:「妳們這組今天做的很好。」
「不是因為助教教的好嗎?」
看到他眼裡的倒影,我的心乘著飛鳥,飛上蒼穹的頂端,語氣也忍俊不禁的俏皮起來,這亦是前幾堂課的我沒膽奢求的。
竹間紀夫一定不是厲鬼,因為我看見了他的精神;而眼前的助教呢,本質一定不是大家口中的不近人情,因為他的溫度恰在我那時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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