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我的小丑 - 01

紅色。

是紅色的氣球。升高、沒入黑暗。

我無法忘記那一天的情景，要說為什麼的話，我想是因為那抹紅色過於鮮豔，而夜過於黯淡的緣故。

艾維華森是只屬於我一人的小丑。

他聰明、高貴、華麗、優雅，也很滑稽又愚蠢。而我喜歡的是既滑稽又愚蠢的他。

「小姐，您看這樣滿意嗎？」

我從面前的等身鏡中打量出現在我身後的艾維華森。

他在那張就連身為女人的我都自嘆不如的美麗臉龐上塗上了厚重的白色粉底，還畫了有喜感的大紅鼻子和有尖銳菱角的血紅大嘴。身穿黑色燕尾服、西裝褲，以及搭配了黑色皮鞋、黑色紳士帽和白色手套。

優雅正式的衣著，卻化上了小丑的妝容，看起來古怪得令人發噱。

「艾維華森，很適合你。」你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沒回頭，再度將視線轉向鏡中的自己。

搶眼的粉紅色波浪捲髮，在兩側近耳處編了細緻的麻花辮到後方綁成公主頭的造型。

身上穿著的晚禮服以黑色為基底，上頭有多個我喜愛的粉紅色蝴蝶結。腰線以下則是帶有白色蕾絲的蓬裙，另外還搭配了閃閃發光的水晶玻璃鞋。

儘管是華麗又浮誇的穿著，臉上卻只化了淡妝，遮掩不了我面容的蒼白，簡直像是虛弱的病人，看起來和服裝有些不搭調，但只要塗上那個顏色就沒問題了吧？

艾維華森很懂我，他摘掉一隻手的手套，用指尖沾取了唇彩，將那抹高貴的紅色小心翼翼地塗抹在我的雙唇上。

他的手指很迷人，但更讓我陶醉不已的是自他指尖傳遞而來的溫柔。雖然冰冷得令我發顫，但唯獨這種時候的他的手，一點也不像是沾滿血腥的手。

已近深夜的時間，外頭卻相當嘈雜。

我和艾維華森走到外面的莊園，一如往常聚集了眾多醜陋無比的貴族們。

我對宴會或是他們都沒有興趣。

莊園之中有許多放置了精緻茶具和點心的座位，我隨意選了個顯眼的位置坐了下來。

化著小丑妝的艾維華森站在我身邊，理所當然，我備受矚目。

原本熱烈、和諧的氣氛，從我，以及艾維華森出現之後就變了樣。

艾維華森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陶瓷茶壺，往空杯裡注入紅茶，再遞給我。我的鼻尖湊近杯口，淡淡的花果香氣撲鼻而來，頓時心曠神怡。

我對艾維華森微微一笑，「取悅我，逗我開心，可以嗎？」

「我的榮幸，小姐。」

艾維華森朝我敬了一個禮，然後像是變魔術一樣拿出幾個表演道具。

開始了小丑的雜耍表演。

宴會的音樂聲還在持續，那是優美的旋律，然而小丑的表演滑稽得足以撕裂那一切。

我哈哈大笑，笑得合不攏嘴，笑得全身都在發抖。

直到我眼角餘光看見一群人上揚的嘴角，抑或掩嘴偷笑。

「噗，傳言說的果然沒錯，祈連家的大小姐真的有精神病，當她的執事也太可憐了吧，簡直不被當人看。」

「你可憐他做什麼，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錢，否則誰會願意待在那種大小姐身邊，這是自作自受啊。」

「噓，她在往這裡看了。」

「都怪你，要是得罪了她我們都玩完了。」

我站了起身，踩著晶瑩剔透的玻璃鞋走至她們面前。

「不要笑啊，誰准你們笑他的？」

看著她們只不過是略顯錯愕的表情，我確認了我說這句話時的力度似乎不大夠，因此我這次扯著嗓門大叫，聲音尖銳得我自己都覺得刺耳。

「誰准你們笑他的！」

我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大力搖晃拉扯，那人露出了我根本不在意的驚恐神情。

後來似乎有一些人跑來制止，拉開我，但我不在意，我抱著一絲好奇心回頭看向艾維華森。

他依舊站在原地，面向我的方向。然而小丑誇張的妝容掩蓋了他的表情，我看不清，有些失望。

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也是在這樣的宴會上，他作為我的執事站在我身側。

卸掉小丑妝，以真面目示人的他，吸引了許多人讚嘆抑或愛慕的目光。

那個時候沒有人以譏笑的神情看著他。

那樣的艾維華森簡直就是普通的受歡迎男人。

令人厭惡。好可怕，也好噁心。

現在的艾維華森則非常可笑，這讓我很安心。

只是我從沒有想過，即便他成了滑稽的小丑，依舊有人惦記著他原本的模樣。

也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艾維華森是只屬於我一人的小丑。但艾維華森並不屬於我。甚至於，從來就不該有艾維華森這個人。

那一天下著大雨。

宴會地點在我們祈連家的一個獨棟宴會廳裡。

當天艾維華森要代替不願意發言的我上台致詞，因此我破例讓他先行過去。

我則是撐著一把紅色雨傘，在大雨之中緩慢走去。

我只允許艾維華森能站在我身邊，所以我只能自己獨自前往。

這段獨自移動的過程非常煎熬，我既不願意走快，卻也不願意更晚到達艾維華森身邊。

好寂寞啊，好難受啊，簡直快要發狂。

如果我早已是個瘋子，那現在的我肯定是連瘋子都會害怕的怪物。

令我變得如此可怕的，是雨？是她？還是艾維華森？

當我總算走到宴會廳，艾維華森早已站在台上，沐浴在聚光燈之下。

小丑的發言，再優秀都只不過像是笑話。

我環視眾人，看起來應該都只把艾維華森的發言只當作是一場餘興節目，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急切地想去往他身邊，因此在他發言結束後我悄悄走向後台。

但那裡有別人在等他。

是光從打扮風格上就和我截然相反的少女，一點也不華麗。不過既然是能出席這個宴會的人，或許以前有見過，但我不記得了。

「艾維華森，你是叫艾維華森對嗎？」那少女叫住了本來要擦身而過的艾維華森，然後見他停下腳步後輕聲笑道，「我之前聽祈連茵是這樣稱呼你的。」

好狡猾的人，那才不是給妳這種人叫的名字。而且祈連茵？我明明都不記得妳的名字，憑什麼記住我的啊？

「啊，不過我的本名並非是艾維華森。」

艾維華森沒有承認，他聲音溫和有禮地解釋道。

我感到有些煩躁，儘管我清楚那也確實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你還記得我嗎？」少女似乎其實不怎麼在意名字，只是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很久之前的宴會上有跟你說過話，那時的你還沒有打扮成這樣，我印象很深刻呢。」

「抱歉，我沒印象……您有什麼事？」

果然，艾維華森怎麼可能記得她，就跟我一樣。

可是少女卻像是沒受到半點打擊的樣子，

「那個……我很喜歡你，待在那種精神異常的大小姐身邊肯定很辛苦吧，要不要選擇來我身邊呢？」

艾維華森默然。

那少女語氣歡快地繼續補充道：

「我不會虧待你，也不會逼你做那些奇怪的事情的。」

「小丑？哈、那算什麼，可笑至極。」

艾維華森會說什麼呢？

我靜靜等候著，同時心跳驟然加快。

「感謝賞識。」

毫無波瀾，沒有破綻的口吻。

然後他走了，留下一臉落寞的少女。而誰也沒有注意到我。

這時的我突然湧現一個念頭。

──我得殺死她才可以。

原因大概是外頭的雨下得太大了吧？又或者是她的穿著樸素得讓我看不順眼。

我把玻璃鞋脫掉，躡手躡腳地走至她身後，在她察覺到而轉過頭的那一瞬間，我已經將手裡的東西捅入她的脖頸。

凶器是我的紅色雨傘。傘尖被特製成極為鋒利的尖刺。

原本只不過是「那件事」之後的防身用途考量，想不到還能在此派上用場。

鮮血噴濺。她嗚咽一聲倒在地上，發出令人不悅的重響。

我把雨傘放在一邊，盯著自己沾到血跡的手和衣服，我覺得好髒，氣味也很難聞。

這人糟透了，全身上下都令人不快。

就不該下雨的。誰讓妳要穿成這樣來啊？都是妳不好。

忽然間，她的身體抖動了一下。

啊，她還沒死嗎？

我眉頭一皺，正想再次拿起雨傘，雨傘卻搶先被別人拾起。

是艾維華森。

他不發一語地拿著我那把紅傘，用那尖銳的傘尖猛然再刺入她的脖頸，一直刺入，拔起，再刺入，再拔起，直到那具殘破的身體再也動不了。

「艾維華森，你恨我嗎？討厭我了嗎？想離開我了嗎？想殺了我嗎？」

我在一旁看著，有些惶恐地問他。

畢竟即便是這一刻，我仍舊無法從他臉上誇張的妝容中看出他的表情。

「呀啊啊啊啊啊啊──！」

這時有其他人注意到這裡的聲響，走近來看後發出刺耳的尖叫。

啊，被人看到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求助般地看向艾維華森。

只見艾維華森從口袋中拿出遙控器，然後按下，霎時之間鐵捲門全數被拉下。

後台外是一陣騷動。

為祈蓮家大小姐祈蓮茵，也就是我特辦的宴會。在這宴會中卻發生了命案，所有參加者都將成為目擊證人，是能威脅我的存在。

因此所有人都逃不了。

是這樣嗎？

是為了我嗎？

「小姐，別擔心，這只是一場表演。」

艾維華森轉動了一下中段的傘柄，拆解成了兩截。一把閃耀著銀光的鐮刀就藏在傘裡，先前我撐傘時一直握著的傘柄原來同是刀柄。

我才想起這把能防身的雨傘就是艾維華森命人特製，給予我的，只是在這之前我並不曉得還藏有這種機關在。

「我的觀眾只有小姐一個人，至於其他人，只不過是我表演的一部分。」

我跟著他走出了後台，他持著鐮刀開始瘋狂殺戮。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所謂的「表演」。

他就好像開啟了某種開關一樣，又彷彿那開關本來就一直開著。

我看到一身名貴的人們在逃竄。

我聽到了一連串的尖叫、哭喊、求饒。

艾維華森毫無任何憐憫與慈悲，鐮刀揮過之處再無任何活人存留。

持著鐮刀的小丑啊，艾維華森，你的表演只是你自己樂在其中，並非是想讓我開心。

所以，我才不是你的觀眾。

宴會廳內遍布血跡和屍體，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場沒有觀眾的表演終於落幕。

我不停顫抖著，雙腿發軟跪坐在地上。

「小姐，這次也要麻煩您了。」

他在我面前蹲下，緊握著我發抖的雙手。

我看著他，如此近的距離。

我彷彿第一次看到了他那小丑妝容下的表情。

是看起來如此愉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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