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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今年79嵗了，膝下無子，自從五年前她老公去世了之後就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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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兄弟姐妹中，她排行老四，1941出生的她不像她的二姐，就是我阿嬤，有機會體驗世界第二次大戰時，日本人入侵馬來亞的緊張氣氛。當時，還是一個屁孩的她什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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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聼阿嬤說，當年日軍經過登嘉樓時，她正和大姐在唐人街老家後院的河裡玩水。突然空襲預警大響，慌亂之中聼說日本轟炸機來了，整個村子的人紛紛跑到防空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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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過境遷，那個防空洞已經隨著歲月消失了，就如姨婆她的過去，在逐漸退化的大腦中逝去。
其實，這也不能怪她，記憶力迅速退化的造成和身處環境的關係很大。姨婆認識的，能和她聊上天的人幾乎都死光了。五個兄弟姐妹當中，就只剩下她和舅公，而身邊的還活著的親戚又不多，可以聽她「較早較早，番薯吃較飽」的，只剩下我們這些頭髮還黑溜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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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姨婆聊天就像在歌頌死神的豐功偉績，話題永遠都離不開那某某人死了，那誰的誰死了。「死」字從她口裡出來，一點也不避諱，也不加修飾，就像她的性格一樣，直來直往。
或許，就是她閩南語太爛，找不到其他代替的詞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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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的女人，要不沒上學就結婚生子三從四德，要不就受英語教育，找到一份政府部門的工作，然後一輩子衣食無憂。姨婆就是後者， 畢業後就拿到了一份警局的工作。她一直納悶，為何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親戚朋友不一樣，從小就接受英巫語式教育，除了自己與父母的名字之外，她的中文連幼稚園的程度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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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中文底子，跟她聊天時我要特別注意用詞遣字，畢竟中文不好，閩南語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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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公無予我艱苦（沒讓我辛苦），一下就沒了。」確實，她老公糖尿病發作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就離世了，消息傳來時，我們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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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姨婆的性子很急，我想她老公實在太了解她，不想讓她麻煩，才選擇不告而別。
這應該是她老公給她最後的浪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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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生活在一起三十年，一人突然離去，姨婆一下顯得六神無主，在表面端嚴，內心躁動不安的喪禮裡，我們決定把她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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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失去阿嬤的我，又多了一個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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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以前是有駕照的。據她說，她的駕照是她警局的上司幫她解決的，自己的技術不行她非常清楚。有一天，她心血來潮把我阿公的新車撞到稀巴爛後，就從此不再開車。所以，我很開心地成為她的司機。我們每天如影隨行，人家老以為我們是婆孫關係，我們也懶得去解釋。反正，輩份就是這樣沒錯，我甚至還叫她「姨嬤」，因為我覺得這個叫法比較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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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才發現這叫法不好，非常不好。原來「姨婆」和「姨嬤」雖然只差一個字，但意義卻差超多。「姨婆」是阿嬤的親生姐妹，而「姨嬤」是阿公出去外面幫阿嬤找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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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談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死亡，她就會提起我阿嬤。「恁嬤尚好，要吃就吃淡薄嘛不省（你阿嬤最好，想吃就吃一點也不省)。」是的，我阿嬤真的就是這樣，兄弟姐妹中只有她是唯一個身材胖的，吃哪些可以得三高，她就吃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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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無捌出國吃風（不曾出國旅遊）。」姨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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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阿嬤有去過新加坡和泰國咧。」我靠著去記憶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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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有。」她點頭又說：「她無捌坐飛機去遠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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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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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廉價航空還沒出現的年代，出國旅遊真的需要很好的財力。阿嬤曾經吵著想出國旅遊，但每次一想到龐大的花費，她似乎即刻忘了自己的夢想，導致永遠無法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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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的姨婆很自豪地說，她這輩子除了歐美國家沒去之外，亞洲已經玩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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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公愛去台灣到要死，到尾嘛是袂赴（到最後也是來不及）。」四年前我們帶她去台灣旅遊後，她經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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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莫活太久，若是我破病（生病）就叫醫生別醫，我驚艱苦（我怕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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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出來容易，但有誰敢讓她放棄就醫啊？我相信她怕麻煩不怕死，兩年前，她的膝蓋突然爆痛，想到需要坐輪椅渡過剩餘的人生，她就整日臉色蒼白，茶飯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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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最後是虛驚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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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個月是她79嵗生日，我已經在手機裏設下了提醒的鬧鐘，繼續爲她的人生倒數。如果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可以天從人願，那我希望她可以稱心地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離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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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希望她離開後的人間，是沒有爭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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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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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28.6.2022刊登于中國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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