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抵達王城的當晚,安卓利亞收到凱文猝死的消息。
死因眾說紛紜,諸如被女巫詛咒而死、被女巫豢養的狗咬死,或是遭受報應才死、不夠虔誠而死等等……安卓利亞唯一相信的是,凱文吃完早膳後,被巡邏的士兵發現臉色發紫倒在地上,已經失去呼吸心跳。
凱文一事又掀起波瀾,安卓利亞為此忙得焦頭爛額。除了本就在處理的戰後修復、糧食問題、貴族欺凌調查,還得分神督促強盜的後續處決,以及最重要的──穩定民心,安撫惶惶不安的眾臣們。
安卓利亞坐在梳妝台前,等待新任侍女替她戴好王冠。原先是由柯里跟另一位侍女負責她的妝髮,但他們被安卓利亞指派其他事情。新任侍女似乎不太熟練,王冠戴了許久仍無法固定位置。
「夠了。」心煩意亂的安卓利亞喝止,缺乏經驗的侍女嚇得鬆開手,王冠扯著兩三根頭髮掉落地面。
鋪層地毯作為緩衝依然不夠,精心製作的王冠被撞出不明顯的凹痕。侍女慌張地哭泣,兩手抓著裙襬,口頭道歉從未停止。
安卓利亞疲倦到罵人的力氣都沒有,她擺了擺手,「以後別再踏進我的寢室。」
侍女腳步凌亂,離開前不慎大力關門。安卓利亞得再耗費心思處理新的侍女,煩躁的情緒揮之不去。她撿起王冠,凹下去的不規則狀不偏不倚落在正中央。安卓利亞又看向櫃中的祖傳王冠,侍女聽進她的建議,祖傳王冠被擦得晶亮。
安卓利亞把王冠放回原位,她不想再打造一頂專屬於她的王冠,而現下的國家財富也不允許她製作奢侈品。
等到尖銳的情緒退潮,安卓利亞揉了揉太陽穴。她懷念在比奧修斯的時光,同時想起埃斯特的身影。
多虧埃斯特的冒險經歷,兩人在湖邊待了一個安逸的下午。太陽下山之前,埃斯特小心翼翼領著她回到王城。與此同時,亞歷山大順利逮捕存活的盜賊們,羈押回王城。
要不是有埃斯特跟亞歷山大,安卓利亞很有可能死於非命。
思及此,她收回多餘的心思,決定專心處理好眼前的事情,再來全力幫助埃斯特尋找家人。
安卓利亞兩手插在腰間,視野固定在那幅寢室內的國花圖像。
凱文死前依然不肯透露背後主謀是誰,但是在他的單人牢獄中搜刮出一張紙條。紙條似乎是從卷軸一角撕下來,只有一個疑似用血跡寫成的字母U。
安卓利亞皺起眉頭,盯著圖畫上方的暴風雨。
她無從判斷凱文是基於什麼狀況而寫下這個字母,又希望透過這個字傳達何種訊息。這回安卓利亞恢復本性,不如上次在滿月下衝出門,而是謹慎地思考下一步去向。她伸出手,停留在國花圖畫前方。安卓利亞瞇起眼睛,她的手掌湊巧遮擋帶來暴風雨的灰色雲層。
「陛下。」伴隨敲門聲響,亞歷山大在門外呼喊,「有件事情要向您報告。」
安卓利亞讓亞歷山大進門,他的步伐急促,神色明亮。
「陛下,關於女巫的謠言,終於查清來源地了!」亞歷山大將剛收到的卷軸遞給安卓利亞,「就是希諾羅的一處村莊,離鄰國王子的出事地點很近。那邊的村民胡亂捏造,把虛假之事說成真實!」
「希諾羅……?」安卓利亞的手指撐著下巴,冷靜地閱讀文字,「原來是這樣。」
「陛下,請盡快命令相關懲處。」亞歷山大振奮地說道,「要讓他們知道亂說話的下場是什麼!」
亞歷山大的激情沒有成功感染安卓利亞,安卓利亞反倒開始踱步。
「陛下……?」茫然的亞歷山大擔憂自己一時沖昏頭,繼而忽略更嚴重的細節。
「不,沒什麼。」安卓利亞倏地停住,她的思緒紊亂,隱約覺得謠言並沒有這麼簡單。隨隨便便幾個村民造謠,就能引起全國風雨嗎?她搖搖頭,把卷軸放到桌面,「對了,那群盜賊的行刑日決定了嗎?」
「是的,就在後天!」亞歷山大憶起上回的突發事件,仍是憤慨難平,「陛下您……怎麼會問這件事?」
安卓利亞撥了撥髮絲,拍掉沾染袖子的灰塵,調整雜亂的心緒,「執行之前讓我見見他們。」
「可以請問是為什麼嗎……」亞歷山大猶疑地觀察安卓利亞的表情,沒有任何胡鬧的跡象。
「想確認我的決定是否正確。」安卓利亞望向亞歷山大,覆在臉上的陰影退去,淺淺的笑容裝滿沉著。
亞歷山大點了點頭,行禮的手俐落而乾脆。
*
安卓利亞在書房埋頭處理過冬的籌備工作,以及年底的重要節慶。呈遞上來的陳情及報告堆得淹過她的頭頂,安卓利亞感到背部及手部的痠疼,起身動一動身子。
她一時興起,向駐守在門口的侍衛表示她要在城堡內散散步,無須與她隨行。自從去過比奧修斯,嘗過無人叨擾的絕佳環境後,安卓利亞漸漸不喜歡侍衛或侍女緊跟在她身後。
儘管被亞歷山大知道,肯定會被他大驚小怪地再三阻止,安卓利亞仍然想要擁有不受拘束的行動。王城建地自是大得走不完,為了處理政事而時常到訪的區域,放鬆的靈魂堅決不想再去。安卓利亞憑著兒時玩耍的記憶來到傭人的樓層,比她印象中要來得寒冷。
冬天的腳步刻不容緩地跟隨在後,安卓利亞抖了抖肩膀,就此打道回府的思緒逐漸膨脹。
或許正值忙碌時段,空曠的走廊沒看到其他傭人。洗衣室位於下個轉角處,環境音傳到安卓利亞耳中,朝著寢室的腳步收到好奇心的邀約,又折返回去。
新鮮感激起她想親眼見識洗衣的狀況。安卓利亞憶起埃斯特敘述外出的神情,她總是對於即將面臨的未知感到激動不已。此時的安卓利亞與埃斯特心意相通,期待著洗衣室能帶給她的驚喜。
預備轉彎之際,安卓利亞聽見洗衣室的談話聲。
「現在天氣變冷,做一下事情手就會變僵,好不方便哦。」
「不然你跟我換?你去照顧那個麻煩的死小鬼好了!」
「咦?你指的是那個、那個……陛下從野外撿來的女孩?」
「是啊!我真的不懂陛下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不過就是個不知道哪來的野蠻人,憑什麼啊!陛下還為了她罵我……」
「真的喔?好奇怪,難不成『女巫』的傳說是真的……」
後續的對話被其他交談覆蓋,安卓利亞臉色一沉,緊抓著雙手。竊聽屬道德敗壞的行為,更不是身為一國之王能做的事情。
忐忑的情緒張開獠牙大嘴,一口把安卓利亞吞下肚。她無意識地搓揉著手,腦袋一片空白。
為了避免再回到那座死亡的孤島,安卓利亞的手掌微微發燙,盡可能地捉住剩餘的理智。
「唉,又要去忙了,我先走啦。」
柯里的道別貫穿安卓利亞的耳膜,她眼睛一閉,衝破包覆住她的情緒怪獸,與轉身的柯里撞得正著。
「天啊,是誰這麼不長眼──」柯里揉著鼻子,頭昏眼花地看向來者,「陛、陛、陛下……!您怎麼、怎麼會在這!還沒有人服侍您!」
安卓利亞沒有自信現在開口能保持國王的風範,她仍是沒放開自己的手,清了清喉嚨,「柯里,你──不滿我派你去照顧埃斯特嗎?」
「陛下!您、您聽到了嗎?不、不是……」侍奉王國長達數十年的柯里依然慌了手腳,她瞪大眼睛,自言自語兩三句,倏地下跪,「很抱歉!陛下!小的罪該萬死!」
安卓利亞得到道歉,卻沒有感到半點安慰。她看著柯里瑟瑟發抖的嬌小身影,心底起了些許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水痕往外擴散,安卓利亞在水中看見頹敗的國王。
換作是以前的她,就連面對都沒有勇氣。
「不,是我的錯。我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安卓利亞雙手環胸,尋求慰藉地捏著手臂,「會派你去照顧埃斯特,是因為我相信你能照顧好我重視的人。」
安卓利亞硬著頭皮直視水中的自己,經歷多次失敗與挫折的模樣相當笨拙,她固然感到恐懼,可不再退縮。
「陛下……」柯里不安地抬起頭。
「起來吧。」安卓利亞伸出手,「上次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你,我很抱歉。」
「陛下……!」柯里不敢扶著安卓利亞的手,靠自身力量站起來,「能服侍您,是我畢生最幸運的事。」
安卓利亞收回那隻撲空的手,看著柯里啜泣著彎腰,她笑了笑。
「能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又一顆石頭往心裡的水池扔去,水中的國王隨著散開來的波紋,變得不再愁眉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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