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約莫是個夏季的日子,依稀記得外頭暑氣蒸騰悶熱,城市特有的喧鬧不絕於耳,然而,傳到位在小巷中的安養院時,只聞得種在門口銀杏樹上的蟬聲唧唧、微風習習。前往探視爺爺的路上,我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奶奶身邊,早晨的光芒自窗外盤旋整條廊道,將空氣渲染得溫暖又慵懶。迴盪在走廊上的腳步聲如此清晰,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深怕擾動這片寧靜祥和。
我們步入大廳,迎面襲來的是全然不同的氛圍,無處不透著與走廊相反的陰沉及冷肅。窗簾緊閉,日光燈管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整層樓只有牆上電視的光線最亮眼奪目,電視機前有一排坐著輪椅的老人。大廳的四面八方,是通往各個房間的門口,我偷偷往敞開的門口瞟著,只見一位駝著背的老人面朝內地躺在房間的陰影中,不知是否已經清醒;另一間房間裡,不知名的醫療器材不停地發出「滴滴滴滴」的聲響,延伸出的許多管道盡數插在一名頭髮斑白的老者身上……
「緊過來,叫一下阿公。」耳畔傳來奶奶的聲音,我趕忙收回視線,走向一位坐在電視機前的老者,奶奶一邊為他蓋毯子,一邊嘆息著:「人活著真不容易,年輕時辛苦打拼,到老原以為能享福,還是遭此罪過。」
只見爺爺前額的毛髮幾乎脫落殆盡,嘴角微微張著,一串串口水滴在衣襟,他的背脊向前佝僂著,整個身軀縮在輪椅上。我有些乾澀地叫了一聲阿公,毫不意外地沒有收到任何回應,他的目光混濁無神,呆滯地盯著前方,並非在看電視,而像是看進了另一個與我們不同的時空中,與外界渾然脫節。
是從何時開始變成如此的呢?我不禁納悶著。小時候的印象中,爺爺近乎整年在大陸工作,唯有在除夕夜時才會遇見他。在一張偌大的圓桌上,他在那一頭,我在另一頭,中間隔著眼花撩亂的豐富佳餚,也如同隔著兩代跨越不得的時代鴻溝。唯有領壓歲錢的時候,我會走到他面前,有些靦腆地叫著爺爺,而他則會將一個紅包遞給我,笑著對我說:「你要努力讀書,認真活著才能活得精采。」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一層疊著一層,眼睛瞇成一條縫,橘色的光暈映在他眼底,化成兩簇溫暖的燭火。那句話,那個笑容,是我對爺爺最深刻的印象。
隨後,究竟過了多久呢?我漸漸從父母的對話中拼湊出爺爺生病的訊息,某些特定字眼總會格外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老人痴呆、退化、醫院、安養院。那一陣子,每當隔一段時日去探望爺爺奶奶,我能夠清楚感受到爺爺的每況愈下,從行動遲緩到無法站立,從對答如流到不知所云,從眼神矍鑠到目光黯淡,一步一步,無論做多少治療,吃多少藥,再怎麼力挽狂瀾,爺爺還是踏上那無可避免的既定道路。
溫暖和煦的廊道最終會到達陰冷肅然的大廳,曾經風光無限、朝氣蓬勃的生命,最終,也是無可避免地轉為黯淡消沉嗎?不論是爺爺、躺在房中床上的老人,抑或是靠著儀器維生的老人,那些皺紋縱橫、嘴角下垂的臉,想必也曾經皮膚緊緻、笑容洋溢;那一雙雙空洞無神的眼眸,也曾經炯炯有神、流淌著熠熠光彩。他們都曾年輕過,瘋狂過,有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旅程,然而,最終,卻匯聚在這一方昏暗的天地,孤獨地步入渺渺不可知的未來。
轉眼間酷夏過去,涼意逼人的秋季緊隨其後,隨之而來的還有爺爺受寒感冒住院的消息,憂愁如落葉飄零般地落在每個家人的心頭上,隨著時日愈積愈多,為這蕭條秋意增添了不少煩悶。待得知爺爺出院後,我和家人便立刻前往療養院探視。只見爺爺的病情似乎因為感冒而惡化,他的身軀更為佝僂,在床單下蜷縮成一團,露在外頭的腿瘦如枯枝,似乎僅是覆著薄皮的骨頭,兩條腿彎曲又僵硬地交疊在一起,伸直不得、移動不了。他張著混濁又灰敗的眼楮,失焦地望著天花板,即便有鼻導管供氧,他仍是一直大張著嘴喘息,裡頭的牙齒泛黃發黑,身體各處無不透露著衰敗與退化。爺爺的身子猶如在狂風中顫巍巍抖動的殘葉,再也得不到大樹的供養,隨著時日逐漸枯萎,然而在墜落前,他仍然會依著本能,頑強地和狂風對抗,苟延殘喘地活著。
也許爺爺的意識已不復過往,不過是由一地支離破碎的回憶組成,但人的感官知覺卻不會因此而削減分毫。他感受得到身軀的日漸敗壞,器官的衰竭無力,承受著殘破皮囊無時無刻帶給他的折磨與痛苦。他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和家人們暢談大笑、回憶當年;再也不能牽著奶奶的手,一起到公園散步;再也不能打理自己的日常起居,連最基本的進食都需靠鼻胃管相助;再也不能坐在輪椅上,到房間外透氣;再也沒有對身體的掌控權,餘生離不開身下的病床……爺爺的身軀成為一座無形的監牢,將他困縛於其中,判下了無期徒刑,至死才得以釋放。
我望著爺爺的臉,恍然間眼前又浮現了那在除夕夜、暖燈下的笑顏。在當時是如此溫暖和悅、橘光閃爍的畫面,此刻,卻染上了憂傷的灰藍色,混調成死寂般的濃黑,將我的視野染成一片黯淡無光。
笑聲猶在耳際,而故人早已面目全非。曾經的生命是如此朝氣蓬勃,最終的結局卻是這樣黯淡消沉。
一時間,我竟難以消化人世間的物是人非、滄桑無常,接受不了生命走到最後終將面對的衰老殘破。我忽然很想為爺爺做點甚麼,但是,我能做甚麼呢?我既不能讓他恢復如昔,亦不能幫他減輕痛苦。十七歲的我,只能徬徨無助地站在病床邊,任由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籠罩在自己的四周。
也許在病痛面前,所有人都是無能為力的。而我也驚覺,一直以來,我是如此的畏懼死亡,卻不曾想見,在死亡跟前,竟是有這樣大的苦難與折磨。
不知不覺間,蕭瑟涼意轉成砭人肌骨的寒冷,樹梢上一片打著捲的殘葉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終是敵不過命運地飄然落下。那天清晨時分,天空是一片灰藍,下著霏霏細雨。一收到爺爺病危的消息,親人們從各地倉皇急促地趕來,挾帶著外頭的水氣圍繞在這一方病床前。一切是如此突然,迅即地猶如狂風襲來,枯葉僅在瞬息便墜落,只見病床上的爺爺雙眸緊閉,已溘然長逝。我怔愣地望向窗外,雨水永不止息般地下著,一滴接著一滴,串成一片灰色的簾幕,模糊了前方的視野,我像是不敢面對什麼似的,專注於這黯淡的風景中。忽然聽聞奶奶的聲音,她握著爺爺的手,略帶哽咽地說:「辛苦了,一切都好了。」這句話令我的心為之一悸,我忍不住走向前摟住奶奶的肩,和她一同跪坐在病床前。
是的,您辛苦了,雖然您曾經告訴我要認真活著,活得精彩,但努力活著對您而言,是一種殘忍,也再無法回到年少時的風光神采了。如今,您終於能夠放下殘破的身軀,脫離痛苦的糾纏,從折磨人的監牢中釋放,回歸自由,終享您應得安詳與寧靜。
恍然中抬頭一看,雙目輕闔的爺爺是如此安詳,唇畔餘留一抹輕淺笑意,像是聽到了奶奶的嘆息,家人的慰問,以及來自我心中最真摯的祝福。
在永無止盡的苦難與折磨跟前,最終的死亡,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眼前忽然浮現爺爺的雙眼,那約莫是個夏季的日子,蟬聲唧唧、微風習習,恍然在耳,周遭一片安詳溫和,我和奶奶陪伴在他身旁,靜靜凝望著他,看著那雙混濁無神的眼眸,在瞳仁深處,卻突然閃過一瞬清明的流光,像是蘊含著行雲流水的此世光陰。也許,那時的他,停泊在我們無從知曉的時光罅隙中。
一直以來我都好奇著,在那裡,爺爺看見甚麼呢?這終究是無解的謎了,不過,我希望他看到的是除夕夜的當晚,那時,沒有病痛纏身,所有的家人都齊聚一堂,他能見到久別的孫子、兒女,在橘黃的暖意下,漾起發自心底的微笑,由著回憶中家人,陪伴著自己,直到人生的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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