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是朋友 - 第三章坦白 II

放學的鐘聲響起，教師放下粉筆結束他的講義，待同學向他敬禮後就離開了教室。

保持著站姿的曉楠一手抽起書包放到桌面，然後從抽屜拿走她未讀完的小說和數學課本，隨便的塞進去之後，就將帶子掛上左肩，不想留多一刻般的急步離開教室。

就在她在走廊走了兩三步之後，五根手指抓上她的手腕，回頭一看，常光的笑容近在眼前，然後手腕的那一股力量就強行的拉走她。

是發生了什麼事？就像被人綁架的曉楠，什麼也搞不清楚，只知拉著她跑的人是常光，也不曾理解他這樣做的目的。

他們在走廊上奔跑，避開從各個教室湧出的學生，一口氣跑上階梯，來到打不開的頂樓門口前。

西斜的陽光從門上的小窗透進，照射曉楠白皙的臉頰，他們站在疊起的學生桌旁邊，凝視喘著氣的對方，沒想出半句說話。過了數分鐘，仍然握著曉楠手的常光，深深吸進一口氣調整呼吸，先開口的人卻反而是曉楠：

「你……這是什麼？」面對這突如其來而且粗魯的邀請，曉楠就只有憤怒。

「我想跟妳談談。」

「我們沒什麼好談。」

「有的，妳還沒有回答我。」

曉楠的嘴巴一抿，下巴凹陷，不洩露半點風聲，跟著別過臉看去往下的階梯。

「這天不說清楚妳別想逃。」

她想要用力摔開那隻抓住手腕的手，可是常光的蠻力沒讓她鬆開半分，然後那股處於優勢的力量一下子就將曉楠壓向牆壁。

曉楠的眼珠子一轉，不敢肆意動彈，比自己高一點的影子將她的臉龐遮黑，好像怎樣也逃不出靠近的常光。

她的手腕感受到手指發力帶來的痛楚，呼吸也因為常光的接近再次變得紊亂，心跳聲似是地震搖晃大廈般噪雜。

要是大聲呼喊就會有人來救她？可能會吧，但是那個可能會救她的對象早就已經站在面前。

「我就挑明的說啦！我超討厭妳！」

常光不明就裡的說話令曉楠有一瞬間混亂，在她還在想清楚究竟之際，他的雙手就已經繞到她的背後，用力拉向懷中。

隔著校服的體溫在冬日格外溫暖，曉楠知道怎樣掙扎都無法逃離他的掌心，於是乎只是靜靜的、動也不動的聽著他的悸動。

「要是在這裡被什麼人看到，麻煩就大啦。」

「麻煩大又關妳什麼事？連我也討厭妳，還會有其他人討厭妳嗎？就算是麻煩也只會是我的問題，跟妳傳出緋聞也好，被別人單方面認為我拐帶同學也好，這都不關妳的事。」

「我說……」

「而且妳本身就很麻煩啦！」

常光喝止了曉楠想要說的話，繼續自說自話的獨白下去：

「我猜不透妳的想法，妳很任性，不會聽人的說話，就像個獨裁者想要控制一切，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會理會人的感受。跟外表的弱小不一樣，妳嗓門很大，認識妳深一點之後就發覺妳很會吵鬧，像個小孩般彆扭。」

他稍稍停頓，深思熟慮要講的話，輕輕撫摸曉楠的腦勺後，又接下去說：

「但是妳很孤單，身邊從來沒幾個朋友，又或者說妳其實就只有麗彤這個朋友，對不對？所以看到妳哭的時候，我著實很想幫妳一把。雖然一開始我是有點慶幸有個機會可以接近妳，但是當我看到那張在教室裡孤單飲泣的臉時，我就想著要保護這個人，不能讓妳再受到傷害。可是我沒辦法不令妳失戀，我沒辦法令妳喜歡的人愛上妳，我沒辦法破壞他人的愛情，我沒辦法看著妳這樣難看的自殘行為。妳為什麼不堂堂正正的喜歡她呢？即使麗彤拒絕了妳，妳依然可以喜歡她，妳們依然可以是朋友，為什麼妳就不能跟她像以前一樣親暱，跟以前一樣在她身邊呢？」

「她已經有勇雄在身邊，不再需要我了。我在的話就只會成為他們的電燈泡，成為他們的障礙。」

「我喜歡的人跟我連朋友都做不成，每次說話她都討厭你、討厭你的說著，無論是哭還是笑，只要我一站在她身邊，她就會擺出一副萬般不願意的表情，我就連向她告白都沒有一個回答。那妳可以告訴我，我的失戀算是什麼嗎？妳還有機會在她的身邊，還有機會聽她訴苦，但是我可能在這天之後就會被她徹底討厭。」

「為什麼她會討厭你呢？或許她其實對你並不太反感。」

「因為我想對她做比擁抱還要過分的事，我再沒辦法忍耐心臟快要被捏碎的痛苦，要是不這樣做、不被她徹底討厭的話，我沒辦法死心。」

他放開了她，用指尖托高那稚嫩的下巴。她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事，只不過無論如何都來不及反應。

他的嘴唇沒再發問，沒有徵詢過誰的同意，就這樣貼上另一片嘴唇。溫柔的觸碰令曉楠睜不開眼睛，停止了呼吸，血脈賁張的抖動令人無法辨別這是害怕還是興奮，只是悄然流過臉頰的眼淚，沾濕閉合的黏膜，結束了這一吻。

他打開眼睛，放開她，看著流下兩行眼淚，神智有點不清，似是睡眼惺忪的曉楠。然而當曉楠瞪大眼睛，醒覺剛剛發生什麼事時，她毫不猶豫對常光的臉甩了一把掌。

「爛人！」

無論是殘留臉龐仍在發盪的掌印，抑或是她流著淚水、咬牙切齒的模樣，常光都把這場面的每一秒，像是要十年後都記得般，深深刻印在腦海中。然後他以很平靜、很肯定的語氣說道：

「對，就是這樣。我現在可以死心了。」

「我最討厭你！」

曉楠用衣袖拭擦嘴唇，怎樣也抹不走方才的記憶，她不想再看到常光，別開臉看著冷清的階梯，在邁開腳步之際又被他拉著手腕。

「慢住。」

「放開！」

這次曉楠一下子就甩開常光的手，不過她也止住步伐，為聽他的話而躊躇。

「妳還要逃避她嗎？」

「我沒有逃避。」

「是嗎？那我聽說妳拒絕她的好意了，耶誕妳就去一下那個派對吧，就當畢業前大家聚一聚。」

「我不想再聽你說話。」

曉楠踏前一步走下階梯，她慢慢的走，通過中段的平臺轉角後才慚慚加速，最後三步併作兩步的向下奔路、跳階，利用扶手拐彎，如飛翔般躍下樓梯。

——為什麼初吻會是這個人。

一級又一級的階梯在眼前飛過，腦海中的回憶從剛才的一吻開始逆行，回到宿營那個晚上，然後是請她吃蛋糕的那一天，放學後一段接一段的談話，

她想忘記這些事，至少在這刻不想去憶起，但記憶的洪流就如灰色的階梯般流動，在眼前飛快掠過，宛如無法停止的走馬燈。

到最後，所有記憶都回到麗彤說出交上男朋友的那天，回到第一次搭上話的那天，回到所有事情的原點。

在思緒一片空白的同時，階梯也自自然然迎來終點，曉楠彷彿用盡氣力般不能再邁步，蹲在階梯口前。

手震的她從裙袋抽出手機，想要找某個人傾訴，家、麗彤和常光這電話通訊錄的三個登記裡頭，她沒有選擇的餘地，無奈地按下撥通麗彤電話的通話鍵。

接通電話的響聲有數分鐘的長久，但當聽到那把熟悉的聲音時，曉楠就知道那是自己的錯覺。

「喂，曉楠？」

背景的聲音很安靜，她是在哪裡呢？

「嗯。」

「是有話對我說？還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

那讀心術般的技倆令曉楠張口結舌，她知道這只不過是相處太久而明瞭，而且要說的話曉楠著實不懂說明常光的事，因此更希望不消一句話就能讓麗彤清楚來龍去脈。

當然麗彤並沒有看穿人心的大能，她只是在相處七年的經驗裡頭，判斷這件事似乎隔著電話怎樣也會說不清，於是提出下另一個問題。

「妳在哪裡？」

「還在學校。」

「妳等我，我立即過來。」

「不用了。」

從蹲下變成跪在地上的姿勢，曉楠側耳聽著電話傳來微動的聲音，抬頭看去沒有一個人的校門。

那裡，照過窗門的陽光被玻璃淡化，成為灰色的影子，斜陽的光輝為曉楠帶來莫明的勇氣，使她站起來不再等待。

「不用了，我就去妳家附近的公園，好嗎？」

「嗯，我在那裡等妳。」

掛斷電話之後的事情不重要，怎樣去到公園也不重要，恍惚的曉楠沒有途中的片段，回過神來就已經站在剛亮起街燈的公園入口前。

在那個佔地很小，沒有遊樂設施，閒日只有老人家蹓躂的小公園裡頭，如今就只有一個人縮起身子坐在花圃前的墨綠色長椅。

紮起馬尾的她沒有穿上外套，身上只有一條牛仔褲、一件毛織上衣，以及一條茶色格紋的圍巾，就這樣發抖的坐著。

「麗彤。」

慢慢步到微黃的街燈下，曉楠呼喚她的名字。麗彤予以回應的莞爾，泛起臉上的酒窩，那表情猶如期盼女兒回家良久的母親一般。

「等了很久嗎？」曉楠問道。

「沒有很久，我也是剛剛來到。」

「一看就知妳是騙人囉。」

看到衣衫單薄的麗彤，曉楠就知道她出門時肯定很匆忙，想像到她有多心急，反而困惑自己的煩惱有否讓她這樣擔心的價值。

「不用對我說門面話也可以，我們是朋友來的喔。」

語畢，曉楠一掃裙子，安坐到麗彤的身邊，靠上她，用身體給她一點溫暖。

「這樣會暖點吧。」

「多謝。」

這算是某種方式的的撒嬌嗎？在路上平伏了混亂心情的曉楠，再沒有想要對誰細說的衝動，彷彿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曾經發生過的事也再沒所謂，只要靠在她身上就可以。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可是沒有事發生過的話，曉楠大概不會在這時候依在麗彤胳膊，在寒冷的夜裡和暖她的身體。曉楠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想隨得這一刻永遠的維持下去，只是這可能僅存在她的幻想之中。

「就是遇到一點不好的事，大概是自己太激動了吧，所以才突然打電話給妳。」

「妳認為這樣的謊言，可以騙得過認識七年的朋友嗎？」

朋友這個詞究竟有多久沒有聽過，曉楠呼了一口氣，放鬆緊皺的眉頭，不再打算隱瞞這個無意義的謊言。

「又是呢。」

「是關於常光？」

「看得出來？」

「就是妳的人際關係並沒有那麼複雜。」

——確實是這樣。

「他吻了我。」

毫不掩飾的道出事實，曉楠用最簡單的語句陳述突然致電麗彤的原因，平靜得像說陌生人的故事。

反觀麗彤聽到曉楠的話後愕然得反應不來，張大嘴巴的看著她一陣子，說不出半句話。然後麗彤吸一口大氣，才生硬的問道：

「是他主動吻妳？」

「嗯……可以這樣說吧。」

「什麼可以這樣說？不是妳作主動就是他，還是你們心有靈犀就吻了？」

「不是的。不像這樣，是他單方面的。」

「想不到，妳居然不抗拒他。」

「我沒有答允什麼，只是他突然就吻過來。」

「慢著，慢著，他強吻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不清楚。」

是害怕抑或是擔心，看曉楠一臉平靜的樣子，麗彤得不到常光在她心中的評價，無法釐清她該偏向哪一方，給不出一個建議。

「他還有沒有對妳做什麼？」

「沒有，什麼都沒有，後來只是說了一些話。」

「他向妳告白？」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什麼？」

「告白是之前的事，他想要我的回答。」

「那妳怎樣回答？」

「我……最後什麼也沒有回答。」

「妳討厭他？」

「討厭不討厭，我不清楚，或許我喜歡，只是我不清楚。」

淚在那一秒留下，巴掌在那一剎那落下，那是如同本能反應的防衛機制，沒有意識，沒有喜惡，只是某種反射動作。

這一吻或許是他一直縱容自己任性的便宜代價，回想過來曉楠不覺得自己有失去什麼，蕩然無存的激動令她驚覺這可能不是什麼大事。

「是我想太多，大驚小怪？接吻在外國很平常，也許是自我意識過剩，才會有這樣大反應。」

「妳是喜歡他的喔。」

麗彤一把手將她抱進懷中，告訴她這種七上八下的心情，其實是怎樣一回事。但是曉楠並不肯定自己真的如麗彤所說般喜歡上他，因此重新主張那個沒想過要變更的想法。

「我是喜歡妳的喔。」

「妳也會喜歡上另一個人的喔。就像我一樣。我跟妳或許是錯覺，或許有一刻是真實，但是我們兩個都錯過了那閃過的一刻，沒有將那時候的感受告訴對方。我們是朋友，會是一對很要好的朋友，但不會是情人。可能我們都沒有把握那個曾經出現過的機會，也有可能那個機會從來都不存在，但那些事都已經沒有意思了。我已經喜歡上勇雄，而妳其實也喜歡上常光，只是死腦筋的妳不想接受那個想法。」

偎依在麗彤懷中的曉楠沒有作聲，腦海不停計算她口中所說的或然率，一點都沒有喜歡上另外一人的實感。

——原來會在無形間喜歡上他人嗎？

無錯，曉楠的確有打算不再討厭常光，想要改善似是單方面的厭惡，忍住衝口而出的「討厭」，想要結束邊說討厭卻走在一起的關係。

她只是想要除了麗彤以外的另一個朋友，她沒想過會被人喜歡，也沒想因為自己的態度無意中傷害了他。她只想好好的跟人說話，就像麗彤尚未出現在她人生前的小女孩，雖然是會害怕，是會口吃，是會遭人譏笑，但是還會鼓起勇氣用震抖的聲線跟人搭話，而不是躲在某個人的影子裡頭。

麗彤交上男朋友而漸漸遠去，失去庇蔭的害怕混淆喜歡的情感，從影子出來的曉楠沒有習慣刺眼的陽光，只懂逃避他人的溫暖。

「可能是這樣吧。」

沒有一個結論，曉楠不想去承認或者否認某一種可能性，她保留所有答案不予填寫空下來的方格，只想安於現狀。

——反正他都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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