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應該怎麼辦?
關在房間裡的莉子想著。
本來是要來旅遊轉換心情的,結果更鬱悶了。
情緒沉入低谷時,碰到小事殺傷力會翻倍。像是便當菜裡被放進三色豆,路上遇到太多紅燈,手機螢幕摔碎,還有那個混蛋又一次說謊……人渣。
每想到那個說謊成性的渣男,莉子壓抑不住怒火,衷心希望對方被活屍生吞活剝。那個混蛋,她的前男友,犯過的罪行絕對值得他一遍遍復活再被扯出內臟挖出眼睛,來回死個幾百次。但依那傢伙的財力,想必他正躲在安全的圍牆裡,踩著他人的屍體,繼續享受只略遜過去一點的舒服生活。
當初他出現在莉子面前,像是漫畫中走出來的白馬王子,莉子以為這個高富帥是瞎了眼才看上自己,後來證實她才瞎了眼。他追求莉子,純粹是因為在花店工作的女人符合他的妄想,反正同時與多人交往的他多一個女友也沒差。說什麼為了她去學跟花有關的知識,結果都是買現成花束再假裝是出自他之手。那個人對於花的認知,僅止「玫瑰能討女人歡心」的程度。
為了忘卻一切,她來到以溫泉聞名的城鎮。誰知初來乍到,就被奇怪的人咬了一口。經過一晚後,有關活屍的情報暴增,讓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醫院不收病人了,所有疑似感染者建議在家休養。考慮一番過後,莉子放棄回家。在生命的最後,她會把自己鎖在民宿的浴室,在門上寫「內有感染者」。感染至完全屍變的時間或長或短,端看於哪裡被咬。她估算自己在退房前就會屍變完全。
也許是出於對自身職業的驕傲,即便外界已經一團亂,拉下鐵門的民宿老闆仍維持民宿樓下酒吧的運作。莉子在那邊吃最後的晚餐。她點了盤菜名取得魔幻的義大利麵,在幽微的燈光下看不出麵裡加了什麼,她也吃不出來。老闆還願意讓她刷卡交易,她就該心懷感激。
酒吧只有她一人,她說服自己這代表沒有其他房客入住,而不是他們都變成恐怖的食人怪物。她試圖分辨正播放的歌曲的歌詞內容,歌手黏糊糊的唱法使得這個任務難以執行,不過她大略聽出是首失戀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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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來到溫泉小鎮,沒想到任何想做的事,她站在街頭,茫然凝視著紛紛貼上公休告示的商店。在超商胡亂買了些泡麵、零食,她就去民宿辦理入住,卻接到噩耗。
「公共浴池壞了,房間裡的浴缸還可以使用,水龍頭流出來的也是溫泉水。」民宿老闆致歉。
「偏偏要今天壞掉?」莉子喃喃說。
「抱歉,因為發生一些狀況……」
莉子阻斷老闆的解釋。「沒關係。」
「修好我會打電話告知。」
「不用了,我在房間泡就好。」
作為補償,莉子被升級到雙人房。從房間窗戶望出去的景色是另一家溫泉飯店的招牌。為什麼要省小錢而不去住更好的飯店?瞧瞧這房間,樸素到可說是簡陋,浴室也很狹小,連塊防滑地墊都沒有。她好久沒放假,得到假期又捨不得放縱享受,滿腦子擔心小助理又一接完電話就忘記客人的訂單。
她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累到放棄放水泡澡的念頭。把電視轉到某個愚蠢的卡通頻道,音量調到最大,每當卡通的笑點來臨,她就歇斯底里地笑,不讓自己有更多時間自我檢討。
不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大概是隔壁房的來抗議。莉子心不甘情不願關掉電視,但敲門聲再度響起。
門外沒有人,摺疊好的毛巾和浴場置物櫃的鑰匙手環放在籃子裡。
公共浴場前維修中的牌子已撤下。更衣間空無一人,她脫下衣服後習慣性在鏡子前打量自己的身材,可惜照幾次鏡子,腰間肉和O形腿都不會改變。渣男那位「正宮女友」──一個接受他出軌,因自己也過著複雜生活的女人,儘管莉子對她的私德不敢恭維,卻得承認對方的外在條件無懈可擊。
還好浴場裡沒有別的客人。踏過乾燥的石材地面,她安靜地沉入水中。圍繞在蒸騰熱氣中,身體變得輕盈,雙腿摩擦時明確感覺到皮膚被溫泉水磨得細膩無比。
沉浸在泡溫泉帶來的滿足感中,有人進來,莉子皺眉。那人頻頻製造聲響,弄倒臉盆堆後又跌進水裡,水花濺到她臉上。「噢。」她厭惡地驚呼,那個不速之客則不把她的反應當回事。更糟的是,對方想跟她共享靠近窗邊的位置。
別靠過來,賤人。莉子在心中反覆咒罵,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肩膀一痛,莉子尖叫著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並跳出水面。她不常爆粗口,此時髒話卻像從水龍頭裡流出一樣源源不絕冒出來。當她看清那個咬了她的賤人,頓時啞然。
那個女人歪向一邊的畸形身體連接著被撕掉一片皮膚的頭,包括嘴唇也消失,直接能看見她的牙齒。除了被口水和血混合著黏在她的牙齒上的幾根髮絲,她的頭髮幾乎都掉光了。女人沒能扯下莉子的肉,但她有永不放棄的精神,伸出手爪要抓莉子。
莉子再度尖叫,連滾帶爬逃出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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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面,莉子緩緩把手指插進髮間,順著髮流梳下。抽離手後,她的指間卡了大量落髮,頭上留下十元硬幣大小的禿痕。眼中的血絲似乎比五分鐘前更多,再多就要變成血淚溢出。變薄的皮膚透出下面的血管。瘦得只剩下血管。
「感覺很怪。」莉子扶著牆壁自言自語。
手機傳出去的訊息石沉大海,不過根據前陣子的情報,她也能猜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尤其窗外還能看見一堆呻吟的活屍在散步。
她在發燒,開始看到米黃色的小片煙霧飄過眼前。去樓下民宿附設的餐廳吃午餐時,她沒有跟老闆提起浴場的瘋女人。要是說了她就會被趕出去,都快死了還不能好好地放個假也太慘。反正民宿裡出現活屍,老闆也有責任。
往好方面想,至少她不用怕活屍了。新聞說開始屍變的感染者會被其他活屍視為同夥。
她又吞了一把止痛藥,藥溶在舌頭上毫無苦味,她甚至能直接嚼碎藥錠。
這不正常,絕對不正常。
房間浴缸的水放得很慢很慢,大概在她入殮前浴缸都裝不滿。
新購入的藍綠色比基尼,只在家中試穿過一次。本來想在溫泉鎮修幾張假網美照,現在皮膚都開始剝落了,非常不上鏡。調整位置時,泳衣的金屬環壓到身體的部分更直接撕下一塊皮。便宜沒好貨!
浴缸的水注到七分滿,她滑入浴缸,滑溜溜的溫泉水裹著肌膚。
味覺消失了,觸覺卻沒消失。
睜著雙眼,她整個人連頭沉進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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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到處是醜陋的事物。比如她的助理插的花,像是被雜草環繞的清明節供品。花本身也有不好看的,蘭花、百合、菊花、火鶴。小助理聽到莉子無意間說出的心聲,眼睛瞪得快要掉出來似地說:「妳怎麼可以覺得花醜?」莉子當下莫名冒出火氣,抽出花束中的火鶴丟到助理面前的桌上說:「它長得醜是我的錯嗎?」。
「妳是花藝師欸。」小助理說。
莉子回:「妳是人類,難道妳喜歡全人類嗎?」
小助理認真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美麗。」
「妳一定也覺得花怎麼搭配都有獨特的美,才會配出這種鬼東西。」莉子指著小助理的花束說。
「莉子姐,我知道妳心情不好,我懂妳的感受。妳在為了前男友的事難過對吧?我也經歷過分手,有時候就只是雙方對未來的理念不合而已。絕對不是妳的錯。」
莉子知道自己不該遷怒,然而小助理說出了令莉子當場爆炸的一句話。
「我當時分手哭得很慘很慘,莉子姐妳跟我比起來不算什麼啦。」
「妳是在說我在無病呻吟嗎?妳懂個屁!」
小助理堅持說:「我都沒看到莉子姐妳哭,我當時嚴重到身邊的人都叫我請假休息。我不是在說妳的壞話,我只是覺得妳不用太擔心自己的狀況,還有很多人比妳慘。」
「妳明天不用來上班了。」莉子看小助理一臉疑惑,進一步解釋。「妳被炒了。」
「為什麼?」
「因為妳是個醜八怪。」
說完,莉子提早下班。
回家後,她拿出鑷子和鐵絲,著手處理放幾天已乾透了的花。
往年她都送朋友鮮花作為生日祝福,今年朋友說鮮花保存不易,希望她改成送乾燥花。
乾燥花工程繁複,視覺效果上又沒鮮花束盛大,她不懂乾燥花的好。不過這是近年的趨勢,熟客建議過她開設乾燥花手作課程。
花瓣乾而脆,失去鮮豔色彩及芳香,加工後仍會發霉或掉屑,這樣的花改名叫「永生花」後受歡迎程度水漲船高。永生花,不就是死了的花嗎?或說是花的乾屍。「生」早就不復存。
怎麼會有人喜歡這種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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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子睜開眼睛。
頭頂的小燈泡閃著微弱的光芒,照明效果比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好不了多少。
她被自己發出的笑聲嚇了一跳,那聽起來比較像重傷動物的呻吟,不過以她的心情來說,她是在笑沒錯。
有被嚇醒的,被痛醒的,笑醒還是第一次。
原來活屍的呻吟,其實是在笑?
身體僵硬得像木板,皮膚化作保護脆弱內心的甲冑。她撐起身子,不熟悉地指揮自己的四肢,下床,出門,左轉,下樓。
在一樓,一顆眼珠子掛在眼眶外的老闆站在吧臺調製飲料。他把盤中血淋淋的肉塊丟進果汁機,按下按鈕。
「可以點一杯嗎?」莉子問,沒開口。
老闆對她微笑。
在她的人肉奶昔做好前,莉子從鐵捲門旁的小門走出去,酒吧的音樂聲遠去,在她腦中響起更大的樂聲。
一切都好極了,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就連回想起人渣前男友的臉,情緒也維持高漲。
街道被鈷藍的月光濡溼,路燈像是舞廳的燈光投射在摩頂放踵的屍群上。沒有活屍理睬莉子,當然也沒有人類。活屍和諧的呻吟包圍她,拖著一瘸一瘸的步伐,親密得像親手足。
她走進派對會場。血脈交橫的屋頂混著扭曲的星斗漩渦,像梵谷畫的星空,古怪又美麗。世界核心的脈搏在等待她靠近。
她迫不及待去感染其他人,讓他們見識到這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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