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與人類 - 下

因為垃圾場累積太多垃圾，於是它還是換了一個地點丟垃圾，但它沒有去帶人類過來。

它知道他自己會找過來。

它拖著在海上撿到的屍體來到垃圾場，從這個屍體衣服上的口袋找出一個像是硬幣的東西，將它丟到角落的一個「硬幣」堆中。

人類講過，他能夠找到它是多虧了這些「硬幣」。

根本就不需要它去把人類帶過來，人類對它的瘋狂執著就能讓他找到它。

果不其然，它才換一個新的地方生活沒幾天，人類就找過來了。

「妳怎麼又離開了？」人類似乎是沒有休息好，眼睛下面有黑眼圈，看起來相當疲憊的樣子，「不過還好妳離開了，不然妳就會被其他人看到。」

「有人發現之前那個地方了，還好他們只有看到妳丟在那邊的東西，沒有發現妳的存在。」他欣慰地笑了笑，像往常一樣坐在岸邊講他找到的任何有關於人魚、海神、海怪的傳說故事。

有些故事它覺得略熟悉，似乎自己經歷過，只是人類對那些事情改編成別的樣貌流傳開來；有些則是完全沒有印象，似乎是其他的存在做出的事情，與它毫無關係。

今天人類跟它講的海妖賽蓮的故事，它就有些印象。

傳說中的賽蓮與謬思女神比賽音樂落敗，被謬思拔掉雙翅，導致無法飛行的賽蓮只能在海岸線游弋，有時會換變成美人魚的模樣，用美妙的歌聲吸引水手們投入大海的懷抱。

「還有另外兩位海妖斯基拉和卡呂布狄斯居住在那裡，因此賽蓮居住的那片海域堆滿受害者的白骨，相當險惡。」人類看到這裡轉頭詢問它：「妳居然有同類嗎？」

鮮少有回應的它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同類。

那兩個，也許算是它的小弟之類的？它歪頭思考。

它曾經在一個海域生活過，那邊有跟它體徵相似的高智能生物，它曾經也以為那是它的同類，但它們不是。

它們喜歡吃人類，但它比較喜歡吃魚；它們有能讓人沉醉其中的音嗓，但它的聲音不只能夠讓人入迷；它們喜歡陰暗的地方，但它喜歡曬太陽。

再說，這裡不是它的故鄉，它只是一個因為意外來到這裡，找不到家人、回不了家的迷途人魚。

與那些原生人魚相比，它是個入侵者，用特殊的音嗓為它們帶來一時的榮光，卻也為它們帶來絕滅災禍。

雖然它並不怕人類的攻擊，但也還是會痛，不想遭受疼痛的它在人類反撲的時候果斷拋棄它們，離開那片海域，也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有遺族留在那片海域。

它不傷心，因為那些只是陪它打發漫長又無聊的生命的一些過客而已，就像這個人類一樣。

「那妳不是很寂寞嗎？」人類伸手想碰觸它的臉龐，卻依舊被它閃避，他一個重心不穩，手去撐地，就被凹凸不平的礁岩弄傷了。

人類的壽命有多長它不清楚，可它知道人類相當脆弱，光是磨蹭到礁岩就會流血，想當然人類的壽命也不會多長吧？

它張開長滿銳利尖牙的嘴，吐了一口口水在長有蹼的手上，猝不及防地將口水抹在他挫傷的地方。

「嗯？」人類一邊高興它終於主動碰觸他，一邊疑惑它為什麼這麼做。

只見剛剛挫傷的地方正用肉眼可以觀察到的速度癒合，顯然它這樣做是為了替他療傷。

「謝謝妳！」他相當感動，以為自己終於打動它的芳心，讓它為了這種不擦藥也能好的小傷擔心。

可它在把口水敷在人類的傷口上之後，又繼續與人類保持距離，冷漠的樣子就像剛才它只是隨手做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而已，並不是刻意去幫助人類的。

人類在看到它冷漠的模樣之後，愉悅的心情又漸漸冷卻，有些失落，他嘆了口氣，有些無奈的說：「沒關係，我下次再來。」

「最近有點事比較麻煩，我應該有一陣子不會過來。」人類跨上橡皮艇，戀戀不捨地回頭向它叮囑：「小心不要被其他人看到了。」

它這次出奇的在人類開著橡皮艇離開時向前追了一段距離，隨後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才停留在原地看著人類離開的方向。

寂寞嗎？確實是很寂寞呀。

今天人類講賽蓮的故事時提到了其他海妖，它決定去尋找它們。

雖然它們可能已經滅族，但那並不重要，它只是想要找點事情做而已。

漫長的生命讓它習慣了悠閒的生活，往常沒什麼事情的時候它做什麼事情都慢慢來，可實際上它游泳的速度相當快，沒有幾天它就能游到當初與它們一起生活的地方。

它找尋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它們，不知道是真的滅絕了，還是潛藏在更深更黑的地方？

毫無收穫的它放鬆身體，任由自己漂浮在海面上，讓洋流帶著它漂流。

不知道過了幾個晝夜，也許人類有去找過它。

人類找不到它的時候會哭嗎？就像當初它剛來到這裡，找不到家人的時候那樣絕望地哭泣。

它擺動魚尾，動身返回那個會有人類來找它的地方。

途中它看見一個龐大的奇怪生物在游泳，它有兩個長了尖銳獠牙的類似蛇首的頭，尾巴的尾端還像是開了花一樣，好幾隻長著蹼和利爪的肢體在划水。

那個生物的附近有很多沒有五官的人形生物一起游泳，它覺得如果跟在那個龐然大物旁邊一起游泳應該能比較省力，它便小心翼翼地接近。

畢竟也不知道那個龐然大物是否有攻擊性、是否喜歡吃肉，暫時還沒有想死的想法的它還是別貿然行事比較好。

幸好那個生物並不在意有人魚跟在它附近一起游泳，就像它不在意身邊那些奇怪的人形生物一樣，自顧自地在水中游泳。

它們相安無事地同行了一段距離，等到有些偏離它要回去的路線時，它才脫離這個群體，回到它原本待的地方。

垃圾場沒看到人類來過的痕跡，它就無聊地躺在附近的一塊大石頭上，望著遠方的陸地，任由海風將它像是海草的頭髮吹亂、吹乾。

沒有人類來找它的時光流速似乎變得相當緩慢，貪婪的人類不僅將它的心悄悄地帶走，還將它對時間的感知能力也帶走了。

所幸，人類隔天就來找它了。

「呼……這次花的時間比較久，妳有想我嗎？」人類滿臉憔悴，且看起來有一陣子沒有好好清潔自己，頭髮油膩得像是剛從水裡出來一樣，服裝有些破損與髒汙，身上還有深淺不一的傷口。

這大概是它看過人類最狼狽的一次。

「妳在擔心我嗎？」人類看它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傷口上，不由得欣喜地認定它就是在擔心自己，畢竟上次分離時，它也幫他治好傷口了不是嗎？

但是它依舊與他保持著距離，沒有貿然接近，也沒再為他治癒傷口。

「唉……」人類失望又落寞地嘆息，他扶著岩壁緩緩坐下，途中拉扯到傷口讓他不由得瑟縮顫抖，待他完全坐下時，他用雙手環繞併攏的雙腿，將臉埋進去。

它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有些好奇地想要靠近查看。

他聽到水聲，頭依舊沒有抬起來，聲音悶悶地喝斥：「別過來！」

它也就真的沒有過去查看人類在做什麼，因為它已經知道人類在哭了。

人類保持著這個姿勢好一陣子，它就無聊地待在旁邊將自己撿來的垃圾堆疊整齊。

「我的人魚，妳願意聽我說些話嗎？」人類終於抬起臉，靠在手臂上，剛哭完的臉顯得又骯髒又狼狽。

它聽到他的話，便放下手中的東西游到他附近待著。

「我是個喜歡童話故事喜歡到被別人嘲笑的人，別人的嘲笑讓我一度很絕望，一直到那一天，妳在海上救了落水的我。」人類對人魚露出笑容，「妳可能沒注意到妳救了我，但我很清楚我是被一個漂亮的人魚拯救的。」

「人魚，啊，我美麗的人魚公主，為了再次與妳相遇，我犯下了罪孽……」

「我愛妳，妳會愛我嗎？」

它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只是靜靜地待在一旁聽人類的叨叨絮絮，而人類沒有再次哭泣。

這天，人類反常地沒有在夜晚來臨前離開，他將自己裹進睡袋當中，打算睡在這個感覺一點都不好睡的地方。

或許是從它的眼中看出疑惑，他向正要離開礁岩洞的它說：「我想離妳近一點。」

它卻是沒有理會，自顧自地離開這裡，去更廣闊又舒適的地方休息。

接下來好幾天人類都待在這裡，他不再說那些網路上找來的有關於人魚或是海妖的資料，而是只說自己的事情。

「妳看，那邊那個是風力發電機，我是從那附近過來的。」人類指著遠方像是風車的風力發電機，「我出生於臺灣，生長於臺灣，但我沒有任何歸屬感。」

「那裡有很多同類，但我覺得自己始終都沒辦法融入他們……」

「我覺得妳才是我的歸屬。」

海上沒有人類生存所需的淡水，人類終究需要回去陸地補充物資。

但人類在這次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看著遠方像是風車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以前人類好像有說過，那是可以發電的東西，只要風吹動扇葉，它們轉動就可以發出電力，供人類生活使用。

人魚的生活相當簡單，吃魚、曬太陽、游泳、撿拾蒐集東西，就能夠度過一天，簡單卻也無聊。

而人類的生活卻相當忙碌，他們做各式各樣的工作賺錢，下班後也有各式各樣的消遣活動，事情多到一天的時間不夠他們利用。

當初它從人類那邊聽到人類的生活型態之後，就一直很不解，為什麼人類要這麼勞碌，為什麼他們為了生活，要做這麼多在它眼中無法理解的事情？

它沒辦法理解人類，它也不打算真的去理解他們。

雖然它容許那個人類來它的垃圾場找它，但它不打算與他有太多的交集。

人類於它只是出現在生命中的過客，如同前一陣子它遇到的龐然大物一樣，雖然同行了一段路程，卻也各自不在意對方的目的地為何，僅僅只是一起度過了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交流便又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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