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更衣室牆上的擴音器傳出如波浪般此起彼落的大笑聲，正埋頭準備著的林華實沒空去理會與細聽，只是一直緊張地看著手中的稿紙，嘴巴唸唸有詞地練習著，而前輩在外面到底說了些什麼引來觀眾一陣又一陣的哄堂大笑，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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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女朋友生得矮？哎無所謂啦，你個朵叫『掛鼓之達人』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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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表演的張見歡是林華實的二師兄，比他早好幾年出道，總是染著棕髮，加上身形瘦削又長得不高，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十幾年前各處舊式商場裡兜售盜版光碟的小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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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出道至今雖已第七個年頭，但實際上阿歡才剛過二十三歲，當初決意要做棟篤笑（脫口秀）的時候只有十六歲。而這麼多年來也算是累積了些許名氣，至少走在旺角街頭時，偶爾會有人認出他來然後索要合照。不過只比他小一歲的林華實不太買他的帳，他覺得這位前輩的風格過於市井低俗，棟篤笑不應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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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實，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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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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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梳化上的經理人Peter漫不經心地翹著二郎腿，整個人抖得像坐在老式拖拉機上一般。娛樂圈中的人－特別是上一代的－由於他們認為自己不是混正行的人，所以特別迷信風水命理。粵語有句諺語謂「人搖福薄，樹搖葉落」以形容喜歡抖腿的人，可Peter卻全不在意，他的座右銘向來都是「人定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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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外放豪邁的這位經理人相比，頗為內向土氣的林華實自然是有著雲泥之別。不論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阿實都可謂平平無奇，一米七的身高、瘦弱的四肢、還戴著一副頗為厚重的黑色粗框眼鏡。而且他不愛與人說話，不論是站立還是坐著的時候都是微弓著腰，雙目無神，作為剛入行不久的新人，別人都是充滿活力的模樣，他卻總是給人一種不大想跟其他人說話閒聊的印象與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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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實是這場三人聯合演出的第二名表演者，這一點跟年資有關，因為此前阿實只擔任過一些幾分鐘的暖場或是很小型的個人表演，這次是他首次踏足正式舞臺，而開端跟結尾最影響觀眾對整個表演的觀感和評價，所以Peter編排次序的時候便刻意地將他放在這場節目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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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笑聲雷動，阿歡一臉滿意地走回後台，並拍了拍林華實以示鼓勵。阿實雖說不太喜歡他的表演風格，可台上的表演歸表演，但這位前輩其實非常的和善，所以兩人在台下之間的關係也十分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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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踏上正式舞臺的感覺令人興奮而生畏，阿實閉上雙眼吞著口水，深呼吸了一口氣以後便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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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幕布走到寬廣的木板舞臺中央，彌望的是幾百名觀眾期待的目光，他深呼吸一口氣，故作輕鬆地笑了一聲，將話筒從麥克風架上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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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林華實。咁……今次係我第一次正式上舞臺，不足之處希望大家多多指教、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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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趣而公式的開場白讓觀眾對阿實感到莫名的不安，雖然有零碎的鼓勵掌聲傳來，可誰都能感受到本來熱鬧的氣氛有那麼一瞬間落了下來，他甚至瞥見有少數人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便站起來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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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自己年資最少，有很多人來這裡都是為了看兩名師兄的，阿實只能這麼想去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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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講起呢，今年係……2012年，我相信大家都等咗呢一年唔短時間啦下話？好多人都認為呢一年嘅十二月下旬就係瑪雅人預言嘅世界末日，但係好快我哋香港人都好絕望地發現，唔理呢個預測準確與否，香港嘅末日都快將嚟臨－無錯，因為今年就係新一屆嘅行政長官選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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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實拋出的第一個梗也引來了不少的笑聲和歡呼，現在的氣氛還算可以接受，他心中暗自慶幸不需這麼快便要面對觀眾的冷場，但當然他能聽出來，同時也能感受到，台下的溫度差跟剛才明顯有了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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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香港人有一種苦中作樂嘅精神，呢一點綜觀全世界都係非常罕見嘅。」阿實皺起眉頭，配合語句擺出練習已久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換來的反應還算湊合。「嗰日我老豆問我，『今次選舉你點睇啊？係呢個姓楊嘅定係呢個姓鄧嘅比較好？』我答佢話我點睇又有咩關係呢，我哋本來就無得揀㗎啦？即係等於一碗屎味嘅咖喱同一碗咖喱味嘅屎，你要食邊個唔係由自己嚟決定嘅，我哋都要被迫住塞入口入面啦，你仲要我去評價邊一個好食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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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室裡，雖然張見歡輕輕地笑了幾聲，但Peter對他這種踩鋼線的風格一向都不太滿意。在這位經理人眼中，阿實走的路線與其說是太沉重，倒不如說是太不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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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偶像係丈哥啊嘛，無計啦。」阿歡邊把花生拋進口中，邊笑道。「而且份稿你都睇過啦？你咪又係同意畀佢出去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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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屌你你都唔係唔撚知你呢個可愛小師弟嘅脾性㗎啦，你就算語重心長咁同佢講呢堆嘢無人鍾意睇都係無撚用㗎，佢就淨係一心相信自己鍾意嘅嘢。」Peter脫下太陽眼鏡夾到胸袋中，搖著頭嘆了口氣，粗言穢語如往常一樣傾巢而出。「而且佢唔寫呢種轉去寫其他題材嘅話呢，唔撚知佢係心情唔好定係點撚樣呢，寫出來嘅嘢就係一堆垃圾，屌你咁我有撚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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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嚟啦，唔使勞氣，」接話的是阿實跟阿歡的大師兄江為鴻，其他人一般叫他鴻哥。他不論是外表與氣質都跟兩個師弟相去甚遠，其身材比較高大壯實，相貌堂堂，臉容精神飽滿，啖吐也顯得相當成熟穩重。「我覺得佢係有潛質嘅，呢一點我諗呢間房入面嘅人都會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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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使勞氣……他有你兩個咁聽話我就唔使勞氣啦。」Peter沒好氣地嘆了口氣，拿起眼前的威士忌酒杯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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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實在台上繼續調侃著政客與民生的話題，詞鋒倒算不上十分尖銳，在Peter的標準來看仍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但即使擴音器裡的笑聲又大了，Peter看上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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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才剛過不惑之年的經理人與很多同行的做法不一樣，其培育旗下藝人的宗旨一向都是儘量樹立他們獨特的個人形象，作風比較傾向讓這些年輕人們自由發揮。而林華實是那種堅持己見的人，所以兩人在選材上的爭議也沒有持續太久，阿實認為這樣的題材會受觀眾認同，對此Peter只是拋下了一句「讓時間和觀眾來證明吧」便首肯了他這次的演出稿子。不過當然，他現在一肚子氣坐在後台的模樣自然是有點生人勿近，阿歡跟鴻哥見狀沒坐多久也找個藉口溜到另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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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辦法，我老豆就係嗰種苦中作樂嘅人，佢開始同我分析呢兩名候選人邊個好邊個壞，喺各自嘅領域同性格上比較，然後特性如何那般……」阿實在台上故作自然地小步走著，想學自己的偶像余一丈般漫步侃談，但其肢體動作卻略顯生硬滑稽。「我唔知道大家同我係咪一樣，我去茶餐廳呢，係從來唔會點ABC餐嗰種人嚟嘅，我唔鍾意餐廳列出佢哋要我去揀嘅嘢，我只會點餐牌上自己嗰日想吃嘅嘢。不過當然，如果嗰日嘅ABC餐上剛好有我想食嘅嘢呢，咁就唔同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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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半笑不笑的反應讓阿實心裡有點慌了神，冷場的經歷是每一名棟篤笑表演者都肯定會經歷過的事情，一場三十分鐘的表演裡頭總會有不少笑話沒能達到觀眾的預期，又或是無法觸碰到他們的笑點，這是很正常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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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林華實心裡面想的是「原來這種題材還是很難得到觀眾的歡心」，卻沒有想過其實是自己沒有在這裡鋪上足夠的包袱與笑點，這才是這次冷場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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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軸的大師兄鴻哥所走的風格是「王道系」，直觀點說就是沒什麼特色。概括而言就是偶爾會說一些貼近社會的議題或是略帶低俗的笑話，點到即止以後又扯去男女關係、生活趣事或是娛樂八卦那邊，說一些比較大眾化、誰都能聽懂、誰都「有機會」會笑出來的梗。所以Peter打從一開始就看好他會走紅，當然要挑戰余一丈的地方怕是沒什麼可能了，但再過些日子的話，應該起碼能在香港的棟篤笑歷史上佔一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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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肥同他嗰個台灣女朋友呢，都拍咗拖有五六年，因為始終係異地戀啦，咁就一直都唔知道應該點好，即係嗰種好想結婚但又不係好敢嘅感覺。咁最近呢，佢就話呢件事終於係定咗要結啦，但我第一時間諗到嘅唔係話啊恭喜晒點點點，我當時第一時間冒出嚟嘅諗法就係，啊到底係阿肥他過去台灣呢，定係他女朋友過嚟香港定居呢？所以我就問佢，『咦你結婚……咁你女朋友點算啊？』但當時我唔知呢，他未婚妻嘅其中一個好朋友就企咗喺隔離，咁佢一聽到，之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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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實微微蜷縮著身子，思考著剛才自己的表演到底孰好孰壞，與之前阿歡上台時一樣，鴻哥表演的內容以及觀眾的那些正面反應他幾乎沒有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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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使再諗啦，喺觀眾眼中，你嘅評價肯撚定係最差嗰個，」Peter吐了口煙，冷冷地說道。「你啲Gag太撚深奧啦，唔夠淺白直接，大家平時返工已經夠晒辛苦夠晒大壓力，嚟聽棟篤笑就係想輕輕鬆鬆咁笑，唔係想聽人生導師同佢哋論經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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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係想令自己講嘅嘢能夠包含一啲哲理嘅嘢喺入面啫，丈哥都係咁做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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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識講啦，丈哥啊嘛，朗拿度踢波也是咁插花過人推左走右㗎，咁你學佢咁踢你係咪都可以拎世界盃神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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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覺得呢個OK喎，」阿實意外地笑了一聲，並從後褲袋探出一本殘破的小筆記本。「不介意我拎嚟用啊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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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咁即係其實你自己都明囉，就係呢種簡單易明嘅比喻方式，就算街邊阿嬸、路口斬豬肉嘅阿叔，入到嚟都可以明你究竟喺度講乜撚嘅，咁樣先笑得出㗎嘛係咪啊？我要求唔高，你將自己嘅風格對半斬開兩邊，五十五十各取一半咁咪幾好？但問題係而家你只有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嘅內容係有為入場嘅一般客人考慮，你再係咁落去你想點樣紅？」Peter愈說愈起勁，不免伸出手掌指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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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咁就已經足夠啦，」阿實捧著那小本子寫下剛才的那幾句話，看上去一臉滿意。「呢四分一、五分一嘅內容能夠令觀眾笑得出，就係我用心去寫呢啲Gag同內容嘅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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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老味真係牛皮燈籠嚟。」Peter沒好氣地搖了搖頭，拿起手邊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站起來不知走到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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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2012，林華實坐在燈光燦爛的後台內，手中那小筆記裡頭寫滿的都是希望與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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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往後將會有怎樣的人生迎接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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