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我的身旁,一手撥弄著垂垂青絲,另一隻手捏著一根還沒點燃的香煙,卻裝作在吞雲吐霧 —— 她把香煙湊到唇邊,印下一抹紅以後又垂下指尖,呼出一口不見煙霞的氣。
晚風習習,夜鶯喃喃。沉寂的烏雲不發一語,靜靜地凝視著這顆星球上獨自忙碌的人。它沒有散去、也沒有動靜。就這樣靜謐地凝固在半空中。厚重的、沉甸的。它本可以是清晨的一縷白雲,也可能是夕陽後的一抹霞彩;它卻偏偏成了寡言的、沒有色彩的烏雲。我望向那身不由己的雲,竟衍出一絲同情。
香港哪怕是在本應靜寂的夜裡也是一片燈火通明。我們把天上星星的光亮掠去化成一盞盞通俗黯淡的街燈。在這之前,我們可曾有留意到本應高掛在我們頭頂上無垠的點點繁星?
烏雲不以為意,它背對著星光,面朝著五光十色的紫陌紅塵。
我們都在追趕,用工作來堆砌自己的空虛和掩飾自己的寂寞。我們彷彿都是那一團團被焦慮鼓得滿滿的烏雲:不流淚,也不失控。如同燒焦的棉絮高掛於空中。安份守己地在風中靜止,日日如是。把委屈一點一點吃盡肚子裡,然後把所有光線和色彩都拒於門外,變成天幕中的一團黑影。在白晝時你尤其顯眼,卻又要笨拙地一動也不動,希望沒有人察覺得到你的情緒;可笑的是在黑夜時,你卻毫不顯眼,你和黑夜融為了一體,成為沒有人注意的存在。
「你在想事情。」她突然打破空氣的寧靜如此說道。然後拿出殘破的火柴盒,堪堪在其中抽出一條完好無缺的火柴,總算是點燃了香煙。一瞬間視野變得模糊,我還是不太習慣香煙的味道,忍不住咳嗽起來。於朦朦煙海裏,我卻看見了她清晰明亮的雙眼。在這黑夜之中,貓的眼睛是很明亮的。牠能夠在漆黑中尋找細微的光線,牠亦能夠尋覓得到你的輪廓。
貓,牠是有靈性的。牠會把你的小情緒全裝進牠琉璃般的眼珠子裡,一點一滴消化著你的憂愁。牠嗚哼一聲便高傲地走到你面前。牠可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坐在你的鍵盤上,或是一臉不在乎的爬到你大腿上。牠總是如此漫不經心,卻又能夠準確地在你低落時踏著輕輕的腳步徘徊至你的左右。那是牠不坦率的關心。
有人說,養貓的人比起被寵愛,更多是都是渴望能愛人與被依賴的。貓的感情是不轟烈的,是不熱情的。而養貓的人總是要主動付出並樂於等待。貓總是在一旁靜靜的凝視你,在你要撫摸牠的時候卻又一下子竄溜離開你。當你疲倦的推開家門時,牠不會像犬隻一樣立刻衝到你的面前;直到你疲累不堪的倒臥在沙發上後,你才會感受到兩雙小巧的掌悄悄踏在你的背上,然後牠緩緩窩下來在你的背部上圈成一團毛絨絨的、帶著溫度的毛毛球。
她揮手撥去了煙霧,我卻被熏得眼泛淚光,又模糊了她的身影。我眨了眨眼,感覺淚水從眼眶滑過面頰,她的身影才再次清晰起來。當煙霧隨著風飄散,我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的臉龐了。一種陌生感油然而生。恍如隔世。我忍不住再次咳嗽起來,目光再度回到那看不見星星的夜空。
那麼貓能夠看得到烏雲背後的漫天星輝嗎?那麼微弱的光線,貓依然能夠看穿烏雲的脆弱嗎?
也許,一切不過是養貓人的一廂情願。也許貓從始至終也是我行我素的。牠從不曾為誰的哀愁而嗚咽,亦不會在漆黑中想要觸碰得到誰。愛與被愛,竟又變得如此晦澀難明。有誰又能夠完全的把自己託付給別人呢?唯有從沒有言語的感情裡我們假裝我們所愛的都全心全意地愛著我們。我們都渴望著那隻窩在沙發上的家貓早已被我們馴服,而牠會一直乖巧的陪伴著我們;我們都希望着那隻任性彆扭的家貓也曾擔心過我們 —— 我們都祈求著家貓一直都是自己家的貓,好讓牠只認了自己,填滿我們感情的缺口,成為我們靈魂的一部分。這是多麼卑微的願望啊。我們都把願望從流星上摘下來寄託到我們身邊的貓,不過是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所引致的。
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都是建基於信任之上。我相信你所說的話與我所理解的一致,所以我才繼續和你溝通、交往。可惜的是人心叵測,言語之間已能存在欺騙,更何況感情?
感情遠比愛複雜。愛只是指其中所喜歡的、所鍾情的情感而已。而唯有擁有了感情,我們才能感受得到痛苦與憂慮。我們多疑,一直在關係中互相猜疑對方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般一樣。我們都害怕吃虧,更害怕成為被人糊弄的傻瓜。然後我們設下重重防衛,把自己關在高塔之上遠離他人,卻又心生期盼希望有人來拯救自己。結果把自己關得越久,越是對世界幻滅。最後把自己滿腔熱情反映在貓之上。我們有把握我們珍而重之的人都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嗎?我愛人之際,他們亦願意愛我嗎;我猜疑之際,他們亦同樣猜疑著我嗎?你看,就是這股不信任,才把我堆砌成天上那噤聲不語的烏雲 —— 然後我把亮晶晶的星都藏在了身後。
「你說,我們算什麼?」我乾脆趴在窗台上,把自己窘逼的臉容藏在兩臂之間。我閉上眼,仔細聆聽。
她輕微的嘆了口氣,似是婉惜似是嘆息。
我自顧自繼續說下去,聲音從兩臂之中傳來變成模糊不清的呢喃,竟與半夢半醒中的夢囈有幾分相像。「我們認識多年,我仍對你不甚理解。我…… 」我感到無地自容。
「我在這,這還不足夠嗎?」
我抬起了頭撞上了她略帶遲疑的眼神。她別過頭望向窗外風景,只留下一個被窗外微弱燈光勾勒的側面輪廓予我。「大道理我不懂,我想你也不需要那些敷衍的話語。我想,在窺探宇宙的最深處以前,先看看你身邊的人吧。」她如此說道,吐了一口氣。
我怔怔的看著她,甚至不敢說話。屏著氣息,拼命的想要把今夜的煙、今夜的她,烙在腦海深處。這裡,只剩下窗外樹梢擁抱夜色的細碎聲響。
我站直了身子,一把從她的唇齒中奪走了那半支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煙的嗆辣在喉嚨間微妙的轉化成薄荷的冰感,一瞬間鼻腔充斥著苦澀的味道,惹得我直咳嗽。我把香煙塞回了她的指間,狼狽之中不忘喊道:「完全搞不懂為什麼你會喜歡這種東西。」
她把香煙重新送回嘴裡:「嗯,我也不知道。」
被香煙刺激的我在好一段時間以後仍被它的苦味纏繞著。奇怪的是那些不愉快的想法卻如浪汐般退回海平線上,一切回歸平靜。落寞,散場。我從生活裡逃了出來。
我退回屋內,看著她的背影。圈圈煙霧圍繞著她,然後又散開,糾纏不休。
也許,烏雲沒有低泣,家貓不曾留戀,繁星亦依然閃鑠。一切不過是你我的幻想。香煙燃盡後,什麼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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