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一年二月五日,丁丑正月初一,廣州市上上下下,均沉浸在歡樂喜慶的氛圍中。在很多小區的街道上,鞭炮聲響之不絕。從除夕午夜時分,一直燃爆到早上。那怕狙近正午,仍然偶有零星巨響,為空氣添加絢爛的火紅,撒滿一地紅色紙碎。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Rrlqs3jH9
中國人最重視新年,正是一年之計在於春,古有詩云:
一柱清香來福氣 三聲響炮送窮文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SOIlSmReH
春牛帶雨西風逐 萬戶歡欣柏葉醺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6XJlthxeT
在廣州東站這邊,無分站內站外,均擠滿乘搭火車的乘客。人就像一粒粒黑色的珠子,洶湧推進至大堂售票處,試圖搶購車票。因應春節前後回鄉及旅遊的人潮,有關方面加開班次,依然捉襟見肘,供不應求。
火車車廂分三等:頭等車廂每名乘客均有豪華獨立臥房;二等車廂只有一般的寬敞雙人房;三等車廂則是四個人打包擠進同一間房內。
頭等車票及二等車票均非常昂貴,所以大部分市民都選擇三等車票。
望見左右的人臉色盡是焦慮,林木森一臉寬宏。他自問運氣不錯,提早於侵晨時分已經抵達火車站,搶得是日下午三時,通往南京西站的三等車票。趁火車班次未抵達前,先在附近找點吃的,治治肚子。
不愧是大城市,連物價都非同尋常。隨便一間飯館,標出來的價錢,都讓林木森膽戰心驚。在家鄉兩塊錢吃一頓大炒飯,在這邊竟然要三塊錢。
「師父說火車上雖然有便當售賣,不過價錢比外面更昂貴,無論如何都得在上車前填飽肚子。無奈小弟囊中羞澀,不能輕率浪費盤纏……」林木森摸摸凹陷的肚皮,如果不吃飽的話,待會兒在車上更加不能吃。而且他住的是三等車廂,讓同室其他三位陌生乘客聽到自己腹中響雷,絕對是丟盡顏面。左思右想,終究咬牙,推門進入一間中式飯館:「唉,罷了。師父說是次北上南京,拜訪師伯,萬勿失了禮數。花多一點錢,權當作破財擋災吧。」
推開潔白的木門,門內一名穿着燙得筆直西裝的服務員微笑趨前,詢問客人姓氏及人數。
「我姓林的,一位。」
「午安,林先生。由於正值午市時間,敝店座位不足,請問介意與他人拼桌嗎?」
「好啊,沒問題。」
服務員走在前,帶他來到一張方桌前。這張桌子已經有另一位客人就座,對方還叫了一碟大炒飯,正津津有味地吃着。
林木森安坐後,接過服務員遞來的翻菜單。價錢都沒有改變,與貼在店外的菜單無異。
「我都要一碟大炒飯。」
「要附加例湯嗎?」
「也好。」
「明白,林先生,請稍候。」
服務員確認無誤,便自行退後。果然一分錢一分貨,大城市的飯館,光是店舖的裝潢,以及服務員的工作態度,便與家鄉大不相同。
自己平日上的那間館子,服務員從來都是呼呼喝喝,滿口三字經,動不動就問候客人娘親。與這邊的服務員對比,真是一天一地,差距無限大。
「師父說得對,果然不能一輩子待在鄉村中。應該趁年青時出來走走,闖蕩江湖,增長見識,才會發現更多新事物。」
林木森生怕被別人看出他是見識淺薄的鄉村人,頓時端正自己的衣襟與坐姿,盡量顯擺得像一個城市人。殊不知自己擱置在座位旁邊那個巨大的灰麻質行李包,已經澈底出賣他,表明他是坐火車的鄉下人。畢竟也只有鄉下人,才會用那種便宜又土的包。
這時他才注意到坐在對面的男人。
林木森疑惑起來,為何這麼晚才注意到坐在對面那位男人。因為任何人的目光一旦接觸到他,都很難偏去他處,不由自主為意起來。
對方不是甚麼英俊帥氣的男人,相反他非常醜,而且有點嘔心。一言以蔽之,就是猥瑣。
對,一字記之曰:猥瑣。
從髮型到臉形,從臉形到臉相,從臉相進一步到五官,簡直活生生似那種會淫人妻女的變態。尤其是那對眼睛,好像是天生就露出邪惡的笑容。林木森才一個照臉,便驚訝緣何世間有如此醜男。
從對方的身高體格判斷,年齡恐怕比自己更細小,大約十四、十五歲左右吧。這個年紀的孩子竟然一個人上飯館,莫非是趁舊歷新年期間出來遊玩嗎?然而打量一下,他的腳邊同樣有一個行李袋。與自己那個灰麻布質有別,是漆黑的皮製,檔次高上不少。
「難道他也是來乘火車的嗎?」
林木森無意打探對方的八卦,可是對方的外貌過於衝擊,總是不得不思疑他會否突然襲擊女性。身為習武之人,有所為有所不為。正所謂相由心生,倘若這傢伙真的是一條小色狼,打算對女性上下其手,必須立馬制服他。
「林木森呀林木森,苦練武功十四年,所為何事?不就是鋤強扶弱,見義勇為嗎?那怕這小子是富家公子,只要犯法,就必須阻止!」
對面那位猥瑣少年顯然沒有理會林木森,他愉快地享用午餐,大口大口送進嘴巴,吃得非常滿足。
「林先生,請慢用。」
須臾一碟大炒飯連同例湯送到面前,林木森取起筷子,開始用餐。雖說現在只是一時廿二分,距離三時火車開出,尚有不少時間。不過早到總比遲到好,沒準他是第一位進入火車的房間,優先佔用下位的床鋪。
從廣州東站至南京西站,車程大約是四十二小時,足足接近兩天。如果車站之間有任何耽擱,時間會更加久。三等車廂都是木板床,上面只有一張軟墊。如果佔得下位,至少這兩天睡得比較舒適,無需攀上爬下。
正在用餐時,對面那位猥瑣少年已經吃飽。他仰頭骨碌,整碗例湯倒進胃袋。不知情由者,恐怕誤會他喝的是酒,而不是湯。
「伙計,埋單!」
猥瑣少年舉手,一名服務員應聲過來:「二馬先生,盛惠三元五毫。」
複姓二馬?第一次碰上,是很罕有的姓氏嗎?
「等等……哎呀!」
猥瑣少年從褲袋中抽出錢包時,不意間一張小紙片飄落地上。他急急轉身,想要抓住,偏偏一陣風吹來,竟然將那張小紙片送到更遠的地面上。
「對不起……對不起……」
猥瑣少年暫時不付帳,先趕去低頭彎腰撿起紙片。豈料禍不單行,紙片飄落在行人通道的交叉處。少年俯身伸出右手,正好有另一群人從側面走過,雙方碰巧撞在一起。恰好少年的右手手掌,正好摸到一名姑娘的裙子前端,大腿靠上的位置。
尷尬啊,連林木森這位旁觀者看見了,都禁不住發自內心的呼叫冤枉。
「嗚呀對不起——」
未等猥瑣少年說完,與那名姑娘並排同行的虬髯大漢一腳伸出去,腳尖勾起擊中少年的胸膛。霎時發出「嘭」的一聲,少年整個身體被踢飛,往旁邊的飯桌處旁邊飛去,滾落到灰色的地毯上。正在那桌用餐的人齊聲尖叫,生怕殃及池魚,匆匆拋下筷子逃走。
「臭小子!敢碰老子的女人?」
「冤枉呀!我不是!我沒有!」
「還想狡辯?」
虬髯大漢肆意炫耀他渾身健碩的肌肉,挺起魁梧的身體,大踏步跨向前。眾目睽睽下抬起右腳,狠狠踩踏少年的手臂。
「瞧你一面猥瑣,嘴臉下流無恥,肯定是小淫蟲!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先廢了你的手!」
「那是天生的!又不干我事!」
少年急急退後,恰好避開這一踏。大漢圓瞪雙眼,覺得對方一時僥倖,偏不信邪,誓要追擊下去。服務員生怕鬧出人命,紛紛上前阻止,卻被對方一掌推開。
「少吵!你不知道老子是誰嗎?」
林木森心想,你額上又沒有鑿下姓名,誰會知道呢?
「老子是忠義堂的鬍鬚勇!就算警察過來,都是我說的算!」
自稱「鬍鬚勇」的大漢行事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當拋出「忠義堂」之名後,身後那些像是跟班的小弟叫囂唱好。
「看甚麼看?快滾開!」
「這兒沒你們的事!」
飯館內其他人怯於威勢,不單不加以制止,連帶服務員都主動退避。猥瑣少年站起身,拚命求饒道:「我只是想撿回車票,才沒有輕薄你的女朋友。」
「好啊!還真敢說!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
鬍鬚勇大吼一聲,像巨熊撲往前,一巴掌抽向少年臉上。少年竟然頭一縮,半蹲下來,非常巧妙的姿勢,完全避開這剛猛的一掌。
「當我求求你,不要打我啊!」
「不准逃!」
鬍鬚勇的小弟有幾人衝去飯館門口把守,不許猥瑣少年逃走。鬍鬚勇十分滿意,此時再補加一記左勾拳,揍向少年的右臉頰。少年不避低俗,直接往左一閃,鑽進桌子底下。鬍鬚勇愣了一下,沒想到少年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總是打不中對方,心中更加狂躁。他右掌劈向桌子,單憑肌肉的蠻力,把桌子劈毀一角,桌面上的杯碟筷子都震盪彈起。
猥瑣少年怎麼可能留在桌下,只見桌布一翻,人就從另一邊穿出來。鬍鬚勇不需下指示,他的小弟即時跳出來,阻攔少年逃走,好讓老大迫近。
「看看你還有本事溜到哪兒?」
鬍鬚勇非常開心,如今他與三名小弟,前後左右把猥瑣少年困在中間,保證他無路可逃。接下來他只要走上前,一拳揮向他的臉,保證叫他頭破血流。
「喂,等等,不要打我啊!不要迫我出手啊!會……會死人啊!」
「我當然知道會死人啦!死的是你啊!」
林木森有聽過忠義堂,那是昔日廣州一帶市場商販建立的自助團體,隨着歲月變遷,漸漸變成本地大型幫會,掌管這一帶各大小生意。因為賺的錢多,課的稅多,連物流通路都是他們牢牢掌控,故此連官府都不得不賣幾分薄臉。
即使如此,那位猥瑣少年是無辜的。他絕非有心想摸那位姑娘,一切都是偶然的不幸。雖然那位少年看似有一點功夫,不過明顯是雞鳴狗盜之技,委實難堪大用。繼續放任鬍鬚勇逞兇,搞不好真的會弄出人命。然而一旦插手,又會招惹麻煩。思前想後,良心終究跨不過那道坎。急急把飯都送入口中,喝完例湯,倏地擺手步出。
「我數三聲,你再不停下來,休怪會後悔!」
「哼!你奶奶的!不打死你,老子才後悔!」
鬍鬚勇覺得自己女朋友受辱,心生不忿,要在美女前面一顯威風。他左手揪起少年的領口,右手揮出拳頭,誓要打爆對方的頭。林木森及時接近,一招「右鐵幡桿」,右前臂伸出,與胸部成水平,突化拳為掌,掌心向下,擦到大漢右腕上。稍一接觸,即化掌為爪,五指鎖住右臂,頓時教對方無法伸前,也不能抽走。
無論如何用力,拳頭依然紋風不動。大漢猶不知畏懼,厲眼督向眼前出手阻攔的林木森,兇巴巴的罵道:「臭小子,想做架兩?」
旁邊那些吶喊助威的小弟即時群起嘲諷:「真是多管閒事!」「竟然介入妨礙鬍鬚勇,真是不知死活!」「鬍鬚勇,一併打死這小子!」
「不敢不敢,那位少年真的是想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車票,絕非有意觸犯閣下的女朋友。」
「女朋友?那是我的女人!」鬍鬚勇看見自己整條右臂完全無法動彈,勃然大怒:「哼!原來是習武之人!」
「粗淺末技,請必見笑。」
林木森可以鉗制鬍鬚勇,不是他的力氣比對方高,而是他會用巧勁。以巧制力,只要輕輕扣住虎口脈門上的要穴,就可以妨礙對方施力發力。
內行人一看就明白,鬍鬚勇空有一身肌肉,卻沒有任何內功。單純憑蠻勁揮拳踢腿,對一般人而言可能很具威脅性,但對習武之人而言卻不外如是,連威脅都談不上。林木森看見對方意識到自己是習武之人,嘗試好言相勸:「夠了,再打下去的話,警察就會來了。」
雖說警察過來,亦未必奈何得了忠義堂的人,但至少事件鬧大,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猥瑣少年拍拍衣服,一邊說對不起,一邊跑去那名穿長裙的少女處。對方嚇得尖叫,身邊小弟守護在前,但是少年望也不望一眼,低頭蹲身,撿起地上那張紙片。隨後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抱起行李箱,於眾目睽睽下慢慢退後。
他想趁機逃走,不過似乎無人願意放行。守在飯館門口的小混混仍然阻攔在前,連服務員都一併拉住他。
「二馬先生!請付帳!三元五毫!」
「哎呀!忘記了!對不起!」
林木森覺得那位少年根本是故意吃霸王飯,想趁亂逃走。
「哼,放手。」
「你願意放我們離開?」
鬍鬚勇雙眼凶光不減,氣焰倒是慢慢收斂,張口道:「隨便你們。」
「謝謝。」
幸好對方還算講道理,得知自己不是對手,即時知難而退。要是他們一擁而上,那怕自己有能力應付,但飯館的桌椅遭受破壞,屆時追討損失,他可是沒錢支付呢。
林木森付帳時,鬍鬚勇冷哼一聲,招手叫小弟都跟自己離開。反而猥瑣少年沒有逃走,笑嘻嘻的佇立在門旁等待他。二人平安步出飯館後,對方熱情跳上來,湊近道:「兄弟好身手!方才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謝。」
「不敢,不敢。瞧小兄弟剛才的身法,估計也是習武之人,對吧。」
猥瑣少年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剛才鬍鬚勇好幾次出手,這位少年都以極為巧妙的身法險要避開。看上去是僥倖,其實每一着都是精心的計算,總是以毫釐之差錯開。林木森自問自己年齡比對方更大,習武之時更長,也做不到那樣的程度。
「說起來你也是乘火車的?對吧?」猥瑣少年秀一秀手中的小紙片,正巧是一張火車車票。林木森心想「果然如此」,同時點頭。對方再追問道:「我一會乘三時出發往南京西站,你呢?」
林木森一怔,心想會不會那麼巧。
「看一看……我是第九卡車二號房,兄弟呢?」
林木森從口袋內抽出自己的車票,萬萬料不到,自己也是第九卡車二號房。猥瑣少年十分興奮,像是見到老朋友般,用手肘撞撞對方側腹:「我們居然是同住一房的乘客,那麼未來兩天請多多指教啦。」
以往人在家鄉,整條村中也就只有自己一人在習武,來來去去都只能聽師父聊江湖上的八卦。沒想到是次北上南京,同房乘客也是習武之人,只能說緣份這種東西,真是非常玄妙。看樣子未來兩天,二人可以談武論道,不愁沒有伴兒。
他抱拳行禮道:「敝姓林,林木森。師承馬天崑,幼習銬手翻子拳,請多多指教。」
猥瑣少年目光倏地收斂,認真地行抱拳禮:「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殺人拳』二馬友是也。」17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c9wz2Ruz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