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利物浦】+【喬治時代】+【阻街女郎】
噹──噹啷噹──
西斜的太陽將一抹橙黃灑落在波光粼粼的默西河面上。港口的鐘聲響遍全城,連山坡上的紅磚排房都聽得見。海鷗盤旋,在鐘響間插入高亢尖銳的鳴叫。衣不蔽體的孩子紛紛奔向河岸,看著船上被西風吹得鼓鼓的白帆收下。歸航的水手下船領薪,也許還從海外私自夾帶戰利品,各個口袋滿滿。他們心情好,有時會順手拋賞貧童們些什麼。
水手離開,換碼頭工人忙碌起來,汗流浹背的來回往返。徒手肩扛的麻布袋、拖板車搬運的木箱、木桶,裝的都是從獅子山運回的非洲物產。他們身後,巨大船身的陰影裡,富商與船長衣冠楚楚,談笑間看著船艙拉出繩索,繫著此行最價值不菲的收穫。一長串魚貫而出,有的高大但佝僂,有的矮小且削瘦,相同的是他們比陰影還漆黑的皮膚,只有眼白和角膜反射出光線,才會注意到這些病弱得無力反抗的,也是人。然而那些微光,卻因沾黏睫毛和眼角的分泌物而晦暗。
對街,樸素布衣的妻子、母親擁抱久別的丈夫、兒子。暗巷裡,有些女人穿著略帶汙漬的繽紛華服,畫著濃豔的妝容,扭腰擺臀的遊走街頭,搭上那些需要安慰的疲憊單身男子。
「嗨~」一聲甜美撫媚的問候從背後叫住查理。下船前,他和同伴約好一起去酒吧吃久違的炸魚薯條,還有眾人日思夜想的家鄉菜──利物浦燉肉,這道菜之有名,幾乎和這座城市畫上等號。但剛才一不小心,查理在人、馬、車縱橫交錯的碼頭和同伴被沖散,現下獨自走在天堂街上。他聞聲回首,昏暗光線中印入眼簾的是位面容姣好、嘴掛淺笑的窈窕女郎。瞬間,查理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使。她身穿彷若薄紗的白色連身裙,若隱若現的透出玲瓏有緻的身材。見查理停下腳步,她慢慢靠近,行走時步態婀娜多姿,還嬌聲問道:「我叫媚姬‧梅,先生怎麼稱呼啊?」
查理看得出神。他沒見過如此漂亮的人,衣著的樸素簡陋沒能遮掩,反而更加襯托她的美。赤褐色的頭髮梳得宛若泉水般柔順發亮,流淌過肩頭,將視線引至雪白而渾圓的酥胸。深棕色的大眼圓睜,滴溜溜的看著他,無辜柔弱的模樣,楚楚動人。當她的纖纖玉手搭上胳膊,穿透衣物而來的冰涼才讓查理回神,重新開始呼吸,並趕緊自我介紹。
佳人陪傍身側,在船上朝夕相處的那些臭男人,查理早就把他們拋諸腦後。兩人挽著手左彎右拐,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付了多少錢,總之,他被帶進一間陰暗房間,只在小圓桌上點了一支短蠟燭,一個人坐著,但是在媚姬‧梅的床舖上。
來的半路,查理的肚子忽然餓得咕咕大響。他不好意思的表示得先找點東西吃,媚姬‧梅卻笑瞇了眼,溫柔和悅的說她可以為他準備些家常菜。剛剛,黑暗中傳來餐具碰撞聲,他開始幻想,一日若能抱得美人歸,會是何等幸福。
從小,查理看著母親在廚房為家人烹飪的背影,聽著銅鍋瓷盤的碰撞聲長大。行過世界各地,看過無數壯麗風景,如今他仍覺得那是全天下最美的畫面。
伴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媚姬‧梅端了兩個盤子回到蠟燭光暈裡。盤裡是淋了肉汁的馬鈴薯泥,以及胡蘿蔔丁和青豆。在這港口城市,肥美鮮嫩的牡蠣便宜得富裕人家根本不屑一顧,但她只在其中一盤放了兩顆,並遞給查理。料理樸實無華,只因有美女相伴,查理吃得津津有味。
支撐著兩人重量的這張床鋪堪用,卻稱不上舒適,不時發出咿咿呀呀的噪音,還散發著輕微霉味,但查理並不介意,再怎麼都比船上的酸臭味加上海風的腥味好。而且,很快的,他的嗅覺就有了新的專注目標。整個夜晚,他只聞得到媚姬‧梅身上和髮梢淡淡的肥皂味,還有兩人親吻時,殘留在口齒間,肉汁裡的洋蔥味。
啊──啊──
在查理去過的某些地方,清晨真如童話故事般,會有清脆的鳥兒啁啾。然而,在這座港口城市,聽到的絕對只會是海鷗淒厲刺耳的尖叫──這才是最熟悉而美好的,家的聲音。
晨曦從窄小的窗戶投入,查理睜開眼,又眨了眨,半晌才適應。蠟燭鞠躬盡瘁,只在桌面留下海面礁石般崎嶇不平的殘蠟。陽光中可以看出房間不大,牆面也灰撲撲的,除了查理正躺著的床,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個衣箱。衣箱上擺了一個籃子,盛裝著碎布料和針線。看來媚姬‧梅有空還會做手工針黹,絕對會是賢妻良母。
想到媚姬‧梅,查理回過頭,本想欣賞天使的睡顏,卻只看到空無一人的床鋪。他打算起身尋人,才驚覺自己一絲不掛。而且在這沒有多餘家具、雜物的房裡,竟不見他那身只有下船才會換上的體面行頭。迫於無奈,他對空氣說了聲抱歉,掀開衣箱翻找。箱子裡都是男性的服飾,從不同年齡的孩童到成年人的尺寸各有幾件。
查理剛揀了套勉強和身的布衣穿上,媚姬‧梅正巧回來。她瞥了一眼,但似乎並不打算搭理他,逕自整理打包起箱內的其他衣物。
「我的衣服去哪了?」查理在媚姬‧梅又要出門前開口問,她面無表情的回答:「親愛的先生,衣服在凱莉的9號當鋪。」說完轉身離去。
正要跟著走出門,查理卻發現連他那雙海水泡爛的皮靴也不翼而飛。四周都找不到替代品,最後只好冒著被石子、碎玻璃刺傷腳的風險,小心翼翼前往當鋪。
凱莉是個體型壯碩的中年寡婦,丈夫過世後仍把當舖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為避免有心人士覬覦,她雇用了高大的黑人當門房守衛。查理分別描述他外套、庫子、背心的樣式──那是他最有價值的一套衣服,所有細節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凱莉卻堅持店裡就是沒有這樣的衣物,死也不肯還給查理,最後她拉大嗓門一喊,兩道黑影便聯手將這位不速之客拋上了街頭。
查理狼狽的前去報警,但並不抱希望。官商勾結,不論在世界各地,都是一個樣。
很快,警察就說捉到人了。結果,他們逮捕的是他的天使。
不出幾日,法官判她流放之刑,罪名是洗劫多名船員及誘拐青年。查理對此感到一頭霧水,他舉報的明明是當舖非法侵占啊!
查理曾想過要去探監,卻因過於羞愧而作罷,畢竟是自己為了區區幾件衣褲,害了無辜的媚姬‧梅。
幾個月後,查理剛好結束新一趟航程回港。在酒吧喝蘋果酒等著餐點上桌時,聽說運送女犯前往范迪門之地的凱恩斯號明早就要啟航,便打定主意,要去見他的天使最後一面,並致上最深的歉意。
隔天一早走到港邊,查理發現自己不是唯一來送行的人。即使是罪犯,仍然有深愛他們的家人啊!查理問了管理人,才終於找到媚姬‧梅的倩影。她還是穿著那件白色連身裙,但在清晨的光線下,查理總算看清楚,那並不是薄紗,只是件因為洗了太多次而變薄的棉布襯衣。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z6ceFRZ2U
走近時,一名從衣著看來家境相當不錯的青年正在和她說話。他無意偷聽,但青年情緒激動,所以音量很大。聽完,他才大概知道媚姬‧梅的罪名何來。
原來這位青年來自富商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前年在前往牛津大學就讀前的那個夏天遇見,並愛上媚姬‧梅。兩人白天享用美食、逛街買禮物,青年還偷偷租了間小套房,方便兩人幽會、廝混,甚至想為她放棄就學。此事一日東窗事發,他的父親帶了大隊人馬去小套房逮人,媚姬‧梅反應快逃了出來,卻得開始躲躲藏藏的日子。青年最後還是被送去讀大學,這次是透過友人的信件,才得知媚姬‧梅落網,且將在今天被流放遠方,特地瞞著家人回來見她最後一面。
查理聽著,不禁感概真是「人美命不美」。青年滿懷抱歉的說完,塞了一小袋東西在她手裡,然後用袖口擦拭掉淚水離去。
等青年走遠,查理才靠上前去。在白天的光線中細看,媚姬‧梅美則美矣,眼角其實已有細紋。如同青年,他抓著媚姬‧梅的手,就像對神職人員告解般誠懇的道歉,希望消除一點內心的罪惡。而媚姬‧梅看著他們的表情始終如一,不知是無怨無悔,還是根本無動於衷。
桅杆上巨大的白帆緩緩上升,身為水手,查理知道這表示船準備要啟航了。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nTpuAbJ1U
最後一刻,媚姬‧梅終於開口,她的聲音雖輕,卻不被船帆受風吹的啪、啪聲影響:「感謝神啊,世界上還有你們這麼善良的人。如果不恨的話,有空去幫我看看寄養在船纜繩匠家的兒子吧!他今年才五歲,媽媽卻要離他遠去,但我已將擁有的、能得到的一切都給了他。」
語畢,她頭也不回的轉身上船,被送往地球的另一端。
十年後,查理已經幾乎忘了人生這一段小插曲。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xo6O7Tqyv
某天,又有新的任務,查理熟門熟路的登船。正要前往自己的崗位,他卻發現甲板上站了好幾個年輕人。他們是船東新雇的年輕船員,也許想給前輩好印象,所以各盡所能打扮得乾淨整齊。查理原本不急著立刻過去認識他們,反正航程中多的是時間,卻突然被一名少年的衣著吸引。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UdpLjk0Gf
走近一看,少年皮膚白皙,赤褐色的頭髮剪得俐落乾淨,深棕色眼睛又圓又大,面容如天使般俊美。視線向下移動,他穿的白布衣,搭配的背心、長褲,還有手提的外套,都似曾相似。再仔細一瞧,衣領上歪歪斜斜的墨水字跡尚未完全褪掉,寫著C.T.,正是查理的名字縮寫。再見這身衣物,不禁讓查理回憶湧現。又看看眼前的少年,他豁然開朗。
「孩子,我猜你會製做纜繩吧?」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7VSaaCcWA
「是。」少年立正回答。
「哈哈哈哈哈!」查理手撐腰、仰頭大笑,「你可要好好幹啊,不要辜負送你這身衣服的人。」說完,他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哼著歌,昂首闊步上工去,徒留少年一臉疑惑,看著他的背影。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2gmunxrQx
「什麼事情心情這麼好啊?」擦身而過的同僚見狀問查理。1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8330vdW3A
終於解開當年真相,查理雖然也覺得自己愚蠢,竟然跑去跟洗劫自己的人道歉,但就結果而言,他覺得自己終究是做了件好事,讓一個優秀孩子有機會長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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