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四年,十月六日。
晨光悄悄鑽進冰冷的病房中,照亮了未被烏黑長髮掩蓋的半邊臉,但喚醒少女的卻是每早準時打開的收音機。
「特別新聞報道。尖沙咀P酒店昨天發生命案,現場發現一具被斬首的屍體,死者為一名二十五歲男子,警方於現場撿獲一封遺書,暫列作謀殺案處理。」
剛睜開眼的林梓楓沒聽出大氣電波中的矛盾,一向不問世事的她,對別人的生死也沒有興趣。她朝自己的右腿猛力一拍,實在的痛感卻使她更加空虛,林梓楓嘆了一口氣後再次閉上雙眼。
這是她住院的第六天。
身為港隊跨欄代表的林梓楓,在重要的比賽前遇上車禍,因右腳腳踝粉碎性骨折已接受多次手術。
如果沒有那宗意外的話,此時此刻的她應站在頒獎台上,享受着勝利的喜悅及觀眾的歡呼聲,然後披上區旗赤腳繞場一周,讓旗上的洋紫荊乘風飄揚。但她現在並不想知道比賽的結果,甚至不想隊友們取得佳績,她不想接受自己不可能再跨欄的沉痛現實。
「還這麼年輕,真可憐。」收音機的主人,躺在對面床位的中年大嬸扯着嗓子說。
「我才不用你可憐!」林梓楓從病床上彈起來吼道。
林梓楓沒心情追究一臉莫名其妙的大嬸,直至她拿起手提電話,看到臉書上都是那無頭命案的新聞,她才意識到剛剛是自己在對號入座。
幾天前,她遇上意外的消息亦像這命案一樣遍佈網絡每一個角落,甚麼命運弄人、跨欄美少女恐絕跡紅土場、明日之星被迫退場無緣奧運……誇張的標題應有盡有。林梓楓曾經多麼渴望成名,但若一早知道獲得關注的代價是這麼大,她寧願自己一直寂寂無名。最諷刺的是,當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新聞時,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侵襲全身,她討厭這麼誠實的身體。
「如果那天電單車奪走的不是我的右腳,而是我的性命就好了。」
多次閃過這念頭的林梓楓不自覺地打開搜尋引擎,在放大鏡圖標前方輸入「自殺方法」四個字。
首先彈出的是求助熱線的號碼,林梓楓一聲冷笑後繼續查看搜尋結果,吸引她目光的是第五項的「如何只自殺一次就成功」。服藥、上吊、跳樓、割腕、燒炭、凍死、電死、餓死……不同的自殺方法自然伴隨着不同的過程及結果,但林梓楓最在乎的是致死度,再痛苦的方法或再恐怖的死狀她也毫不介意。
她不相信這世上會有比在一夜間失去十八年艱辛奮鬥成果還要痛苦的事。醫生在第二次手術完成時告訴她,如果康復進度良好的話,兩個月之內可以慢慢走路,半年之後可以開始跑步,但要回復到受傷前的狀態就不太可能。聽到這消息後,林梓楓哭了一整晚。
她已經記不起曾經為跨欄掉過多少眼淚。林梓楓自七歲起便接受田徑訓練,第一次參加全港六十米短跑便贏得金牌,那時候她天真地相信只要努力便會有收穫。不久後她碰上了即使認真練習也無法擊敗的對手,教練勸喻身體柔軟的她轉戰跨欄,經歷一番掙扎後她便放棄了短跑。剛開始練習時她經常跌得遍體鱗傷、頭破血流,還令母親誤會她在校內被欺凌,每次抹乾眼淚後她又會重新站到跑道上,膝蓋的疤痕已成為她最自豪的印記。
兩年前,努力不懈的她終於在二十三歲生日當天成為香港的跨欄皇后,在紅土場上的英姿亦被製成一張又一張的海報。她曾經幻想自己能成為像李麗珊一樣的傳奇,在奧運奪金後疾呼一句會流芳百世的口號,不過現在已經再沒機會了。她曾經很鄙視那些看不起傷殘運動員的人,但一想起現在再努力也只能成為殘缺的冠軍,林梓楓又實在興奮不起來。
四肢發達的少女難免會予人頭腦簡單的形象,但林梓楓很清楚自己是個愛思考的人。她總是會在分岔路口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條路,無論是放棄短跑轉攻跨欄、提早輟學變為職業選手、與名牌時裝合作衝出國際,她一直相信自己能作出最合適的決定,而她在運動場內外的成功亦印證了這一點。林梓楓確信自殺是她現在的最佳出路,既然重返巔峰的機會微乎其微,悲壯的結局至少能讓她再度成為矚目焦點,並且以一名運動員的身分被牢牢銘記。
正當林梓楓讀自殺教學讀得入神時,她的手提電話屏幕突然彈出一個廣告似的視窗。灰色的背景上用新細明體寫着「你真的想自殺嗎?」的問句,底下的「進入」與「離開」兩個選項讓她想起那曾經誤闖的成人網站,不過這次林梓楓毫不猶豫便按下「進入」。奇怪的是,這視窗自動關閉後並沒有別的版面彈出,重新載入原本的網站亦沒有再次彈出廣告,自覺沒趣的林梓楓把手提電話扔在一旁,沒多久就被護士帶去做物理治療。
這是林梓楓每天最討厭的環節。今天的物理治療師是個皮膚黝黑的健碩男子,一身陽光氣息。大概是前幾天的中年女人誤以為這樣就能提起她對運動的興趣。
「林小姐,我是你的粉絲,希望你能夠儘快康復!」物理治療師在協助她移動腳踝時不忘送上鼓勵。
「謝謝你,我會努力的。」林梓楓沒精打采地敷衍答道。
「幸好你的傷勢不算太嚴重,至少不用截肢。」不知道這究竟算是安慰還是嘲諷。
「我也覺得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就算無法再當職業選手,我也有自信可以培育出優秀的師弟妹。又或者是上天覺得我實在太操勞,想我嚐嚐平常人的生活吧。」她自然地說出與心聲相反的說話。
「別說謊了,你剛剛不是還在盤算怎樣自殺嗎?」物理治療師突然收起笑臉,正色道。
「怎麼會?我……我……我只想快點康復出院。」林梓楓結結巴巴的辯駁軟弱無力。
「如果我說,我能夠協助你自殺呢?」
「我為甚麼要相信你?你怎麼知道我想自殺?」聽到對方出乎意料的說話,林梓楓決定放棄掩飾,緊鎖的眉頭隨即鬆開。
「昨晚在P酒店死去的是我的客人,這是他的懷錶。」他答非所問地拿出刻着精美花紋的金色正圓,幼長的食指纏着那根細細的銀鍊,手一鬆,懷錶便垂落,在林梓楓眼前輕輕打轉。
「你的意思是你是殺人兇手?」林梓楓半信半疑地問道。
「那就看你怎樣定義了。明天見吧,這個借給你。」他沒有否認,把懷錶掛在林梓楓的輪椅上便轉身離去。
這個充滿神秘感的男人沒有報上名字,給林梓楓留下的只有深刻的印象,以及腳踝上異常灼熱的觸感。她突然對明天的物理治療環節有點期待。
可惜,翌日為林梓楓做肌肉訓練的,是那個看起來更需要運動的中年女人。
「對不起,昨天有點感冒沒能上班,所以找了Ryan來當一天替工。」看到林梓楓悶悶不樂的樣子,資深物理治療師主動道歉。
「不要緊,我只是今天有點累。」
「那今天早點結束吧,聽說你待會還要見心理學家。」
資深治療師提早結束了訓練,林梓楓感覺就像被戲弄了一樣,那個男人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壞人」。更令人沮喪的是,過分熱心的主診醫生真的安排了臨床心理學家與她會面,說甚麼傾訴一下心情或許會有改善。護士把坐在輪椅上的她推到另一個房間,說會在一個小時後來接她,但林梓楓實在不知道要怎樣熬過這六十分鐘。
「林梓楓是嗎?」
「嗯。」她低頭答道。
「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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