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 01
天才總有些異於常人的地方,例如飄忽不定的脾氣、目空一切的態度、固執又偏激的念頭……無論是哪方面,都會讓人敬而遠之,抑或退避三舍。畢竟靠近他們的人,如果未能被同化,無一例外都會變成瘋子。
竹早靜彌對此深有體會。
「二階堂前輩的射型真的非常漂亮,『啪』地拉開弓,然後『咻』地放出箭矢……」鳴宮湊手舞足蹈地還原前輩的動作,轉換了幾個角度仍不得要領。
「確實是很漂亮的射型,跟我們學的完全不一樣。」走在另一側的藤原愁順著鳴宮的示範而作出點評。
作為剛接觸弓道且只能拉空弦的新手,竹早尚未有摸弓的機會,更別提像兩位友人那般,興高采烈地評價前輩的技法。於是他側耳聽著,沒有插話,腦海裡跟隨著友人們的思緒,回想二階堂前輩的一舉一動。
前輩挺拔的身姿如同屹立於雪地裡的松樹,他動作俐落地張弓搭箭,放手之際響起清脆弦音,箭矢勢如破竹,正中靶心。然後惹來鳴宮的驚呼。
竹早難以用言語來形容那個瞬間,因為發生得太突然,他還沒來得及欣賞和品味,就被湊誇張的模仿吸引了視線。
如果非要形容,那段弦音大概像是寺裡梵音,一下子擊碎了世俗的紛擾和屏障,迎來自由的風。
和煦的陽光灑落在前輩灰藍色的髮上,好像澄澈的湖面泛起了波光粼粼,二階堂回過頭來露出錯愕的表情,下一秒又掛起了笑容。
竹早想起了兒童繪本裡的故事:主角被小鹿吸引而展開追逐,無意中闖入森林的深處,邂逅了美不勝收的精靈。
「真的很漂亮。」竹早喃喃自語,不知道是説姿勢,還是說人。
課後活動暫告一段落,他們三個人並肩走出校門。此時還處於初春,天色暗得早。夕陽的餘暉沒入地平線,街道兩旁的路燈驟然亮起,以保行人安全。
「靜彌,你在聽嗎?」鳴宮滿腦子的熱情稍稍冷卻下來,這才意識到竹馬過於沉默了,「是不是覺得太無聊了?」
「靜彌能快點摸到弓箭就好了,上手以後才能更好地理解拉弓的樂趣。」鳴宮怕他變得消極,為了讓竹早提起幹勁而打氣。
「沒有扎實的基礎不能拉弓。」藤原淡淡地開口。
竹早只是笑道:「藤原同學是想說『欲速則不達』嗎?」
經過連日以來的相處,他發現傳聞中的「貴公子」不太掌握語言技術,哪怕本意是出於友善,但錯誤的表達方式會讓人覺得逆耳,從而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沒錯。」藤原向他投去讚許的目光,似乎是表揚他的理解。
忽然吹過一陣強風,卷著路旁的樹枝不停地搖曳,枝椏上綻放的櫻花隨風起舞,落在他們的頭頂和肩膀,又使街道鋪上了一張由花瓣所編織的地毯。
「月光與櫻花啊……」鳴宮若有所思,「如果道場有這樣的景色,哪怕讓我拉弓一晚上也不在話下。」
「然後明天請假在家補眠?」藤原覺得這個提議可行。
友人在前方興奮地討論著,竹早卻停住了腳步,他抬頭望向懸掛在天幕中央的月光,恍惚間想起了二階堂前輩。
他開始幻想灰藍色的髮絲跟清冷的月光互相輝映,似乎不失為一番別緻的景色。
竹早伸出手,花瓣提著裙襬以輕盈之姿旋降,緩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如同精靈的寄語,告知他春日的來臨。
他又望向鳴宮和藤原的背影,突然覺得身體和心靈都處於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静和放鬆的狀態,似乎預示著從現在起,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
「靜彌,走快點啦!」鳴宮轉過身來朝他揮手並催促道。藤原保持著不急不慢的姿態,也在等他過去。
「嗯,現在就來。」竹早攏著拳頭,對未來有了更多的期盼。
*
夏日的蟬鳴此起彼落,竹早捋起被汗沾濕的額髮,從四方八面洶湧而至的熱浪蒸得他頭昏眼花。竹早有些懊惱於沒聽隊友們的勸,戴頂帽子過來,至少可以擋一擋陽光,避免發生中暑的意外。
「靜彌,感覺好些了嗎?」鳴宮從自動販賣機裡買下冷飲,用冰涼的鐵罐觸碰竹早的前額,擔憂道,「臉頰好紅。」
「休息一下就好。」竹早倚著树幹坐在樹蔭下,他接過罐子將瓶身貼住臉頰,試圖降溫。
鳴宮在他身旁坐下:「今年的夏天是不是太熱了?」
「好像跟以往差不多。」竹早閉上眼睛,颯颯風聲爭相鑽入耳內,屏蔽視覺以後,其他的感官似乎變得更加敏銳。斑駁的光影映照在他的臉上,凝結在鐵罐外的水珠順著下顎滴落,再沒入衣襟。悠長的蟬鳴仿佛凍結了時間,讓他置身於桃源鄉,可以忘卻所有的負擔,只求享受半刻的閒適。
「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鳴宮面露難色,「上次生病以後,感覺身體狀況都不太好。」
竹早聞言掀開了眼皮,他的眼神裡流露著同情的目光,開口向孤陋寡聞的竹馬進行解答:「因為我快要分化了。」
簡短的句子足以喚醒鳴宮在課本上學到的知識,竹早有先見之明地捂住了耳朵,下一秒,鳴宮就驚歎出聲:「誒?」
「分化的話是不是要單獨隔離?怎麼還跟我們過來集訓?如果跟小雅哥解釋的話,一定會得到體諒並批準你休息的。」鳴宮掰掰手指頭,希望沒有遺漏任何要項,「抑制劑備齊了嗎?要不要打電話給伯母讓她過來接你?」
「冷靜點,湊。」有了鳴宮的襯托,竹早更顯冷靜,「之前體檢有預測過性別,醫生説我有較高的機率分化成Beta,生活也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
Beta的數量佔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不單是最普通的性別,也是狀態最穩定的性別,與Alpha、Omega不同,Beta不受本能和慾望支配,哪怕是分化的過程也不會有太嚴重的症狀呈現。
「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們。」鳴宮在他的安撫下也靜下心來,繼而想到另一位好友,「說起來愁應該也差不多要分化了?」
三個人之中,竹早和藤原分別生於四月和五月,鳴宮的生日在年末,相比二人,分化這件事對他來說言之尚早。
「應該是這段時間了。」竹早也不瞭解情況,哪怕理論知識再豐富,套用到現實裡都是紙上談兵,僅供參考。據統計,大多數人會在十五、六歲左右分化,依照他的觀察,藤原愁有很大的概率會是Alpha。
「愁長得高,體格也壯,確實是往Alpha的體型靠攏。」鳴宮點頭附和。
「愁很有Alpha的風範。」竹早休息夠了,便站起來活動僵硬的四肢,語氣裡帶了幾分好奇,「湊呢?你有想過自己會分化成甚麼性別嗎?」
「嗯……Beta吧?」鳴宮仰起頭來,望向翠綠的樹葉,竹早伸手將他拉起來。
「為甚麼?」
「普通地生活,然後普通地拉弓。」鳴宮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灰塵,「還希望生活不要發生太大的變化。」
竹早沒立刻接話,他若有所思地抿緊了唇,斟酌用語:「果然弓道放在第一位?」
鳴宮想要說些甚麼的時候,卻被驟然打斷。
「啊咧,這不是小湊和小靜彌嗎?」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兩人回過頭,就見辻峰高中弓道部的五名部員站在路中央,每個人的身上都掛滿了行李袋,露出一副悠閒的姿態,仿佛正在旅行散心。
「二階堂前輩。」鳴宮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喊出敬稱。
二階堂永亮穿著薄款的防曬外套,兜帽一戴,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若是能夠騰空一隻手來,他大概會選擇高舉遮陽傘,完全隔絕紫外線。
竹早愣在原地,他覺得晌午的陽光過於刺眼了,熱浪灼得他面紅耳赤,腦筋好像被攪成一團漿糊,剝奪了他基本的思考能力。
「小靜彌,你不跟我打招呼嗎?」二階堂將隊友撇在身後,他一個箭步上前,拉近了與竹早之間的距離。
明明是盛夏,竹早卻感受到一陣不合時宜的清涼,好似被投放進氣泡水裡的冰塊,藉助浮力懸於水面,會因撞上玻璃杯壁而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不住翻騰的氣泡刺激著味蕾和口腔,除去夏日的燥熱,讓人忍不住讚歎一聲痛快。
「好冷淡啊小靜彌,現在連話都不想跟我說了嗎?」讓他人陷入窘況,似乎是二階堂的惡趣味。
又來了。竹早覺得頭疼,於是皺眉。
在人前,二階堂永遠維持著一副笑眯眯的表情,還表現得他們之間有多親近和熟悉。
但我們根本就不是這樣的關係。
也許是因為身體欠佳,竹早難得起了叛逆的心思,笑著撇清關係。
「二階堂前輩,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自來熟會讓別人覺得很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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