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無機質的斑白,盯著那天花板上的線條與斑點久了,甚至覺得好像盯出了張人臉來,一邊的水漬像個胎記。
他醒來後直盯著那張怪臉,白白盯了一分鐘。
不為別的,他腦袋裡一片空白,除這就沒別的事浮現腦海。現在幾點了、今天幾號了、這兒又是哪兒了,他睡得太久,久得足以把這些常人會想的事全都拋棄。他繼續盯著天花板,直到從那張臉上盯出了猶昧感,天花板看起來又像別的玩意兒了,他才把那些雜事撿回來。
天知道那些嬰兒們剛出生、頭一次張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時,腦袋裡的念頭又是如何。也許和現在的他挺類似的?只靠感官,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雙眼所見即為一切。從零開始,一點一滴地認識周遭,還有自己。
不過他不一樣,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成年人,擁有一般知識與常識。能覺得天花板上那些點線像張臉,坐起身後能看出這兒該是醫院,一切都證明他仍有正常的認知與思考能力,沒傻,也沒瘋。
他本是這麼希望的,直到他環視周遭一圈,腦袋終於暖機結束,驚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日⋯⋯所有和「他」相關的事情,都是一片空白。
他沒傻,也沒瘋⋯⋯?
想起部分人打架時放話叫囂,老說「打得你爹娘都認不出來」。若他真是被人打得住院,還真是被打得爹娘都認不出來了。
這念頭一浮現,他立刻伸手把自己的臉摸了個遍,摸完又把被子掀了,眼睛瞧得見的地方就用看的,瞧不見的地方就用摸的,總之把自己全身上下檢查了遍,一點外傷都沒有,就是睡得太久了,肌肉陣陣無力,還有點痠痛。
出乎意料地,他很快接受了事實,驚也沒驚過十秒,都不知是太豁達還是太沒神經。
確認完畢自己的狀況,他下一步就是繼續探索周遭。從他雙腿的麻痹與無力程度來看,他在這兒一定躺了不止幾天,貿然下床恐怕能把這把病骨子跌碎。於是他扭頭,環看周遭。
右邊有扇窗戶,明亮的陽光撒在病床上,他醒來到現在才終於察覺那暖意。窗戶外頭的樹綠得蒼翠,似乎還隱約能聽見蟬鳴。
面前的牆上掛了個鐘,還是會寫日期、天氣、溫濕度的電子鐘。時間是七月一日,下午兩點二十六分。
左手邊是房門,而他背後那道牆邊、病床床頭旁擺滿了氧氣儀、心跳儀等醫療器材,還有他左手臂打著的點滴。他特地看了看點滴上的日期,同樣是七月一日,今天剛換的。
雖說情況仍舊不明,但他已從自己的身體狀況推論得知:他昏迷大約有些時間了。可點滴多半是今早新換上的,他人還沒有任何明顯病痛,說明這兒一直有人在照顧他。
他再看了眼床頭邊那塊名牌,上面寫了他現下最想知道的東西:他的名字。
名牌上的字跡非常自由奔放,奔放得他盯了三十秒才看懂那三個大字,盯得他都要懷疑自己還識不識字。
可三十秒過後,他又巴不得自己不識字了。姓名欄那三個大字看得他不得不冷笑:顧全生,姓顧,名全生。
他一個醒來腦袋完全空白,自己是誰在哪、今時何年何月何事、父母姓甚名甚、一問三不知的人,顧全什麼了?還想顧全一生?笑話。
姓名由不得他,顧全生也沒多想,繼續往下看。性別男,生日沒寫年份,只寫了六月三十,病歷號碼和主治醫師都留了空,只有護理師那欄,一樣過度自由奔放的字跡寫了蔣瑩二字。
看來他下一步就是找到這個蔣瑩,把該問的都問問了。顧全生又張望了下,他印象裡醫院病房裡都有呼叫鈴。按鈕式的沒找著,倒找著了個真的鈴:長個把手,舉起來猛搖包準能吵死人的那種。
他心裡無言,還是拿起那鈴搖了搖。鈴鐺聲輕快,更顯樓下那一陣手忙腳亂格外慌忙。只聽一陣雜物落地聲,腳步咚咚地踩上了樓梯,聽來離門口愈來愈近,下一秒病房的木門輕柔地開了,不難想像蔣瑩費了多少力氣在門前冷靜下來,不至於嚇到這位大病初癒、嬌貴得很的先生。
「顧先生?」
他想這姑娘應該就是蔣瑩。看上去很年輕,不出二十五,也許護校畢業才沒多久。臉上不加掩飾的訝異神色讓她顯得更加未經歷練,還藏不住情緒,想是還沒見過什麼大風大浪。
是個乾乾淨淨的姑娘,就是有點毛毛躁躁。當然,難保不是被終於恢復意識的顧先生給嚇的。
「蔣護士?」
顧全生跟著應了聲,這就發現他喉嚨乾得嚇人,也不知道多久沒說話了,聲音啞得快聽不見。蔣瑩一愣,丟下了句「你等我一下」就又衝出房門。
只聽又一陣亂碰,那木地板被踩得咿呀叫。蔣瑩不久拽著一堆東西回來,全都堆在個小推車上,第一層是台血壓計。
她先彎腰,從第二層的層架上拿了杯水遞給顧全生,喝完了就讓他伸出手來量血壓,量完了又是測耳溫,一一把結果記錄在表上,寫完才又開口,語氣裡滿是驚訝:「你可終於醒了,顧先生。身體感覺還好嗎?」
顧全生:「還行。」
方才蔣瑩的臉色沒什麼變化,看來一切正常。蔣瑩得到病患本人確認也鬆了口氣:「太好了。你聽上去精神很好。」
顧全生是不知道僅僅兩個字如何能聽出精神好不好,不過蔣瑩的聲音甜甜的,和她的笑容一樣,好像床上那人冷冰冰的臉一點都沒嚇著她。她熟門熟路地檢視了下他床頭的那堆儀器,將數據都抄寫在手裡那塊表上。
「這裡是⋯⋯」
「你等等,我拿個東西給你。」
蔣瑩打斷了顧全生的問題,先把記錄表放回床尾吊著的文件盒裡,然後從推車上取了一份文件下來,和顧全生換過他手上的空杯子。
「看看這個吧,看完有什麼問題再跟我說。」
不等顧全生追問,蔣瑩又自說自話地說要讓營養部的弄吃的給他,一陣風似的吹走了。
滿肚子話想問的是他,但他從頭到尾就只說了八個字,本來也許還會多一點,都被那小護士說完了,剩他一堆問題憋得難受。
直到他拿起文件,發現這東西多半會比那小護士有用許多:這是他的病歷。
扉頁上寫著醫院的名字和「病歷」兩個大字,接著的正文第一頁就是個表格,規規矩矩的病患基本資料表。
他先往黑白印刷上頭唯一鮮明的色彩,那張大頭照看去。說來有點嚴重,他幾乎不太記得自己長什麼樣,醒來後也沒看過鏡子。一個失憶到腦袋空白的人,卻很迅速又冷靜地接受了照片裡這乾乾淨淨的青年面容,眉眼間隱約透著冰冷,就像那近乎抿成了一條直線的唇。
原來自己看起來是這樣,感覺是個不好接近的人,他的感想簡單明瞭。
個人資訊欄和他那塊床頭卡上寫得一樣,唯獨病歷上多了他的出生年份。顧全生抬起眼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鐘,迅速算了算,他昨天剛滿二十六歲。
除了姓名欄那三個大字依然刺得他眼疼,疼得他想叫那小護士拿一面鏡子來,確定自己這張臉和病歷上的照片一樣才要繼續看下去之外,第一頁沒什麼驚喜。
第二頁就不同了。地址、職業、工作單位⋯⋯全都是空白,好像他這個人在來到醫院以前和外界一點關聯都沒有,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入院時間是去年的七月下旬,顧全生心裡默算,他至少昏迷了將近整整一年。
家屬欄⋯⋯倒是填了個名字:顧曉。
他一開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自然也對這個顧曉全無印象。既然同樣姓顧,八成是他的家人,上面也留下了顧曉的電話號碼與居住地地址,與病患關係那格則填了「姨甥」。
顧全生當然連他媽媽是誰都不知道。再說,他怎麼和自己的姨媽同姓?
這還算雞毛蒜皮的小事。顧全生再翻過一頁,第三頁是他的主訴與現病史。
主訴:創傷性逆行失憶症。
自己果真失憶了,而且受過傷,嚴重得讓他幾乎失去所有記憶的傷。他眉頭一緊,繼續往下看。
起病情況、主要與伴隨症狀、診治經過欄全都空白,他還以防萬一地再往後翻了幾頁,個人史、旅遊史、接觸史等等果真全都白得刺眼。那些表格都像畫好看的一樣,裡頭什麼屁都沒寫,就只是勉為其難地一起被印了出來,讓這份病歷有點份量。
他無奈地翻到最後一頁,確認不管哪一欄都是空白後就將扉頁蓋了,放回腿上。
目前知道的還是不多:顧全生二十六歲、男性、因失憶症入院、有個姨媽名叫「顧曉」。
想到顧曉,病歷上倒是有她的電話,那是他現在唯一的線索。連絡上她,沒準能多知道一些。
「你看完了嗎?顧先生。」
敲門聲後,方才的小護士開了門走進病房,這回倒顯得穩重許多。
顧全生輕輕點了個頭,空了九成的病歷能看多久。眼看蔣瑩走近,他將病歷表遞還回去:「我的病歷表有缺失?」
蔣瑩:「啊,資料少了很多對吧?其實你是轉院來的病人,對方轉交病歷時就只有這些,我們也追問過很多次,卻都沒有結果。」
他沒應什麼,只垂下了眼。蔣瑩絲毫不窘迫,她知道這位顧先生失憶情況很嚴重,人就是傻了她都不會意外。
「那麼,顧先生,我跟你簡單說明一下。」
她把今天的日期和這間醫院的位置都說給了顧全生聽,還很貼心地拿了張地圖來,手指指的是一大片翠綠裡唯一的一個小灰點,這裡是一大片荒郊野外中唯一的偏遠鄉下小村裡唯一的一家醫院,而她是這裡唯一的護士。
顧全生:「⋯⋯只有妳?」
「對呀。順便說一下,這間病房是我們全村最先進的一間,是你原本住的那家醫院資助我們的。這些儀器都直接捐給了我們,城市人果真大手筆。」
小護士說起這些還挺亢奮,顧全生卻不禁開始納悶——是誰寧可花大錢整治一間鄉村醫院也要讓他轉來這裡?
「我們村大概才七八十個人,大家都認識。醫院就這家,病房才十間。村裡沒有醫院,需要時都是我聯絡他們從外地來,有點醫療知識的就我而已了。」
顧全生聽著無言了一陣,他不只失憶了,還被丟到了個臭鄉下,好極了。
又聽房外傳來動靜,一個花裙子的大媽笑瞇瞇地端著個陶瓷鍋進來。想想小護士剛剛說「營養部」,他還以為是什麼正經醫院裡的營養師,現在看來只是臨時來充當廚子的鄰家大媽罷了。
管他的,有得吃就好。至少吊了快一年的葡萄糖,他是想吃點東西,用嘴吃的那種。
小護士盛了碗粥,配著湯匙遞了過來,還不忘叮囑句「小心燙」。他應了聲謝後接過。
「對了,都還沒和你介紹我呢。」
蔣瑩從自己護士服的口袋裡掏了個識別證出來,拿到顧全生眼前:「我叫蔣瑩,是這裡的護士,平日裡也給大家當個小醫生,有哪裡不舒服都可以和我說。」
她多半忘記自己的名字就寫在床頭卡上了。不知道她是當地人還是擁有偉大濟世抱負、來這種鳥不生蛋鬼地方做護士的上進好青年,總之她說得對,懂點醫的只有她,不找她就沒人了。
蔣瑩:「你是我來這裡之後唯一的一個住院病人,出院之後要是還有什麼狀況,一定要和我聯絡,知道嗎?」
顧全生還以為這姑娘本性就如此熱心,想來不錯,但沒想到他還是她經手的第一個住院病患,怪不得她熱心,人都喜歡新奇的東西。
顧全生:「⋯⋯知道,謝謝。」
蔣瑩說她該給遠在大都市、臨時被派來鄉下看照過這個失憶病人的醫生通知一聲,看是要出院還是如何,她一個護士也不能作主。
他看蔣瑩像個忙碌的小旋風又颳出去,默默地拿起湯匙吃粥。不知道他到底昏迷了多久,他自己都覺得嘴裡吃著東西的感覺久違了。
顧全生意外地冷靜,醒來就接受了自己失憶,又很快地掌握了自己的基本資料和情況,甚至下一步都打算好了。他打算先吃完這碗粥,然後跟蔣瑩借個電話,打給他病歷上的那位姨媽。
吃完第一碗,他從病床上站起來去盛了第二、第三碗,直到那整鍋粥都見底,他才有點飽足感。睡了一年身體剛下床時虛浮得很,腳步都是軟的,顧全生在病房裡來回踱了幾步才習慣走路的感覺。肌肉萎縮得不嚴重,天知道是誰用了什麼療法還是常給他按摩。
吞了最後一口,蔣瑩正好回來,她看顧全生把粥都吃完了,直稱讚他「胃口好是好事」,還帶了醫囑來:城裡那位醫生讓蔣瑩給他做其他細部檢查,確認身體好全就要出院了。
顧全生:「出院?」
「是呀,你得的是失憶症,不是關在病房裡就會好的。醫生說你該多出去走走,受點新的刺激,會對你恢復記憶有幫助。」
蔣瑩回答。還走走呢,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小村裡能有什麼刺激。他腦袋裡還是塞滿了疑問,為什麼失憶、失憶前在哪裡做些什麼、認識哪些人、為什麼要來這鄉村醫院,但想來蔣瑩也回答不了他,問了也無用。
顧全生:「我自己一個人出院嗎?」
蔣瑩:「不是,有人來接你。」
顧全生:「誰?」
蔣瑩動著筆,恰好在填出院手續的表格,漫不經心地說:「剛剛病歷上寫的那位,顧先生你的姨媽,顧曉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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