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的窗簾是拉著的,但從窗簾縫隙微微透進來的光顯示外面已經是白天了。躺在床上的他翻了個身背對著窗,「早上了啊……」
沒有睜眼,他一秒都不想看到這個狹小而髒亂的租屋處。摸到了床頭的手機,按開後他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上午11:49分,通知0則。
「操……」無力的將手機一甩,手機在空中轉了兩三圈後落在床上,那床硬到手機連彈一下都沒有。
幾十封的履歷,看來全都又石沉大海了。
曾經的理想有多輝煌,現在的日子就有多諷刺。
再睡一下吧……樓下的便利商店好像有在徵工讀生,下午、下午起床後就去問問吧……為什麼前一份工作的正式員工會那麼快找到啊……
在滿腹的抱怨中,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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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誒,你們有聽過16:8的都市傳說嗎?」眼前一個長相頗陽光、穿著高中制服的男生神神秘秘的說著。
「沒有,那是什麼?」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但他明明沒有說話。隨著他起了個頭,周遭圍成一圈的學生們也紛紛問起那陽光男生16:8到底是什麼東西。
陽光男生豎起食指,「16:8就是說呀……」
看到這個手勢,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但他的身體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正滿心期待的等著陽光男生講述16:8的都市傳說。
醒來、快醒來啊!
他發現自己已落入一場惡夢之中,被迫回憶起最不願面對的過去,而他無能為力。
「當一個人每天睡超過十六個小時,那麼在某一天他的夢就會變成現實,而現實則會變成一場夢……」
陽光男孩的一字一句是那麼清晰的流入,而周遭所有的環境音是那麼的真實。完全,沒有任何要醒過來的跡象。
「那場夢會是如此美好,從而襯托出他的現實是多麼的糟糕。在夢裡的他會日復一日地做著『現實』這個惡夢。做著做著,某一天他會發現,在『現實』這場夢裡的自己正站在不知名高樓的樓頂,夜晚的城市燈火通明、底下的街道車水馬龍分外繁華,屬於夜晚的惡魔在他的耳邊輕聲低語,讓他張開雙臂將這一切擁入懷中。他的眼神將由清澈轉為瘋狂,在不絕於耳的笑聲之中,他的頭會先探出護欄,接著是半個身體,最後啊那個人就會……」
陽光男生的嘴巴動了動,但他沒聽到聲音。不過在他的記憶中,16:8這個都市傳說陽光男生一定有說完,他甚至還記得在聽完這個都市傳說後其他人的反應。
「能睡六個小時就不錯了啦,十六個小時?」
「最不可能發生的都市傳說。」
「誒你要不要試試看啊?上課睡八個小時回家再睡八個小時!十六小時輕輕鬆鬆吧?」
「兩年前我就睡給你看了,現在要考大學不行啦……」
此起彼落的話語一句句都和記憶相仿,隨後的鐘聲也是分秒不差的響起。大家草草結束了話題各自回到座位。他從抽屜抽出題本,認真的寫起上面的題目。
「自己」對未來的熱切期許、「自己」沉浸在當下的無悔付出,這一切的一切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就像是高掛天空的耀陽,而他呢?不過只是畏縮於黑暗之中的吸血鬼罷了。
躲避太陽、擁抱黑暗,忘掉過去自己的期許以合理化現在的失敗,說服自己本來就生活於黑暗之下。如果沒有這場夢、如果沒有這場夢!
他終究是被釘上了十字架,強迫著看著名為希望的太陽自東邊升起,最終在刺眼的陽光下被燒盡每一寸的骨血。
明明是他的夢,但他卻甚麼都做不到。
不要再努力了啊……他多想這樣對過去的自己哭吼,多想將過去自己的一切都撕碎。
因為未來的自己只不過是個、只不過是個辜負了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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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啊!」
他醒了過來。
上午8點23分,設定的行事曆貼心的提醒他今天有一場很重要的面試。
面試?
他愣了一下,然後四下環顧著,柔軟的床鋪、寬大而簡約的房間、透過窗簾溫柔暈染開來的,充滿希望的晨光。
他逐漸想起來了,想起自己昨天是如何努力地準備面試,想起那悲劇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太過真實的惡夢。
「對啊,是夢啊。」
他輕聲自語著,換去為冷汗所浸濕的衣服,穿上筆挺的西裝。鏡子裡面的人是多麼充滿自信啊!他笑了笑,到廚房為自己沖了杯黑咖啡。在重要的事情前他通常不怎麼吃東西,生怕一緊張肚子就要做怪。
他的手指沁出了汗,這讓他將咖啡杯的握把握得更緊一些。昨天練習過的題目現在仍然印象深刻,他甚至能一題一題的在腦中重新練習起來。
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微微發麻沁出薄汗的指尖是他精神高度亢奮的象徵,他不自覺地微笑,儘管穿著西裝,但在此刻,他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角鬥場上渴望著一場廝殺的鬥士。
在即將到來的生死搏殺中,鬥士的心中沒有任何畏懼。
因為他根本不認為自己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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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試如期展開了。一百四十多位通過兩次篩選的受試者,最後只能有四人錄取。這間公司走到極致的菁英路線,單從面試上就可見一斑。
他的面試過程並非一帆風順,他為意料不到的變化題苦惱,也在面試官突如其來的問題下糾結著該如何回答。但是,正如同沒有懸念的比賽不會精彩一般,若是面試過程少了這些曲折,那即使他順利地得到了工作,心裡也還是會有一點點的失望。
結果固然是最重要的,但在結果相同的情況下,他是那種偏好崎嶇過程的人,這讓他有一種「活著」的真實感。事情如果進行得太過順利的話,那就像活在夢裡面了。
或許是因為面試節奏安排緊湊的關係吧,儘管從面試開始到結束也不過只花了三個半小時,可當他踏出那間公司的大門時,他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人事已盡。他最後一次回頭,將那間自己夢寐以求的公司的建築深深地映進腦海。
希望下次再看見這間公司的時候,自己已經成為其中的一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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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
倏然驚醒,空氣中瀰漫著熟悉的怪味。那是由垃圾、廚餘、還有床角的那堆衣服所揉雜出來的,永遠也不會習慣的味道。
窗簾外面已經沒有光了,屋內漆黑一片。在床鋪上摸索一陣後,他終於找到了手機。
下午8點17分。
「睡過頭了……」他有些暴躁的抓著自己亂草般的頭髮,咒罵起八個小時前沒有設鬧鐘的自己。可即使晚了一些,為了生存,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稍微盥洗了一下,換上應該是最後一套乾淨的衣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些。
但鏡子裡的自己仍是散發出一股頹喪的氣息。是因為爬滿雙眼的血絲嗎?還是因為消瘦凹陷的雙頰呢?
也或許,答案藏在更深更深的地方。
他轉過身去,再一次的選擇不去面對自己。
他的打扮並沒有為他帶來好運,便利商店的工讀機會在下午就有人來應徵了。他很勉強扯出微笑,跟眼前的人說了聲謝謝後走出了便利商店。
他在便利商店外站了快兩分鐘,最終又折返回去買了兩罐啤酒跟一包洋芋片。可能是因為心情的緣故吧,他只覺得那句謝謝惠顧聽起來格外刺耳。
回到凌亂的租屋處,他沒有開燈,只是憑著感覺一路走回房間,其中或許踢倒弄翻了什麼,發出了些聲響,但他不在乎。
頹坐在硬梆梆的床板上,他先是灌下一瓶啤酒後才撕開洋芋片的袋子,一口洋芋片一口酒的吃了起來。洋芋片很快就吃完了,而酒還剩小半罐。他仰頭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酒瓶向前一拋人向後一仰,酒瓶落地了嗎?落地了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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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快的歌聲響起。
那是他的鬧鐘鈴聲,背後濕了一片,他又做惡夢了啊……。
不知道為甚麼最近他總是做著同一個連續的惡夢。他不否認夢中所呈現的東西的確是他曾經最為恐懼的未來,但那恐懼應該只存在於過去。現在的他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工作、與同事相處得也很融洽,一切都正要步上成功的軌道,哪還有恐懼存在的餘地?
儘管心裡懷揣著這樣一個疑問,他在公司的表現卻沒有特別受到影響。真要說的話,就是他打字的力道比之平時又重了幾分吧。
下班之後,擠過尖峰時期的電車和公車,接著只要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回到家了。但在一個本該右轉的路口,他卻停住了,稍作猶豫後他並沒有右轉,而是直直地向前走去。
也因此,他才遇到了他——一個他高中時的死黨。雖然數年不見,但兩人間沒有絲毫尷尬,他們笑著,相互虧著對方打著嘴砲,一如他們高中時那樣。兩人在路邊隨便選了間餐館,天南地北的聊了起來。
他們聊著聊著,話題也不知怎地就轉到了高中時那個喜歡講都市傳說的陽光男生身上。
「他呀……」死黨將杯裡不多的酒一飲而盡。「現在在拍一些都市傳說實驗的影片。」
「真假?啊他頻道叫什麼?」
「好像叫靈感工作室的樣子。」死黨點了幾下手機後將手機遞過去,畫面上便是靈感工作室的影片列表,目前有十幾支影片,點閱率都在幾千到幾萬間浮動。
「嗯?」在一個影片的縮圖上,他看到了熟悉的人影。「這個是你喔?」
「哪個?喔對啊,那次他找我去客串一下。」
「那有發生什麼事嗎?」他頗為興奮地問道。死黨只是揮揮手,說道:「他現在很注重安全啦,那個都市傳說他已經確認過就是個編造的故事,才敢找我們去客串的。」
他從死黨的話中聽出了什麼。「誒,所以……他之前出過事喔?」
「還真的出過。據他所說他上一個頻道就是這樣散掉的,他那時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幸好後來逃過一劫。」
「有這麼誇張?」
「有些東西真的不能不信邪。他是這樣跟我說的。不然當你遇到一個『真的』都市傳說時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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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的提示燈閃爍著綠燈。他看到了,就在他按開手機前。所以他將手機放在一旁,也不顧自己剛睡起來有點邋遢的外型,他急急衝下樓去,又買了兩罐啤酒。
「如果是面試通知,就先喝一罐。只能喝一罐,另一罐要再等等,等到面試成功的那一天……。」他微微發顫的雙手捧著手機,嘴裡不住的呢喃是窮途末路最後的禱告。他終究是下定了決心,電源鍵按下,手機螢幕亮起!
「嗚呼!」他興奮的狂吼出聲,哪怕這與他心目中的公司差了兩三個等級、哪怕這間公司不過是曾經他備選中的備選,對現在的,快要滅頂於生活之中的他而言,這封面試通知便是他救命的稻草。
今天的酒格外甘甜,甚至連這個租屋處看上去都可愛了幾分。他哼著小調,久違的整理了一下他的房間,讓自己有一小塊整潔的環境可以認真準備面試。
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充滿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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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色鐵青地坐了起來,時間,凌晨5點12分。
他又做夢了,那個該死的惡夢。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面試的時候是怎樣的失常,早就準備了無數遍的題目真正從面試官口中問出來時,他竟結結巴巴,半天回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夢中面試官失望的神情還歷歷在目,而自己回家後崩潰墮落的模樣也揮之不去。
地上東一罐西一罐盡是空了的酒瓶,本來稍微整理過的房間現在更加的凌亂。床上多了幾攤酒漬,床角那一堆衣服不知何時被掃到了地上。屋內的異味更重了,這是因為他喝醉後有時還走不到廁所便已吐得一塌糊塗,而他也沒有認真清理。
或者說,不想清理。
沒有酒喝了,他就呆呆地躺在床上睡著又復醒來。他還隱隱約約地記得,在他睡著的時候似乎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那個夢中的夢是如此美好,以至於讓夢裡的他甚至有一股不想醒來的衝動……
到底為甚麼會日復一日地做這種夢!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他也沒有再睡回去了,拿起手機,他開始查起附近有沒有哪間評價比較好的心理診所。
今天一定要去看醫生,他想。
不然自己總有一天會被這個惡夢弄到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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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頂著半白頭髮的心理醫生有著令人難忘的名字:季憂。像是發現了他注視著自己名牌的視線,季醫生呵呵地笑了起來,「很特別的姓,不是嗎?」他的聲音低低的,卻很溫和,就像是初春的暖陽一樣。
「對呀,令人印象深刻。」
「很多人都這麼說。今天來是想聊些甚麼呢?」季醫生不著痕跡的切入正題,自然的仿彿朋友之間的閒話家常。
「最近,我一直做同一個惡夢……不,也不能說是同一個。那場惡夢就像是我的另一個人生一樣,每一天都會有一些進展……。」
他開始盡量詳細的說著每一場惡夢的內容,季醫生專注而安靜的聽著,時不時提出一些疑問。在他講完了今早的惡夢後,季醫生的手指輕點桌面,稍做思考後他問道:「對你來說,夢是什麼,現實又是什麼呢?」醫生的臉上帶著如他聲音般溫煦的笑容。
他愣住了。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夢就是夢,現實就是現實,夢是假的而現實是真的……
他的思緒在這裡戛然而止。
「那麼,什麼才是假的?什麼才是真的?」他的專業讓他生出了一個問題質問起自己。
而他答不出來。現實與夢的真與假,不像數位資訊中的1與0般清晰明瞭,更不會有甚麼「如果我在現實,則如何如何」的條件測試可以讓他知道自己所處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對啊,現實是什麼,夢又是什麼呢?
「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對吧?」季醫生再次呵呵笑了起來,與他的名字截然不同,他是個愛笑的人。「這個問題我也是最近才有了點自己的答案。」他拿起了筆,不過卻一時間找不到堪用的紙,因此他只好抽了一張衛生紙起來,在上面畫了一個圓,然後在圓的邊線上又畫了一個小三角形。
「對我來說,夢與現實是幾乎交疊在一起的。」他將那個圓塗上了顏色。「在這個圓裡面的所有東西,當它們呈現在你眼前時,你都無法依靠它們來分辨自己究竟是身處夢中還是現實。」
說著,季醫生拍了拍手,神奇的是他手上的筆竟然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你覺得這是夢裡的魔法,還是現實的魔術呢?」說完,他一抖手腕,那隻筆便從寬大的醫生袍中滑了出來。「如果我跟你說,這支筆是我剛才『憑空』創造出來的,你相信嗎?」他拿著那隻筆在桌上隨意地畫了起來,沒有留下半點筆跡。但隨著他打了個響指,桌上他剛才畫過的地方竟浮出了七彩的線條!他輕輕一拍桌子,那些線條便化為七彩的風消散於空中。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他。
「現在,你是否覺得自己在作夢了?」季醫生滿意的看著他的表情,繼續說道:「不過呢,夢與現實,也不全然是無法分辨的。」他點著那個小三角形。「夢嘛,畢竟是人作的。而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畢竟是有極限的。也因此一些在現實裡你早就習以為常的東西,在夢中其實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只是你的大腦連帶地將你對那些東西的認知一併抹去,所以大多數時間人不會察覺自己在作夢。」
季醫生小心的將那塊三角形撕了下來。「這個無法分辨夢與現實的圓,就是大多數人在夢裡所處的狀態。情緒也理所當然也包括在這個圓的裡面。」
「你的恐懼一定是存在的,但是以怎樣的方式存在目前還不好說。可能是你曾經的恐懼並沒有隨著你如今的成就而消散,只是被深深地埋在思想的最陰暗處。也可能是你其實遺忘了什麼,比如說……」
季醫生直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最害怕的過去。」
「而這種遺忘只是表面上的。因此你的惡夢,其實是在讓你回想起那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可是,這怎麼會呢……?」他有點迷茫的喃喃,他的恐懼,到底會藏在哪裡?
季醫生開始打字。「目前其實還沒有辦法判斷你恐懼的源頭,所以需要再觀察一下。這一個禮拜多運動、盡量早睡早起,如果還有做惡夢要稍微記錄一下。我先開一些藥給你,對你的狀況應該會有所幫助。如果有需要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先幫你約下禮拜同一時間回診。」
不知道為什麼,他隱隱覺得最後季醫師說的話有點耳熟。他向醫師道了謝後便去拿藥,稍微掃了一下藥袋,開的都是些助眠、放鬆的藥物。
就跟他高中時拿的藥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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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個身,一股難聞的氣味在鼻腔縈繞不去,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時間,下午3點26分。頭還有點隱隱的痛,看來自己是真的喝多了。他奮力撐起身子,藉著窗簾透進來的光,勉強看清自己宛若廢墟的房間。
他嘖了一聲,不去想這兩天的所有事。有些東西過去就過去了,只有不會痊癒的傷會留下。
是說,這氣味真的有點重了。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弄了塊抹布,又從不知道哪裡挖出罐用了一半的地板清潔劑。
曾幾何時,他還是會好好打掃家中的人。一邊清理著自己前兩天沒清乾淨的穢物,他一邊想起了自己這兩天做的那個夢。
夢的印象不深,只記得有一個老頭絮絮叨叨的跟他講著夢與現實的事情。「為什麼我在夢裡還要聽人說教啊……」
既然是夢,那作個愉快的夢難道不好嗎?不論是曾經暗戀的女生突然對自己告白,或是夢寐以求的公司發了封offer給自己都好啊!
不過……他好像還真的做過類似的、開心的夢。
在那個夢裡,他好像一切都很順利,跟現在完全不同。是什麼時候作的呢……?
他想不起來了。
他現在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
不管作的是甚麼夢,都一定比這破爛世界要好。
把手裡的抹布砸進垃圾袋,洗了好幾次手才勘勘將那股氣味洗掉。在重新睡回去逃離這個世界之前,他還要做一件事情:買點東西回來吃。
情緒終究只是情緒,沒有營養更沒有熱量,在平靜下來之後肚子還是會餓的。
「先生、先生。」路邊傳來蒼老的聲音,他沒有轉頭。但馬上,那蒼老的聲音喊了一個名字。
他的名字。
他終於轉過頭。
路邊擺著一個小攤位,老舊的陽傘撐出一小片陰影,攤位旁的立牌毫無美感的塞滿了所有你可以想的到的算命方式:面相、手相、星座、塔羅牌、水晶球、紫微斗數、周易卜卦等等……。
攤主是一個帶著黑色圓帽和墨鏡、留著一縷稀疏鬍子的老人。
他通常是不信這種東西的,但這老頭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知道了他的名字,這燃起了他的興趣,讓他想看看這老頭究竟想變甚麼把戲。
「怎麼了嗎?」他走近攤位問道。
「先生,老夫觀你雙眉之間鬱氣層疊、墨色深濃,命宮之中穢濁不堪,不僅最近諸事不順,且將來還有一大劫數。」老人輕捻著自己的鬍鬚,說道:「相逢便是有緣。若先生還信得過老夫,還請先生將手借老夫一觀,看能否幫先生解鬱氣、祛穢濁,如此那劫數也自當消去。」
說實話,他這時有些失望。把那些甚麼劫數啊、緣分啊等等事情都撇掉後,這算命老頭其實也只說了句自己諸事不順。
但自己這個頹喪的外表,隨邊抓個一般人也不會猜說自己最近過得還不錯。比起他一開始展露的猜名字手段,後面的表現確實是遜色不少。
如果只有這種水準,那他並不想在這裡浪費自己的時間……以及金錢。
老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又補上一句:「當然,這是不收錢的。畢竟老夫與先生有緣。」
不花錢的話……那試試也無妨吧?
畢竟,老頭猜名字那一手確實給了他不少期待。只要等等的手相他能表現出猜名字的一半水準,那這幾分鐘也就值了。
「要伸那一隻手?」他問。
「先生想伸那一隻都可以。」
於是他伸出自己的右手,老人接過後便細細觀詳起來。
「先生請看。」老人說,「先生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甚麼?」
「……」他有些不悅,他是來算命的,不是來打啞謎的。「我應該看到甚麼?」
「先生,這種事情老夫告訴你也沒用。因為沒有實際看到過,你總是會忘記的。」
「如果那東西在我的手上,我怎麼會忘記?」
「你會忘記的,先生。因為老夫已經遇過太多次了。」
「沒差,那你就講了吧。我現在很餓,想去買東西吃了。」他決定停損,只要老頭給他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就好。
但老人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將墨鏡往下拉了一截,一雙亮的令人有些發怵的雙眼直直看著他的眼睛。
「先生,這是很重大的決定。老夫希望你可以再仔細看看。」
他被老人的眼睛看得渾身不自在,別過頭去,他說:「我真的餓了。你就講吧,我不會忘記的。」
老人嘆了一口氣,將墨鏡推了回去。「先生,你的手上有你的指紋啊。」
「神經病!」他暴怒的抽回了手,雖然沒有浪費錢,但莫名其妙的花了這幾分鐘最後卻只得到這個正常到接近可笑的答案,這算什麼算命先生?!手上有指紋這不是小學生都該知道的事情嗎?如果不是他沒有收自己的錢,他現在可能一拳灌下去的心都有了。
「唉,天意、天意啊!」在他走遠之後,老人搖頭嘆氣,話聲中頗有惋惜之意。明明人潮都還沒多起來,他卻已經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攤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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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回診的日子了。這幾天他仍不時作著那個惡夢。在那個夢中,他作了最後的奮力一搏,但他的命運也不知道是靈感枯竭了呢?抑或是想要給他寫一個絕望的排比,他又一次的在面試上大失常,又一次的在面試失敗後沉淪。季醫生給的藥顯然沒有發揮太大的作用,而運動跟早睡早起看來也對他的病情沒有什麼幫助。
下班時間的火車站前人聲鼎沸,夕陽將每個人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路邊擺著幾個攤位,大多是賣些小東西的。而其中,一個算命攤吸引了他的目光。
正常來說,他是不會在這上面浪費時間和錢的。但今天的他就像是被鬼迷心竅似的,他走到那個算命攤前,攤位上的牌子寫著塔羅牌和水晶球的價錢,戴著老花眼鏡的婆婆正抽著一根菸等待客人。
「先生要算命嗎?」婆婆發現在攤前猶豫的他,便如此詢問道。
「嗯。」
婆婆於是將菸往菸灰缸裡一捻,「要算塔羅牌呢?還是水晶球?」他沒有回答,反而逕自伸出了右手。
婆婆有些困惑的看著他,「先生,我不會看手相的。我只會塔羅牌跟水晶球。」
這時他才像是意識到了甚麼,連忙收回了手並連聲抱歉,最後隨便選了個塔羅牌並付了錢。但那婆婆說的話,他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最後還是婆婆連聲叫喚,才讓他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連忙道歉並匆匆離去了。
紅綠燈前,趁著等紅燈的時間,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就像是看手相一樣。他到現在還是很疑惑,剛才自己為何會把右手給伸出去呢?
他不斷地看著自己的右手,但直到周圍的人潮開始移動了,他還是沒想起任何事情。
可能是那個惡夢的關係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一定是的,因為那個惡夢讓自己都沒有睡好,剛才才會恍神的。
他暗自點頭,接受了自己的理由,這件事便被他當成一段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插曲,轉瞬間就被拋到腦後。
正因為他沒有想起任何事情,所以當然不會發現任何不對。
他的右手上,沒有指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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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老舊租屋處的頂樓,頭頂的夜空是一片黯淡,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但夜晚還是有光的啊,在舉目可及的、他租不起的都市中恣意的閃耀著。像是滿帶嘲諷的施捨,讓他還能夠將討厭的自己,看得更清楚一點。
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這個夢幾天了。
夢?
這個一閃而過而詞彙讓他意識到了什麼。發情的貓如嬰兒哭鬧般地叫著、暴躁的駕駛重重按下喇叭撕裂寧靜、酒瓶摔碎在地上伴隨醉漢混濁的罵聲……一切都是那麼真實卻又空洞無比。
這是他的人生嗎?不,這才不是他的人生。
「這才不是我要的人生。」他低低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瘋狂。「這才不會是我的人生!這是夢、一場他媽的惡夢!」
「外面在吵殺小啦!」
「別人不用睡覺是不是!」
罵聲此起彼落,而他依舊瘋狂的笑著,「全都給我閉嘴!」他雙手狠狠抓上鏽跡斑斑的護欄,手掌手指為鐵鏽所劃破,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這是老子的夢,老子要結束便結束、要醒來便醒來!」
他爬上護欄站直了身體,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成為了王,終於將自己的未來纂在了手心,無論是世界還是命運,再也沒有東西能妨礙他了。
輕柔的夜風自身後徐徐吹來,為這位無冕之主獻上最後的溫柔。
而他,欣然接受。留世界以不絕於耳的癲狂笑聲,他向前一傾。
「老子要醒來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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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的時間很短,但對他來說卻是那麼的長。
他想起高中算過的物理題目,物體墜落的時間求到小數點後第二位是1.72秒;他想起大學玩過的高空彈跳,但這次不會有繩子把他拉回去了;他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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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會先探出護欄,接著是半個身體,最後啊那個人就會……」陽光男生嘴角勾起詭異的笑容。
「在現實中,墜樓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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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高中時聽過的,都市傳說的結局。
他發現了什麼,也想起了什麼,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笑聲撞進了地裡碎在了柏油路上,未來空餘一幅二維的抽象畫。
他再不會做惡夢了。
也再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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