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現代詩屬於新詩,但兩者並不全然相同,為聚焦於主題,此處先按下不表,以下皆以新詩稱呼該文學體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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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何謂新詩
如果查維基百科,可能得到以下定義:「除了以白話文撰寫之外,新詩的特點是形式自由,不受傳統格律限制,並深受西洋詩歌影響。」
自從胡適推行白話文運動,一種有別於古典詩的白話文體詩歌開始蓬勃發展,人們稱其為新詩。在文壇與讀者之間,「這首到底是不是新詩」向來是爭論不休的話題,而對新詩的不同理解與審美,也催生出各種流派,比如最早的「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乃至於多元化的圖像詩與散文詩。
因此,關於新詩的標準眾說紛紜,我較為認同的是主流理論的其中一支體系:陌生化。比起內容,新詩更注重形式;在創作時,「如何寫」的優先度遠遠高於「寫什麼」。舉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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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這篇文字,讀來是否更接近於分行散文,與我們所讀過的新詩質感相去甚遠呢?這是前面提及的胡適所寫的〈一個人的話〉。儘管以當今的視角來看,胡適沒有對語言進行足夠的變造與重新組織,而且文字密度也不高,但在此詩誕生的背景之下,的確算得上是陌生且新穎了。
前幾年,臉書社群上曾流行讀《晚安詩》,可以發現那些廣受喜愛的新詩,雖然寫著某個你我都熟悉的情節或情緒,所用文字的排列組合卻總令人驚奇且陌生。即便是敘事風格較為質樸,或是接近絮語式的新詩,也往往會嘗試將日常的溝通語言打散、拆分成有「弦外之音」的結構。
距離產生美感,這便是新詩寥寥數字,卻能創造無窮無盡想像的秘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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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斷句與迴行
那麼,新詩一定要斷句嗎?陳黎的圖像詩〈戰爭交響曲〉可能會顛覆你的想像。新詩一定要分行嗎?商禽的散文詩〈長頸鹿〉又能讓讀者感受到詩質的充盈與張力。如果放開來談,我認為只要詩人的技藝足夠高超,無論何種形式或規律,都能在其中悠然自得。
回到斷句與分行的析解。新詩之所以是詩,而非分行散文,差別在於你必須將詩讀出聲來。請別誤會我,你當然也可以誦念散文,這邊所說的必須,意思是音律節奏的變化也包含在詩的創作當中,讀者讀詩的精神投注,是完成一首詩不可或缺的環節。
新詩像是樂譜,詩人選擇在何處換行、設置標點符號、插入空格,都是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頓號、逗號可能代表短促的停頓,空格也許是更寬的思索與沉澱空間,而換行則帶來割裂感。
就我寫詩的經驗和主觀理解而言,斷句有以下(但不限於)作用:
1. 刻意押韻
2. 強調特定的語彙或獨立詞組
3. 設置情緒/敘事/場景的中繼點
4. 圖像化/視覺效果
5. 節奏變化
在此前提之下,還得提到新詩的另一個技法,迴行。簡單來說,便是一個句子尚未收束,便提前換行。
比如陸穎魚這段:「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憂傷的日光」。其實就是將一句拆成三段,這邊能明顯看出意圖不是押韻,也不是追求視覺效果,我較傾向於詩人想營造特定的行進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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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詩解
由於我先前並未讀過此詩,因此做了一點小小的research。雖然在自由副刊上刊載過,但我能查詢到的《淡水月亮》似乎未收錄本詩〈如果你今天死去〉,也許是復刻版而做過內容調整。全詩共十八行,此次創挑節錄的是原詩前半部分。
此詩屬於敘事者(詩人)對聆聽者(你)傾訴的「你我體」,近年在台灣詩壇新生代中,較有名的潘柏霖、宋尚緯等詩人,都擅長該敘事風格。主詞的「我」未必會省略,但要旨都是讓讀者能夠代入、沉浸至「你」的身分。
另一種解讀方向則是,詩人從情緒的loop當中跳脫,以另一個置身事外、較為理性全知的超我,檢視感性的本我,提出一種歸納與總結。
引述我在拙作《四弦集》簡介的一段話:「可能是近似於野獸舔拭傷口,使其自癒的本能吧。以溫柔卻決絕的念想,自剖所有情緒的根源,那些將要脫口而出、最能宣洩心情的話語——不能說。像忍住噴嚏般,忍住不加思索的歡呼與叫好,怨懟或咒罵;取而代之的是煲菜燉湯那樣耐心的手腕,理解每滴淚水與每聲笑語蘊藏的道理與意義,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
這是書寫的力量,透過文字將情緒創傷縫合,最終成為淺淺的痂。詩人寫詩的首要目的是自我梳理和療癒,其次才是分享。對於那些有類似遭遇的讀者來說,也起到一種被理解的共情感受。
如果你今天死去/那麼你明天就不能死去了/但今天的憂愁/還可以在明天重新來過
「如果你今天死去......」,口吻像是在勸說試圖尋死的人打消念頭,正當讀者以為後文準備接續鼓勵的話語,話鋒一轉,又突兀地繞回了死。而「在明天重新來過」,直覺上通常是與正向的文字並陳,詩人卻用來描述憂愁。若單純只看四行的首與尾,可能還會以為這是摘自某本心靈雞湯。
對於潛在的自殺遂行者而言,這充滿矛盾的四句很真切地反映了內心的掙扎,即便今日勉強活下去了,那明日呢?憂鬱和痛苦依然持續著,不會因為簡單的一句說話而消失。
解讀詩作時,我常訴諸於聯想和腦中既有作品的連結。這段在意義上讓我想到徐珮芬的〈憂鬱治療指南〉:
有人死去時你若害怕悲傷/就想像死去的人是你自己/真想死的時候/你要提醒自己/來生是存在的/來生不過只是/此刻的複製品
即使肉身死去,悲傷仍會延續,陸穎魚沒有明確指涉主詞(憂愁的人)是誰,或許是死者的親友吧。若作他解,則可能與徐珮芬後設的輪迴之說相似,民俗學亦相信,自殺者的靈體會陷入無限的循環。
至於在形式上,楊牧的散文〈陽光海岸〉結尾則如此寫道:
臨走時我們在路上話別,這一次離開你,便不再離開你了。
想像一個人這樣對你說:「我不會再離開你了。」那麼他是決定離開,抑或留下呢?語感的直覺上,應該會解讀成留下吧。然而,在楊牧闡述的情境中,卻是因為這次別離後,便不會再相見了,自然也就不會有二度別離。
現在回過頭來看〈如果你今天死去〉,也就能找到詩人把玩詩句的邏輯。還記得陌生化的理論嗎?在確保內容不至於被誤解的前提之下,詩人應致力於創造新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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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憂傷的日光,早晨裡/曬傷的影子,也是溫柔的
此段出現至少一次的晴雨交替,「曖昧不明的雨」指涉天氣的陰晴不定,營造不穩定的氛圍。「曬傷的影子」則是截然不同的意象,影子往往意味著靜定與沉澱,或是點出緩慢的時光推移,曬傷一詞則顯示影子(以及影子的主人)已經在早晨的場景中待上一段時間。
接下來的句子頗值得玩味。撫觸的動作可以和溫柔產生連結,至於「再......一次」則承繼了「憂愁重新來過」的往復性。在如此低潮的心境下,詩人所見物事都飽含愁緒,比如憂傷的日光、曬傷的影子。
然而,我們依舊能捕捉到一絲救贖,或者說喘息的餘地。早晨的日光竟足以導致曬傷,似乎暗示著,外界過分的好意使詩人不知如何應對,而雨的撫摸,反倒讓詩人更加自在。
本段的解讀空間,很大程度取決於如何斷句,或者更精確地說,如何唸誦。這次舉趙文豪的〈運氣〉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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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行的「依舊」在詩中起到類似於頂針修辭的作用,我們可以讀成:
日光晴朗依舊,(我們)疲倦地走進翠綠的田邊。
也可以讀成:
日光晴朗,(我們)依舊疲倦地走進翠綠的田邊。
詩人無須寫兩次「依舊」,僅憑斷句,便能讓全文的意思得到擴充。這樣的手法又稱為迴行,為英詩押韻時慣用的技巧。
在華語詩中,使用迴行的時機則不限於押韻,可以是強調某詞彙,或是調整句子長度與節奏,或是如同本例,讓上下兩行帶有延展性與承接關係。
回到陸詩,雨所撫摸的對象可能是憂傷的日光,也可能是曬傷的影子,而這樣的撫摸是溫柔的。可以理解成:
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早晨裡憂傷的日光
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早晨裡曬傷的影子
這個點出時間的「早晨裡」,恰好能作為迴行的支點;而將「早晨裡」拆分出去後,餘下的句子剛好能以逗號隔開,成為五字一組。「憂傷的日光」和「曬傷的影子」,誦讀的節奏性十分流暢。
歸結上述,我認為斷句在此詩中分別有兩種用途:強調段落和延展性質的迴行;而逗號的使用,則更多的是為了調整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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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首詩給我的感受是,詩人被迫在生活與死亡之間,勉強生存。她持續與自己的憂愁對話,儘管看似沒有盡頭,但在晴雨交替時,依然感受到一絲溫柔,就像是叔本華對人生與鐘擺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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