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的醫術士 - 第５回－修補關係１

吃完飯後，我與傑克乘著馬車回家。我們的家位於村莊的西邊，靠近外圍的地方，距離位於村中心的食堂並不遠。

傑克將馬匹與篷車安頓好之後，帶著我進到屋裡，點燃一盤快要見底的乳白色膏狀物。這種膏狀物似乎是混和了各種動物脂肪，時不時飄散出一股腥臭味與黑煙，優點是比精緻蠟燭來得便宜許多。雖然說是便宜，但對於這種農業為主的小村莊來說，也不算是能隨意使用的吧。

傑克先是從一旁的木桶中盛了一杯液體，擺到桌上，然後轉身走進家裡的灶房。我盯著杯子裡頭看，深褐色的液體頂頭漂浮著白色泡沫，栗麥特有的苦澀氣味中帶著酸與酒精的味道，這應該是啤酒吧。

「小孩子喝這個太早了。」

傑克把我的頭撥開，拉了張木頭椅子坐下，然後遞給我一罐玻璃瓶。我費了點力才將頂頭的軟木塞給拔下，一股柑橘類的清甜香在那瞬間從瓶口迸發，這味道有點熟悉。

是在艾利夫那兒，那時還有點恍惚之間……

「這是鷸橘汁，爸爸前陣子去到比洛斯塔鎮還要西邊，一個叫做古斯塔夫鎮的地方見到的。好像是用當地特產的樹果製成的，聽說喝起來甜甜的，很多小孩很喜歡……」

傑克左右扭動脖子，一口氣灌了大半杯。

「本來是一回來就要拿給你的，但是……」

我們之間又陷入沉默。

傑克一手按著肩膀，用力甩了甩另外一隻手。又是扭頭，又是甩手，我想應該是肌肉痠痛吧，畢竟我今天才體驗過沒有避震功能的馬車有多麼顛簸，更不用提他在馬車上的時間有多長了。

我默默走到他的身後，將細小的手掌搭在肩上，輕輕揉捏他的斜方肌。

傑克吃驚地回過頭，卻被我轉了回去。我沿著脖子，一路往上至枕骨，就連這雙細小的手都能感受到肌肉無比僵硬緊繃。

我雖然不是復健科醫生，好歹也向優秀的物理治療師們請教過，基本的放鬆我還是會的。最重要的是在正確的地方放鬆，而是不是力道。

「對不起呀，洛傑……」傑克的聲音孱弱，弱到還傳不到我的耳裡就消散不見，但是那股心聲卻從身體經由我的手傳遞過來。

「我一直以為我賣力工作，多賺點錢財，就能讓你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但這只是一個藉口……」

我的手往下來到肩胛骨，撥動他的棘上肌與棘下肌，沒有回話。

「瑪莉生下你之後，勉強看了你一眼就走了。在那之後，這裡的一切我來說十分痛苦，不管我看著哪裡，全都是瑪莉的身影……」

我感受到傑克的身軀開始顫抖，語氣嗚咽。

「我心底抗拒回去這個家，所以我……才不斷在外工作。但是我一想到你又覺得難受，你也是無辜的呀，出生後得到的母愛僅有那麼一瞬間，如果連我都不管你了，你要怎麼辦？」

「但是當你小時候鬧脾氣，怎麼哄都哄不好的時候，我又覺得恨你，恨你奪走了我最愛的女人。可你是無辜，是無辜的呀……」

他的話不僅在「洛傑」的心中引起波瀾，「我」的心裡也感受到了。「我」的父母學歷不高，是傳統的台灣父母。他們刻苦耐勞、省吃儉用，只為了養家活口，毫無自己的慾望。他們將希望全放在我跟妹妹身上，要我們好好讀書，考上好大學。只要成績一退步，基本上就是熱熔膠條伺候。

恨他們嗎？

國中時期恨死了，即便現在回想起來，當初被打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痛。但是我後來發覺他們並不是不愛我們，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他們從小刻苦長大，自然也希望孩子也是如此，先不論方法正不正確，但本質上是希望我們過得更好。

「我」環抱住了傑克。

此時此刻，他就是「我們」的父親。

「我」有多久沒抱自己的父母了呢？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還有獨自將我養大。」

「洛傑……」他握住我的手臂，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此時此刻我們又再度陷入沉默，但卻是無比溫暖，剩下的話都透過擁抱傳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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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跟著父親來到馬廄。

「抱歉啊，已經接下的工作還是得做，之後爸爸會先休息一陣子，多陪陪你。」

「這次會出去多久呢？」

「這趟會去久一點，最晚可能要兩週才回得來，真的非常抱歉。你可以幫我拿那疊乾草過來嗎？」

我看向角落堆疊著許多金褐色的正方體。這個小村莊主要種植被大家稱作栗麥的作物，與我印象中的小麥類似，不同的地方在於栗麥的莖比小麥粗，而且內部是中空的，像空心菜那樣。結穗的麥粒雖然比較大顆，但是裡頭並不扎實。收割下來的麥稈曬乾後捆起來，可以當作家畜的飼料，或是當作夜晚的火把使用。

「好的！那麼久才能回來，是要去哪——靠北，邊走咧！」

當我準備拾起乾草堆時，卻發現有具被眼前屍體俯臥在裡頭，害我不小心脫口說出中文的咒罵。

「喂，你在搞什麼？快起來。」

傑克嘆了一口氣，用腳踹了屍體的屁股。屍體動了起來，往旁邊翻滾兩圈半，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繼續打呼。傑克舀了一盆水，直接倒在他的臉上。他猛力彈起，跪在地上咳嗽，然後站起身甩甩頭，就像什麼是也沒發生一樣。

他蓬頭垢面，金色的頭髮全都打結成一團。這裡的人們雖然也帶著高挺的鼻梁與深邃的眼窩，但是頭髮卻是黑色或棕色，像他這樣符合我「印象中」的歐美人，我來到這個世界後還是第一次看見。

我不得不承認，他那張蒼白卻不損俊俏的臉龐讓我看得入迷，是連身為異性戀男性的我也覺得帥的人。

「大、大哥早！這位……該不會是小洛傑吧？」他一把將我勾住，用力搓著我的頭髮，「這都多久沒見啦，還記得我嗎？」

「嘔…‥好臭。」我一聞到他渾身散發出的酒氣，忍不住開始作嘔。

「夠了，給我放開洛傑，趕快去打理一下。」

「抱歉、抱歉。」

「爸爸，我應該要認得他嗎？」我趁他離開之後詢問父親。

「不，你上次見到他應該是兩、三歲的時候，當然不記得。他是你的舅舅，他叫皮爾。」

「他一直都是喝醉的狀態嗎？」

「唉，是啊……但別看他這麼輕浮，小時候其實還滿照顧你的。」

「他這幾年跟著商隊在王國各地遊歷，最近才回到洛斯塔鎮。他說他想在這邊休息一陣子，最近會蠻常看到他的。」

「這樣子喔……」

「欸～這什麼反應，舅舅還想好好跟你敘敘舊耶～」皮爾甩著臉上的水珠，踩著雀躍的小碎步。

「沒辦法，我等一下要去找村長，而且你還是好臭。」

「怎麼這樣……我好難過。」

「別鬧了，你過來幫我搬東西。洛傑，你先去找村長吧，不要管我們。」

「好，爸爸要注意安全喔。」

「嗯，我會盡快回來！」3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wgwiK8lwL

與父親道別後，我獨自前往村中心。沿途，我看著大人們穿梭在各自的田裡，渾身汗水。也有人忙完了，躺在隨意搭蓋的棚架下休息。這裡的生活步調與醫院令人窒息的緊湊行程有著天壤之別，我好久沒有感到如此放鬆。在這裡生活雖然辛苦，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我想他們應該過得很充實。

那些大人發現我盯著他們看，紛紛撇過眼神，絲毫不想與我扯上關係。這次的事件雖然劃下句點，但是大家對「洛傑」的態度不可能馬上改變，我得靠之後的互動來彌補關係。

我不禁在心裡苦笑，為什麼要讓我轉生到這麼麻煩的傢伙身上啊？

我來到一間比食堂略小的房子前，這裡就是村長安桑的家。

「日安，你來找安桑嗎？」我轉向甜美聲音的來源，安桑的夫人——努雅，帶著一群孩子在一旁的空地練寫字，黛西、歐里、艾瑪以及諾亞也在，但是沒看到米克。

「我來確認補償名單。」

「哎呀，你太著急了，都還沒有人來登記呢。」努雅的手掩著噗哧一笑的嘴角，卻遮不住如陽光般溫暖的氣息，「既然都來了，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學習呢？」

我看著大家手上都拿著的細長的木棍，歪七扭八的符號散落在地上。安桑與努雅似乎非常重視教育，主動教導想學習的孩子寫字與基本的算數。這樣也好，洛傑之前翹掉太多課，漏掉一堆詞彙，害我之前偷看艾利夫的書的時候都看不懂。

我點點頭，朝他們過去。黛西一臉開心，朝我揮手，但是歐里卻撇過頭，像是在逃避我的眼神。而艾瑪與諾雅則是咬牙切齒，雙拳緊握，其他的孩子也露出為難的臉色。

「那個……還是算了，我去別的地方晃晃。」

「沒關係的喔，這本來就不勉強，但是我可以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嗎？很簡單的喔——幫我送個東西去水車那邊，就這樣而已。」

「沒有問題。」

「那就麻煩你了。」努雅從屋子裡提了一個布包，交到了我手上，「交給我女兒就行了。」

我離開的前一刻，看見孩子們鬆了口氣。

果然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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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５回－修補關係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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