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暉上樓將書包收一收、換了一套衣服,跟姜有為打一聲招呼就出門了。她聽著音樂,一邊哼著歌,雖然五音不全卻不影響她的興致。
來自天空的黑暗吞噬了無人的巷弄街道,餘下微弱的路燈佇立著,使得聳立在一旁的建築物不如白天那般偉岸,給予行人黑重的壓迫感。
耳機傳來的搖滾樂震開周遭的一片沈寂,姜羽暉踩著步伐,往黃昏市場的方向走去。
黃昏市場位於社區邊緣的一塊空地,為一鐵皮搭建的簡易建築物。市場周遭大廈林立,讓市場成為這一區域的鞍部。
姜羽暉站在黃昏市場門口。八點過後,市場沒有任何商家在營業,暗幽幽的入口與一條條的鋼筋柱讓市場看起來活像展露獠牙的巨獸。
姜羽暉走到市場外圍的小廣場,坐在其中一條欄杆上。她晃著雙腳,舉頭仰望夜空,跟著耳機裡的男聲齊唱時下流行的歌詞。
遠遠的市場角落傳來東西碰撞的乒乓聲。姜羽暉注意到那邊的動靜,隨手切掉音樂,有個東西叩隆叩隆滾了出來。
那聲音先是筆直的滾動一會,然後像是想不透那般地在原地滾了幾圈,最後才確認般地滾到姜羽暉腳下。
它在姜羽暉腳邊繞了圈,驀然發出一道男聲:「真難得,是姜羽暉耶!」
「我不能過來這裡嗎?」
「唉呀,我沒這樣說,姜羽暉你不要亂誤解我的意思!」又是幾下咚咚咚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它在姜羽暉的腳邊彈跳,「我只是感慨你好久沒來這裡看看我了而已!」
「我這不是過來了?」
「對嘛,所以我感慨嘛!」那顆頭嘆口氣,「我真的好久沒看到你了,說來最近日子也過的無聊。」
姜羽暉的視線往下,就見腳下那顆血淋淋的頭自以為風流的對她眨眨眼,空洞無物的眼窩以及結滿血漬的頭髮反倒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可怖。
「一顆以為自己是球的血頭在地上滾來滾去有什麼好看的?等你找回了身軀、全身洗乾淨了再來跟我拋媚眼。」
「姜羽暉!莫欺人太甚!我是一顆頭!是一顆頭——!」血頭在姜羽暉的腳下憤怒地蹦蹦亂跳,「你這是歧視!是歧視!我被人砍頭殺掉,身體不知道被丟到哪,只剩下一顆頭埋在這裡,當然只能用滾的,或用跳的!還有!我還沒死掉的時候長得也很帥的!」
血頭越說越憤怒,越跳躍高,最後與姜羽暉的視線平齊。
姜羽暉直接忽略最後一句,「你可以用飄的。」
「啊、對耶!嗚噗!」經姜羽暉提醒,血頭想起來他會飄這檔事,就被姜羽暉一掌巴在後腦杓。
「噢——噗!痛——啊!夠了!不要把我當球玩——啊啊!」
血頭被姜羽暉咚咚咚的拍了幾下——同樣也在地上彈了幾下——便被姜羽暉捧在手上。可喜可賀,挨了那幾下,血頭都要懷疑他的牙齒(或頭骨)要斷了。
「有人以為他是顆球,不是用滾的就是用跳的,完全忘記他會飄。我不把他當球玩不是挺對不起他的?」
血頭心裡淚流滿面。認識這麼久,姜羽暉總是能各種嘴他。他默默收拾掉內心的悲憤,「好了,說吧,你沒事不會特地過來玩我,還是你真的是來玩我的?」
「想太多。」姜羽暉拍拍他的頭權當安撫,「我是來問你事的。」
血頭含淚,在姜羽暉面前,他毫無反抗的能力,「您請問。」
「上個月月初,這裡有發生一起車禍。」
「這一個多月來發生過很多次車禍。」血頭小聲地表達他在市場的所見所聞,被姜羽暉掃了一眼,趕緊噤聲。
「總之,上個月月初,有個年輕太太在這裡發生車禍,你應該不會不知道。那場車禍聽說很慘烈,撞翻了好幾個攤子還有一台摩托車,但是很幸運地,除了駕駛以外沒有人受傷。」
血頭張了張嘴,猶豫了一會才說,「姜羽暉,你什麼車禍都不問,偏偏問了一場很麻煩的車禍。」
「怎麼說?」
「原本那場車禍會死人的。」血頭看向姜羽暉。他的神情無比認真,配上他空洞的雙眼以及沾滿血污的臉頰,讓他的神情變得無比陰沉,「好吧,應該會。我也不知道撞上去會不會有人死,但他沒有撞上去。那台車是會撞上那台摩托車的,但是他沒有。」
「喔?」
「有人挪了那台車的車頭,讓它偏了一點角度,所以那台車撞到摩托車的車尾。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是我可以確認,那是摩托車騎士身上的東西造成的。」
「你有看清那是什麼?還是你知道那是什麼?」
「沒看清也不知道。」血頭誠摯地說道,「但是他有很強大的怨氣,比我剛死掉的那一會要來得強大。你也知道我是被人殺死的,剛死掉那一陣怨氣沖天,可是我能跟你保證我那時的怨氣都沒他來得深。」
姜羽暉沉思了一會,血頭忽然感到不對勁。「等等,姜羽暉,你問那場車禍做什麼?」
「去找土地吧。」姜羽暉忽然沒頭沒尾的說。
「什麼?」
「去找土地吧。你不是想找回你的身體?」
「對,我是想找回我的身體。」提到身體,血頭整個哀怨了。他的聲音驀然淒切幽怨了起來,陰風陣陣從姜羽暉身後吹過,「可是我進不了土地公廟,根本不能問土地公我的身體到底埋到哪裡去了!雖然我現在身為鬼的戶籍地在這裡,可是我根本進不了土地公廟問啊!」
「這給你。」姜羽暉在口袋裡掏了掏,拿出一張符咒拍在血頭額前,「這是我前幾天想到的,應該行得通才對。」
血頭被這一手驚了一下,愣愣地被姜羽暉貼上符籙,這才驚覺不對,「姜羽暉——!你又戲弄我!這是什麼東西!快幫我拿下來——!」
「乖,對你無害的。」姜羽暉摸摸他的頭頂,「你不是想找你的身體可是又進不去土地公廟?這張符可以幫你進土地公廟廟門。」
血頭看了看從他額前垂下來的黃紙,雙唇開開闔闔囁嚅了一會,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姜羽暉就揮揮手,將他拋回空中,消失在巷弄的轉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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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頭飄在空中,想著好幾年前的事。
最初遇到姜羽暉的時候,姜羽暉還是個孩子。那時候姜羽暉不過是幼稚園的年紀,牽著她媽媽的手,來到黃昏市場買菜。
對於住在黃昏市場的血頭來說,家長帶著孩子前來買菜稀鬆平常,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但是,姜羽暉卻是特例。
因為姜羽暉是個特別的孩子。
那天血頭照例在黃昏市場的走道上打滾,他這邊滾個一圈,那邊滾個一下,四處探聽最近又有什麼樣的最新八卦。
不可否認,人都死了百年,還是八卦最能打發時間。
總之,他老人家正在發掘新八卦好樂上一樂的時候,就和邊上的姜羽暉對上眼了。
姜羽暉的視線像是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緊緊的盯著他瞧,看到他冷汗涔涔(鬼不會流汗,所以他也不知道那是哪裡冒出來的冷汗)。他鎮定下來,告誡自己莫要慌張,說不定剛好是視線對上而已,便側過頭往旁一滾,哪裡知道姜羽暉的視線還真的跟他一起挪動。
——這孩子是真的看得到他啊!血頭內心尖叫。
天知道他以前在黃昏市場被陰陽眼的孩子看到都是把人嚇哭(再被父母逼著要孩子安靜),這回人家超冷靜,冷冷地看著他在地上滾動,他被那視線刺到都想尖叫。
「你看得到我?」血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對邊上的姜羽暉問道。
姜羽暉環視周遭,確定沒人注意這裡以後才扔下一句「廢話。」
媽媽啊還知道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不然會被當作神經病!這孩子才幼稚園大小而已啊!
他是一顆血淋淋的頭,不僅頭髮糾結、沾染了不少血塊,臉龐上滿是血污與泥痕,眼窩凹陷,裡邊沒有該有的東西。這個還沒上小學的孩子不但看得到他、不怕他,還能用不屑的語調和他說話。
血頭的好奇心忽然大起,戰勝了他的驚悚。他滾到姜羽暉的腳邊,開始他鬼生難得的搭訕。
就是那時的好奇心讓他結識了姜羽暉,也是在那之後,他才知道姜羽暉曾在工業區地帶看過更慘烈的鬼,他這顆血頭和那些肉泥鬼比起來小菜一疊。更是在那之後,他發現,自己似乎招惹了不應該招惹的人。
血頭滿腹心事地飄到土地公廟,看向寫著「福德祠」三個大字的匾額。
他裝模作樣的深吸口氣,然後飄進他始終不敢逾越的廟宇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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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羽暉回到家的時候,診所的鐵門已經半拉,下方透著診間的燈光。她彎下身,進了家門,和準備離開的護士姊姊打過招呼,走進診間上樓。
待她回到廳堂,姜天佑跟姜有為已經結束得差不多了。她看向自己的父親祖父,他們正和王阿伯握手說些客套話,什麼「謝謝姜醫生。」,或者是「太子爺說狀況棘手,明後天我們約個時間再繼續。」。
她摸到王太太身邊,笑臉盈盈地開始搭訕。
「你好,我是姜醫生的女兒。我叫姜羽暉。請問是王太太嗎?」
姜羽暉承認,這個開頭確實蠻爛的。
「咦?啊、啊,你好。」王太太侷促地說,「請問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想請教一下,」姜羽暉側過頭,姜王太太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該黑該白的地方都很正常,「除了肚子痛以外,你還有感到什麼不正常,或者是以前不曾感受過的東西嗎?」
「什——什麼意思?」
「比方說,我們聽人說他們撞鬼的經驗,通常都是聽到講話聲但是沒看到人影、或者是聽到走廊有腳步聲可是所有人都已經睡下了,等等。」她舔了舔唇,想想還漏掉些什麼,「或者是遇到什麼事情都有人冥冥之中出力保護,這些也算。」
「沒有。」王太太搖頭,看向姜羽暉的神情相當嚴肅,「小妹妹,我陪我公公過來只是為了讓他放心而已。我本來不打算過來的,但是聽我公公說,姜先生是位醫生,我才勉強同意公公帶我過來看看。我以為姜先生會跟那些大醫院的醫生一樣,能說服我公公這世界上沒有那些有的沒的。但是我太失望了!姜先生反而在那裝神弄鬼嚇唬我公公!我不相信鬼神,這些鬼神之說根本沒有科學依據!小妹妹,你爸爸是醫生,應該相信科學,而不是做這種神棍的事!」
姜羽暉「啊!」一聲。
王太太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她想說些什麼,還想吐槽王太太的觀念——中醫還有玄學的概念呢!不過近些年科學發達,開始系統科學化,玄學的色彩方才漸漸退去。
最後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撕張便條紙,匆匆在上面寫了一組數字,「這是我的手機號碼。這幾天如果遇到什麼不能用常理解釋的事情,可以打電話給我。」
王太太本想拒絕的,似乎顧慮到她公公的面子,仍是把那張便條接下。
那廂三人客套完,王阿伯招呼他的兒媳婦謝謝姜天佑一番,兩人就要回去。姜羽暉走向前,要再跟王太太說個幾句,卻被王太太搶先。
「小妹妹,小小年紀不要跟你爸爸一樣裝神弄鬼的,那樣對你不好。」王太太諄諄告誡,「你還有將來,不要這樣做詐騙的事。」
霎時間,姜羽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人家信念堅定,她只能重複交代:「請你不要把那張紙丟掉。」
王阿伯不曉得自家兒媳婦跟姜羽暉嘀咕了什麼,只是叫喚王太太的名字,姜羽暉順勢送兩位下樓。
打開診所鐵捲門的那一瞬間,姜羽暉不由得皺了眉頭。
——沒東西。
沒有讓她察覺任何不對的東西。
姜羽暉轉身上樓。姜天佑只聽自家女兒匆匆回房,似乎在翻找什麼,覆又匆匆下樓,追上王阿伯和他的媳婦。
姜有為見狀說:「皮要繃緊了。」
姜天佑點頭,進入廚房倒杯白開水。姜羽暉回來的時候,他馬上二十四孝地送到女兒面前。
「羽暉?」姜有為側過頭,低聲詢問他的孫女。
「我沒感覺到東西。」姜羽暉接過姜天佑送來的水,低聲回道,「非常正常,正常到不行的正常,連我貼在門邊的符咒什麼都沒有感應。但是黃昏市場那邊的血頭跟我說,那場車禍有東西插手,所以我拿了一個護身符給王太太。」
姜有為鎖緊眉頭,倒是姜天佑出了聲。
「姜羽暉,」他說,「剛剛太子爺沒有下來,所以我演了一場戲,順便把你給的一些靜心安神的東西用上。」
「爸,」姜羽暉扯下嘴角,「剛剛那個王阿姨說她不信鬼神,說你造假。」她頓了頓,「沒想到這次還真的是你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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