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卡斯提,夜晚下著蒙蒙細雨。北風唱著悲涼的歌,擾得人不自覺心生愁緒,滋生出愁苦的夢來。
但那只是貧民的悲苦,與貴族毫不相幹。豪華的宅邸裏,燈火通明。水晶燈下,樂聲悠揚,甜品桌旁觥籌交錯。紳士們或談論生意,或討論政治與戰爭;貴婦們的話題永遠離不開服裝的新興樣式、他人的風流韻事。
但今日,她們都不約而同對著夜宴的女主角評頭論足一番。
一位雍容華貴的貴族夫人上前同一位獨自喝酒銀發男子搭上話來。
「溫特伯恩爵士,真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您。您也是來受邀參加宴會的嗎?」
聞聲,被喚作「溫特伯恩爵士」的男子回頭,展露出風度翩翩的微笑,「是我失禮了,諾蘭侯爵夫人,竟未察覺到您的到來……您今日戴的紅寶石項鏈與您很是相稱啊。」他的目光落在貴婦人頸上閃耀奪目的寶石項鏈,不動聲色奉承道。
「您能這麽想真是太好了,」得到誇贊的婦人雖是端著矜持姿態,但提高的嗓音早已將她的趾高氣揚暴露無遺。她一面又故作傷感地說道,「要是我家那位能像您這樣該多好……」
男人仍笑著,只是帶著淡淡疏離,柔聲打斷了貴婦人抱怨般的炫耀:「我想侯爵只是不善表達,他心裏也是覺得您光彩照人的。」
「哈哈,他能想得到什麽……」婦人的音量也斂了幾分,展扇蓋住雙唇笑著,無名指上的婚戒折射出奪目的光,「不說這個了,您覺得今晚的宴會怎麽樣?」
男子的眼中有了幾分溫度:「無可挑剔,而且新娘很美。」
女人眼角的笑意頓時冷了些,神情也鄙夷了起來,說話間盡顯傲慢之意,「您這樣的年輕紳士呀,到底是見得太少。哪個女人年輕的時候不是漂亮的?仗著年紀小,她做出那麽清高的樣子是想給誰看?像她這樣小門小戶的,嫁給萊維利亞伯爵都是她高攀了……她倒好,撿了好處還一臉不情願。」她的眼睛瞟向遠處,看見了什麽,有了亮光,朝著男人身後的某處點了點頭,隨後對著男人說道,「不好意思,我姐妹叫我了,先失陪。」
男人只是微笑,並不做過多言語,轉身頷首目送女人離開。待貴婦人走遠後,他拿起酒杯,視線又不自覺飄向舞臺中央,眼裏盡是憐憫地望著舞池裏身穿禮服,冷漠起舞的女性。
——一場政治婚姻。今夜的新娘並不幸福。
……確實。
「她」不幸福。
人生都被毀了還談什麽幸福?
舞池中央那冷臉的「新娘」,實際上是瓦恩蘭家的前任家主——羅斯利安·瓦恩蘭對這裏的一切都都厭惡透頂。熱得發悶的假發,壓得讓人無法呼吸的束腰,無法習慣的高跟鞋,還有——和毀了自己人生的罪魁禍首共舞——這等屈辱,他更是無法忍受。
他緊皺著眉頭,踏著勉強支撐平衡的女步,藍瞳掃向了舞池外洋溢慈祥微笑的,他「親愛的」繼母。不知情的人自然以為她是慈母,被她「鱷魚的眼淚」觸動,可只有他知道眼淚和笑容下的真相。
如果不是好心的繼姐告訴他一切,恐怕他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裏,白白讓家業落入他人手中。繼母是如何處心積慮,欺瞞謊騙。表面裝作被脅迫欺負,束手無策,說萊維利亞伯爵看上了他,不男扮女裝嫁過去,伯爵就會毀了瓦恩蘭家。她對此「苦苦懇求」,迫使他「為家族做出犧牲」;實際上,這正中她的下懷,只要他——羅斯利安·瓦恩蘭從世上「消失」——她的兒子就能坐上家主之位了。
真是一石二鳥啊。能達成目的,又順水做了人情,到最後被奪走一切的,只有他自己。這兩個頂著瓦恩蘭姓氏的外來人,全然忘記是誰給了他們一處安身之所,竟恩將仇報。
思及此處,心中怨恨的火焰熊熊燃燒。他只能死死掐著「伴侶」的手和肩膀,並狠狠踩了一腳對方的皮鞋,但這些都不能讓他解恨。憤怒、絕望、無力,無處可訴,因為「羅絲莉亞·瓦恩蘭」是個啞巴,也沒有朋友。只有她好心的繼母為她打算,替她尋得了一個好歸宿。
而羅斯利安·瓦恩蘭——一個「已死之人」,能做得了什麽呢?親近的人背叛了他,繼姐雖站在他這邊,卻無能為力,他在這世上已經孤立無援。當場揭發?萊維利亞家的人肯定會因為臉上沒光,報復回去,祖輩勤懇在異國經營得來的家業付之一炬,而他本人不知要受多少非議與異樣目光。魚死網破,悄悄殺了現在眼前這個人?會進監獄,又遂了繼母的意。
他恨同流合汙的那兩人。他同樣也恨自己,視他們為一家人。如果他能在當上家主時就對繼室的人多個心眼,也許他的命運不會像現在這樣不堪。
「你是有哪裏不適嗎,我親愛的妻子?」萊維利亞伯爵見他憤怒卻又無計可施的模樣,更是得意,語氣輕佻而嘲弄,「早和你說了,反抗是沒有用的。你看,你的家人都背叛你了。」
受到挑釁,羅斯利安更是怒火中燒,瞪著面前的人,牙關緊咬幾乎要將牙齒壓碎。強取豪奪更是可惡,早在沒見面時,他就已經聽說了這人的事跡。隨心所欲、目中無人、觀念扭曲,而且放蕩、男女不拒、花天酒地……誰和這種人結婚都是倒黴,上帝見了都得搖頭。
拋開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這點,他本人也極其不喜歡紈絝的花花公子。而且他也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人怎麽就看上他了?這個小自己一歲的年輕伯爵說是喜歡他,這句話比人能上天摘星星還要荒唐——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嫁人的事情」談妥之後,之前他見都沒見過!現在他的態度也看不出有多喜歡。又或者,他過去無意觸到這位「貴人」的逆鱗,竟惹得對方一氣之下用如此折辱人的方式報復?
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宴會仍未結束,他長久跳著陌生的舞蹈,雙腿早已沒了知覺。他只是機械地邁著步伐,如同提線人偶般任人擺布。雙足的疼痛讓他清醒。他不會屈服於命運,生氣只是徒勞。至少他現在還留著一條命,他也知道這些人的所作所為。痛苦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他會讓他們以十倍百倍的痛楚來償還他所受的不公和侮辱……
「砰!」
一聲槍響,水晶墜地碎裂的聲音,大廳頓時充斥著驚惶激烈的尖叫。似乎是某人策劃的陰謀,舞廳內其他的吊燈皆數被打落,室內瞬間一片漆黑。燈上的蠟燭和桌上的蠟燭落在桌布和貴婦的裙擺上,頃刻引起的大火又點亮了黑暗的空間。恐慌隨火海蔓延,貴族們顧不上保持優雅,互相推搡踩踏,爭先恐後逃出危險之地。羅斯利安本來想趁亂逃跑,只是這一跑不知伯爵又會怎樣報復。他無法,只能任由伯爵抱起他逃跑了。
快接近出口時,伯爵忽然痛哼一聲,身體倒在地上。羅斯利安從懷裏摔出,還未站起身,頸後倏地傳來一陣刺痛,同伯爵一樣昏倒了。
……
羅斯利安睜開眼,後頸依然隱隱作痛。他扶著昏沈的頭,忍著眩暈,慢慢坐起身來。
眼前的一切莫名熟悉,好像是他從前去格倫家做客時住過的房間。書櫃裏厚厚的《植物學》仍放在第三層最中間的地方,那是格倫最喜歡的書。
看著它們,羅斯利安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無數個與格倫相處的下午,他們就坐在書櫃前的小圓桌旁,各看各的書。他總會時不時偷瞄格倫低頭讀書的樣子,如湖水般的綠眸柔和,嘴角也時常帶著笑意,視線溫和地掃過每一行字。有時候盯得入神被發現了,他便借口問格倫今天又研究哪種植物,兩個人拉著椅子坐到一起,肩靠著肩。格倫講著,他卻沒怎麽在聽,他的心早就飛到了說話人的身上,任由說不出口的心意發酵彌散,與輕風糾纏。
這是他從未對任何人啟齒過,甚至連格倫本人都不知曉的秘密——
他喜歡格倫很久了。
整整八年。
八年前的兩年後,也就是他20歲時,他鼓起勇氣想表白,卻收到格倫已經回列斯蘭的消息,原因不明,回來的日子也遙遙無期。心上人離去加上父親離世,對他來說無疑是雙重打擊。從那時候起,他收起了笑容,接下家族的重任,用工作麻痹自己,隱去不能言說的傷痛。
羅斯利安不禁苦笑。他大概是太想格倫了,看到相似的布局就認為那是格倫家……
「你醒了?」
他聽到有人講話,迅速斂起表情,準備發問這是什麽地方。可看到來者的面容後,一瞬間湧起的喜悅和不可置信席卷了他的全身。如果不是腦袋還在痛,他幾乎要把眼前的光景當成夢了。
他試探著開口問道,長久不開口讓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格倫?是你嗎?你是格倫嗎?」
「……我是。」那邊金發的溫柔青年楞了下,點了點頭,承認自己是格倫。但他臉上仍是迷惑不解,「女士,你的聲音……很像我一位朋友。」
「我就是你朋友啊!」
意識到現在的模樣對方鐵定認不出,羅斯利安拽下假發和發網,又撕下裙子布料,用花瓶裏的水打濕,把臉上的妝擦掉了。
很難堪,但格倫居然回來了,他也是高興的。
「羅斯利安?真的是你!」格倫看到熟悉的臉龐,也欣喜地坐在他身邊,雙眼不斷打量他現在的樣子,多了幾分意外,「可是你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羅斯利安眼中的狂喜漸漸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沈重的苦澀:「說來話長……」他話還沒說完,又有一個人打開了門。
「出什麽事了哥哥怎麽這麽……這不是羅斯利安嗎?」進來的人見到床上的羅斯利安,同格倫一樣的詫異問道。臉上雖沒有什麽波動,但睜大的眼睛足以表示他有多驚訝了。
「伊斯特。」羅斯利安也喊出了對方的名字。他曾向伊斯特打聽過格倫的去向,可是看伊斯特陰沈的樣子,就知道對方也為哥哥的離去沮喪不已,問了也是喚起傷心事,他便沒再問起關於格倫的一切,兩人的關系也因此淡了。
「哎呀好熱鬧啊……小小一間房間上演了那麽龐大的重逢戲碼。」門外又冒出一個人,是他沒有見過的陌生人。紅發張揚,擁有和兄弟倆一樣的綠瞳,說著讓他聽不懂的異鄉話。
「您是……?」羅斯利安試探著問道。
「他們的表哥。你不經常來,不認得我也正常。」紅發男子說的話依舊讓他聽不懂。他茫然地把目光投向格倫。
格倫很快就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啊,這個是我和伊斯特的表哥,裏奧·塞德裏克。你來的時候他不在,所以你不認得。」他又轉頭向裏奧說道,「表哥你口音也太重了,羅斯利安都聽不懂。」
裏奧挑挑眉,被說口音怪異,也毫不在乎,「有嗎?我覺得還正常啊?」他踱步到羅斯利安面前,爽朗一笑,「總之,很高興認識你……」他拖長聲音,眼睛飄到格倫身上求救。
「他是瓦恩蘭子爵。」背後的伊斯特盡是嫌棄地提醒他。
裏奧的眼睛飛快地放回羅斯利安身上,咧開標準笑容伸出了手:「很高興認識你,瓦恩蘭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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