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釀的青梅醋熟了。
那是去年的時候,去外公家後院摘的青梅。外公跟表哥說,那是外婆的遺孤,她親手種下的,今年也結實累累。
外公帶著表哥和表弟去摘,留媽媽和我們一家女孩在屋裡,外公說後院坡陡危險,女孩不適合爬,讓男孩做。我總覺得語句中含有些重男輕女的意思,媽媽勸我不要多想,畢竟不是每個女孩都像我一樣從小就爬樹摔斷胳膊。
他們摘了一籮筐的青梅回來,外公讓舅舅一家先挑,他說舅舅一家從高雄上來桃園不容易,我們從台北來輕鬆多,應該要讓他們。
表哥特意留了一些大的,可能是想給我和妹妹,但被表弟毫不留情拿走了,而舅舅站在一旁,就只是看。
而媽媽拿走最後那些醜的,帶回家釀醋。罐子擺在櫃上,每次看到這罐醋,我內心也酸的緊。
分明就是刻在骨子裡的歧視,還不讓人說。
憑什麼都是外公的孫子,我們只能坐小桌,而舅舅他們家卻能跟外公坐上桌。外公七十壽宴時我們家和外婆家的親戚坐,而舅舅卻和外公一桌,比起我們一家更有排面。難到就因為男女有別嗎?
然而媽媽都一直在為外公說話。因為家裡孩子多,擠不上主桌;因為妹妹還小要照顧,坐外公旁邊不方便。平時的媽媽不是這麼容易服軟的,卻在這時變得卑微起來。
爸爸也不喜歡去外公家,以前他可以用照顧奶奶的幌子說不去。但奶奶走後,他反而常去了。
後來姨婆和外公發生爭吵,回中國去了,外公孤零零一人在桃園的家,突然就患了阿茲海默,開始想不起很多事情,什麼都忘了。
舅舅想把外公送到榮民之家,南北又是一個問題。原本是要去高雄的,但不知為什麼,舅舅突然讓外公來北部,而北部榮民之家已經排滿號,沒辦法入住,最後在舅舅執意下,外公暫住在我們家。
後來外公輾轉南北的醫院,最終在台中的養老院裡,舅舅似乎一直在處理問題,都是媽媽去照顧外公。我沒有去看過外公,都是媽媽帶著妹妹去。
他對媽媽的刻薄我不想遺忘。看他當初那麼讚賞的舅舅,如今一次都沒看過他。
後來媽媽說,外公忘了很多事,但看著我小時候的照片,他認得這是他的外孫女。
媽媽希望我去探望一次外公。
他說外公心裡還是很喜歡我的,小時候都是外公帶著我出去玩,表哥都沒被他這樣帶過。
後來我還是去了,外公看著我眼神很茫然,我很想討厭他,可是他拉著媽媽的手,喊著媽媽的乳名:「如如啊,大寶什麼時候來?我好久沒有看她了。」媽媽把我拉到床前,可是外公認不出我。
多好啊,不必記得我,不用想起那個討厭外公的外孫女。
他對媽媽的刻薄我不想遺忘。可是被遺忘的這一刻,想忘也忘不了。
青梅醋酸酸的,沒有回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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