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宮的屋頂步道上,緊貼著日光室的牆角處有一塊鬆動的嵌板。如果施力正確,那塊嵌板可以稍微掀起來,露出底下也許是用鑰匙尖端、也許是用從西廂房偷來的拆信刀刻下的文字。
即使參照歷任第一家庭──那群任性妄為的八卦製造機──的祕史,也沒辦法肯定這句話是誰刻的。唯一能確定的是,只有總統的兒子或女兒才有這個膽子毀損白宮。有些人堅稱這是傑克.福特1乾的好事,畢竟他收集了滿滿的罕醉克斯2專輯,又住在能夠在半夜熘到屋頂抽菸的樓中樓房間。又有人說那是少女時期的露西.強森3乾的,當年可能還在用緞帶綁頭髮。但真相如何似乎也不重要了。
那幾個字就這樣被刻在那裡,像是一句只有擁有足夠特權的人才能找到的祕密咒語。
而Alex在入住白宮的第一週就找到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是怎麼做到的。
那句話是這麼說的:
第一守則:別被抓包
基本上,二樓的東西兩間臥室會保留給第一家庭使用。在門羅4執政的時期,最早的設計是一間寬敞的大房間,專門供拉法葉侯爵5拜訪時留宿,後來才被隔成兩間臥室。Alex睡在東臥室,在條約廳對面,茱恩則睡在電梯旁的西臥室。
在德州長大的過程中,他們的臥室也像這樣,分別坐落在同一條走廊的兩端。
在那些年,只要看茱恩掛在房間牆上的東西,就能判斷她那個月的夢想是什麼。十二歲時,她掛的都是水彩作品。十五歲時,她掛上了陰曆和水晶圖鑑。十六歲時,她又換成了《大西洋雜誌》的剪報、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的錦旗、葛蘿莉雅.史坦能6、卓拉.尼爾.赫斯特7、以及多蘿莉絲.赫塔8的論文節錄。
他自己的房間倒是一直都長得差不多,只是塞了越來越多的曲棍球獎盃,和越來越大疊的大學先修課本。那些東西現在都留在德州的老家裡。自從他們一家搬到華盛頓特區後,他就一直把老家的鑰匙掛在項煉上,藏在衣服下。
而現在,與他隔著走廊相望的茱恩房間,是由一片明亮的白色、淺粉紅和薄荷綠裝潢組成。《VOGUE時尚雜誌》來拍過照採訪,所以全世界都知道這款配色的靈感是從何而來──她在白宮的某間起居室裡找到的六○年代老期刊。
至於他自己的房間,曾一度是卡洛琳.甘迺9迪睡過的嬰兒房,後來又改成南西.雷根10的辦公室──這讓茱恩不容拒絕地用鼠尾草幫他淨化了一遍。他保留了沙發上方整齊排列的大自然風景圖,但把莎夏.歐巴馬11的粉紅牆壁漆成了深藍。
傳統上來說,第一家庭的子女在年滿十八後就會搬出官邸,至少這幾十年來都是這樣。不過因為Alex在他媽媽宣誓就職後的那個一月就要去上喬治城大學12了,於是直接放棄搬到外面的單人公寓,避免製造維安方面的漏洞和額外成本,這才是最符合邏輯的選擇。
那年秋天,剛從德州大學畢業的茱恩也搬進了官邸。雖然她從沒說過,但Alex知道她是為了要顧好他才搬進白宮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此靠近權力核心會讓他多亢奮──她已經不只一次把他從西廂房13拖回來了。
躲在自己的房門內,Alex可以盡情享受霍爾奧茲14的唱片,也沒有人會聽見他像他老爸一樣跟著哼《拜金女》。他可以放心戴著他總是宣稱自己不需要的眼鏡,也可以用各種顏色的便利貼寫滿密密麻麻的讀書筆記,愛寫多少就寫多少。
Alex是立志成為近代史中最年輕的國會議員沒錯,但也沒必要讓外人知道他在私底下有多拼,不然他苦心建立的性感菁英形象就掰掰了。
「嘿。」聲音從門邊傳來,他從筆電螢幕後抬起頭,看見茱恩側身踏進他房間,一隻手臂夾著兩支蘋果手機和一疊雜誌,一隻手端著盤子。她用腳關上門。
「妳今天又偷了什麼來啊?」Alex推開床上的紙堆,幫她清出空間。
「綜合甜甜圈。」茱恩爬上床。她穿著筆管裙和粉紅色的尖頭平底鞋,他已經看得到下星期的時尚雜誌專欄內容了:一張她今天穿著的照片,並介紹這雙平底鞋是職業女性的必備配件。
他不知道茱恩今天一天都在做什麼。她之前是說要接受《華盛頓郵報》的專欄訪問,還是要替她的部落格拍一組照片?以上皆是?他永遠記不住。
她把整疊雜誌攤在床單上,已經忙碌地翻起來了。
「妳在努力刺激大美國地區的八卦生態嗎?」
「我的新聞系學位就是為了這個呀。」茱恩回道。
「這星期有什麼好玩的嗎?」Alex朝甜甜圈伸出手。
「我看看喔。」茱恩說。「《In Touch週刊》說……我在和一個法國模特兒交往?」
「妳有嗎?」
「我也希望我有。」她翻了幾頁。「喔,他們還說你去漂白了屁眼。」
「這倒是事實。」Alex的嘴裡塞滿了巧克力和糖粉,含煳地擠出回答。
「我就知道。」茱恩頭也不抬地說,把手上迅速掃過的雜誌塞到整疊的最下面,然後翻開《時人雜誌》。她心不在焉地翻著──《時人雜誌》只會寫他們的公關核可的東西,無聊死了。「這星期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喔,我是填字遊戲的提示之一耶。」
追蹤他們在媒體上的曝光是茱恩的小興趣,對此他們的母親有時覺得好笑、有時覺得很煩,而他的自戀剛好達到願意讓茱恩把重點唸給他聽的程度。
這些新聞通常都是亂掰的,不然就是他們的媒體團隊發出去的公關文。但有時候,能第一手掌握這些奇怪、甚至可說是邪惡的傳聞,對他們也有點幫助。如果有得選,他寧可瀏覽網路上那些主角是他的二次創作,內容千奇百怪,例如他是個千面王子,有著令人髮指的致命魅力與不可思議的美好身材之類的。但茱恩明明白白地拒絕唸這種東西給他聽,不管他多努力賄賂她都沒用。
「快唸《美國週刊》。」Alex說。
「嗯……」茱恩從雜誌堆中抽出那一本。「喔,你看,我們這週上封面了耶。」
她把光滑的封面亮給他看。照片中,姐弟倆嵌在其中一角,茱恩的頭髮盤在頭頂,他則看起來有點臃腫,但還是很帥,下巴線條明顯,頂著一頭深色捲髮。照片下方用黃色粗體字寫著標題:白宮第一姐弟的瘋狂紐約之夜。
「對呀,那晚超狂的。」Alex往後一倒,靠上高聳的真皮床頭板,一手推了推眼鏡。「整整兩個主講人耶。說說看,還有什麼能比鮮蝦雞尾酒加一個半小時的溫室氣體排放演講更性感?」
「這裡寫說你和某個『神祕棕發女子』有一場幽會。」茱恩讀道。「『雖然第一千金在聚會後,就被豪華轎車接去參加另一場金光閃閃的派對,但我們二十一歲的夢中情人Alex,卻被人拍到熘進W飯店,在總統套房與神祕棕發女子幽會,並於凌晨四點離開。來自飯店的內部訊息表示,整晚房內不斷傳出恩愛的聲響。至於棕發女子的身分,也有傳言不斷指向……諾拉.赫羅蘭,白宮三巨頭之一──副總統麥可.赫羅蘭的二十二歲孫女。難道,兩人的舊情已經復燃?』」
「贊!」Alex歡唿道,茱恩則哀號一聲。「還不到一個月耶!妳欠我五十塊,寶貝。」
「等等,那個真的是諾拉嗎?」
Alex回想一週前帶著香檳跑到諾拉房裡的情形。
他們第一次的香檳之交非常短暫,幾乎只是為了讓不可避免的事快點發生。他們當時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從一開始就註定沒有好結果,還都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在那之後,Alex就認定諾拉百分之百比他聰明,而且聰明得絕不可能和他交往。
媒體不肯放過這個緋聞又不是他的錯,他們愛透了他和諾拉在一起的傳言,好像他們是現代的甘迺迪家族成員。所以如果他和諾拉偶爾一起喝個酒,在飯店裡狂刷《白宮風雲》15,又故意在牆邊大聲呻吟給狗仔聽,也真的不能怪他。他們只是把討厭的狀況變成個人的娛樂而已。
敲詐他姐也是個附帶的好處。
「也許唷。」他故意把鼻音拉得很長。
茱恩拿起雜誌朝他揮去,好像他是一隻特別討人厭的蟑螂。「這是作弊,你這敗類!」
「打賭就是打賭啊。」Alex告訴她。「我們只講好只要一個月內有新的八卦,妳就欠我五十塊。我也接受行動支付喔。」
「我才不給咧。」茱恩回嘴。「明天我一定要殺了她。對了,你明天要穿什麼?」
「什麼穿什麼?」
「婚禮呀。」
「誰的婚禮?」
「呃,皇家婚禮。」茱恩說。「英國王室的婚禮,我剛才給你看的每一本封面上都有寫喔。」
她再度拿起《美國週刊》,而這一次Alex終於注意到了封面上的頭條,用斗大的字型寫著:菲力王子說:我願意!然後配上一張照片,上頭是呆板的英國王儲、以及他同樣呆板的未婚妻,對著鏡頭呆板微笑的樣子。
他震驚得手一滑,甜甜圈掉了下去。「是這週末嗎?」
「Alex,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茱恩告訴他。「而且在典禮開始之前,我們還有兩場記者會。真不敢相信薩拉居然還沒有拿這件事煩死你。」
「該死!」他哀號。「我有寫下來,我只是忙到忘了。」
「忙什麼?忙著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詐騙我的五十塊嗎?」
「才不是,忙著寫報告啦,傻子。」Alex動作誇張地對著旁邊一疊疊的筆記比手畫腳。「我這一整週都在寫羅馬政治思想課的報告。而且我以為諾拉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最好是真的有這種課啦。」茱恩說。「而且,你真的會因為不想見到你的死敵,就刻意忘記本年度最重大的國際事件嗎?」
「茱恩,我是美國總統的兒子,Henry王子是大英帝國的象徵,妳不能說他是我的『死敵』啦。」
Alex撿回他的甜甜圈,若有所思地咀嚼著,然後補充道:「而且『死敵』的意思是,他是個有辦法在每個層面上和我針鋒相對的人,而不是某個可能會對著自己的照片打手槍的近親繁殖產品。」
「哇喔。」
「我只是說說而已。」
「嗯哼,你又不需要喜歡他,只要擺出笑臉,然後別在他哥哥的婚禮上製造國際風波就好了。」
「拜託,我什麼時候沒有擺笑臉了?」Alex扯出假到不行的露齒微笑,滿意地看著茱恩露出反胃的表情。
「噁。總之,你決定好要穿什麼了,對吧?」
「對啊,我上個月就決定好,也給薩拉認證過了。我又不是野蠻人。」
「我還不知道要穿哪件洋裝。」茱恩傾身搶走他的筆電,無視他的抗議。「你覺得栗色那件好,還是蕾絲那件好?」
「當然是蕾絲,那裡可是英國耶,再說妳為什麼想害我被當掉?」他朝自己的筆電伸出手,卻被茱恩一把揮走。「妳去更新妳的IG或隨便幹嘛啦,煩死人了。」
「別吵,我在找影片看。哎唷,你的片單里居然有《情歸紐澤西》16?二○○五的電影學院唸起來感覺如何呀?」
「我討厭妳。」
「嗯,我知道。」
窗外,一陣風捲過草坪,將椴樹的葉子吹落花園。角落的黑膠唱機已經轉到盡頭,進入帶著輕柔雜音的沉默。他滾下床,把唱片翻面,重新擺好唱針,房內隨即響起《倫敦之愛》17的旋律。
如果要他老實說,搭私人飛機這件事他真的永遠不會膩,就算他媽媽的任期已經邁入第三年也一樣。
他不常搭私人飛機,所以當機會來臨時,實在無法用平常心看待。他出生在德州的鄉村,母親是單親媽媽之女,父親則是墨西哥移民之子,而且全都窮得脫褲──所以他絕對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十五年前,當他媽媽第一次宣佈參選時,奧斯汀18的報紙給了她一個綽號:洛美塔19的小小希望。她逃離了自己位於胡德堡20陰影中的家鄉小鎮,在小餐館上夜班、打工唸完法律學院,並且年僅三十就站上最高法院為歧視案件辯護。在伊拉克戰爭時期,沒有人想過德州會出現這樣的一號人物:一位聰明絕頂的民主黨員,留著金紅長髮、踩著高跟鞋,操著一口理直氣壯的鄉村口音,還組成一個跨種族的小家庭。
所以對他來說,能一邊飛越大西洋,一邊翹腳坐在高背皮椅上嗑開心果,這整件事還是很不真實。諾拉坐在他對面,正專心玩著紐約時報的填字遊戲,一撮棕色捲髮從前額落下。她身邊坐著身材高大的特勤局探員卡修斯,正用巨大的手抓著另一份報紙,和她比賽填字。
羅馬政治思想的報告還在他眼前的筆電上閃閃發亮,但在飛越大西洋的旅途中,他腦中的某個部分實在讓他無法專心。
坐在走道的另一側的是他媽媽最愛的特勤局探員艾米,她曾在海軍陸戰隊服役,傳言中殺過幾個人。艾米旁邊的沙發上擺著一隻防彈的鈦金縫紉箱,她正認真地在一條手帕上繡花。Alex看過她用類似的針扎進某人的膝蓋裡。
至於坐在他旁邊的茱恩,正埋首在她隨身攜帶的《時人雜誌》裡。她每次帶的飛機讀物都很詭異,上一次是破舊不堪的廣東語單字本,再前一次則是《大主教之死》21。
「妳現在又在看什麼?」Alex問她。
她把雜誌舉起來給他看,大跨頁上面寫著斗大的標題:皇家婚禮之亂。Alex哀號一聲。這絕對比薇拉.凱瑟還糟。
「幹嘛?」她說。「我想要為人生中第一場皇家婚禮做好準備啊。」
「妳去過學校舞會,對吧?」Alex說。「就想像那個畫面,只是背景放在地獄,而且妳還不能酸它,就這樣而已。」
「他們光是蛋糕就花了七萬五欸!」
「超扯的。」
「而且Henry王子顯然不打算攜伴參加,所有人都傻眼了。這裡寫的,」她裝出誇張的英國腔唸道:「『傳聞他正在與一名比利時貴族後裔交往,但現在,關注王子私生活的死忠粉絲都迷惘了。』」
Alex哼了一聲。他還是不懂為什麼有人會對第一家庭子女無聊的愛情生活感興趣,但他知道人們會對他把舌頭伸進去的地方感到好奇──至少他還有點個性。
「也許歐洲的女性終於發現他跟溼搭搭的毛線一樣噁心了。」Alex提議。
諾拉放下手中填完的拼字遊戲。卡修斯瞄了她一眼,然後咒罵一聲。「你會請他跳舞囉?」
Alex翻了個白眼,突然間想像起一邊和Henry在舞廳裡跳著慢舞、一邊聽他在耳邊低語著馬球和獵狐之類瑣事的畫面。這念頭讓他反胃。
「作夢吧他。」
「哎唷,」諾拉說。「你臉紅了耶。」
「聽著,」Alex說。「皇家婚禮只是個屁,辦皇家婚禮的王子們也是個屁,讓王子們存在的君主制度更是個屁,他們從頭到尾就是個屁。」
「這是你的當選感言嗎?」茱恩問。「你應該知道,美國也是個種族大屠殺的帝國,對吧?」
「是啊,茱恩,但至少我們知道不要繼續保留所謂的君主政治。」Alex朝她丟了一顆開心果。
所有新來白宮任職的僱員,在開工前都需要知道幾件關於Alex和茱恩的事。茱恩對花生過敏。Alex常常在半夜討咖啡喝。茱恩的大學男朋友,在他搬去加州之後兩人就分手了,但只有他寄來的信會直接指名給茱恩。
還有,Alex對於最年輕的王子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真的大仇,他們兩個甚至不是競爭對手。他對Henry王子的感覺比較像是種刺刺癢癢的、不安的煩躁感,總是讓他掌心出汗。
八卦媒體──或是這個世界──從第一天開始就把Alex視為美國版的Henry王子,因為白宮三巨頭是全美國最接近貴族的階級了。
這根本一點也不公平。Alex的形象是個花花公子,聰明又狡黠,每一次訪問都深思熟慮,十八歲就上了GQ封面;Henry王子則總是帶著空虛的微笑,好像很有騎士精神,總是出席各種慈善活動,徹底的典型白馬王子空殼。Alex總覺得Henry王子的角色簡單多了。
也許他們真的是仇人。隨便啦。
「好吧,麻省理工學院的高材生。」他說。「這場行動的資料分析為何?」
諾拉咧嘴一笑。「嗯……」她假裝認真思考了片刻。「風險評估:美國第一公子在自爆之前沒有做好準備,會造成至少五百名民眾傷亡。Henry王子看起來像個夢中情人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Alex讓自己被終生禁止進入英國的機率是百分之七十八。」
「這比我想的還要樂觀耶。」茱恩評論道。
Alex笑了起來。飛機繼續航行。
倫敦市的市況十分壯觀。民眾披著米字旗圖樣的長巾,或在頭頂上揮著小小的國旗,全擠在白金漢宮外的街道上──應該說基本上擠滿了全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在賣皇家婚禮的紀念品,菲力王子和新娘的臉印在所有東西上,從巧克力棒到內褲應有盡有。Alex真不敢相信,居然有這麼多人對這種宇宙無敵無聊的事情這麼熱衷。他很確定,等到他或茱恩結婚時,白宮前絕對不會出現眼前的光景,而且他也絕對不會想要。
典禮本身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但至少氣氛還不錯。Alex並不是不相信愛情或不認同婚姻,只是瑪莎是個完美的貴族之女,而菲力是個王子。這個組合的性感程度大概就跟商業交易差不多,其中既沒有熱烈的感情,也沒有戲劇化的轉折。Alex喜歡的愛情故事,應該要更有莎士比亞的風格一點。
等到他終於能和茱恩及諾拉一起在白金漢宮舞廳裡的長桌邊坐下時,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年。他坐在在諾拉和茱恩中間,累積的煩躁開始讓他變得不謹慎。當諾拉遞給他一杯香檳時,他便快樂地接了下來。
「你們兩個知道什麼是『子爵』嗎?」茱恩的嘴裡塞滿了小黃瓜三明治。「我剛剛大概遇到了五個吧,只能一直禮貌微笑,假裝我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Alex,你不是有上什麼國際政府關係比較之類的課嗎?子爵到底是什麼?」
「我記得應該是指用自己創造的瘋狂性奴大軍建立新政權的吸血鬼。」他說。
「聽起來滿正確的。」諾拉正在把桌上的餐巾折成複雜的形狀,黑色的彩繪指甲在水晶燈下閃閃發光。
「真希望我也是個子爵,」茱恩說。「這樣就有性奴幫我處理電子郵件了。」
「性奴有辦法處理工作郵件嗎?」Alex問。
諾拉的餐巾漸漸變成一隻鳥。「這種方式應該滿有趣的,他們的回信會又可憐又放蕩。」她裝出上氣不接下氣的沙啞嗓音說:「噢,拜託,求求您帶我走──帶我去午餐會討論布料樣品吧,你這禽獸!」
「搞不好會意外有效率耶。」Alex評論道。
「你們兩個都有病吧。」茱恩柔聲說。
Alex正張嘴準備回擊,一位皇家侍從卻突然現身在他們的座位旁,像只腦袋空空又陰鬱的幽魂,還戴著難看的假髮。
「克雷蒙─迪亞茲小姐。」侍從深深一鞠躬,長了一張可能會自稱雷金納德或巴夫羅謬這種拗口名字的臉。Alex很意外那頂假髮竟然沒掉進茱恩的盤子裡,他和茱恩越過侍從的背對望一眼。「Henry王子殿下想知道,您是否願意與他共進一支舞。」
茱恩嘴巴半開地愣住了,未出口的話半含在嘴裡。諾拉則露出興災樂禍的微笑。
「喔,她當然樂意了。」諾拉熱心地替她回答。「她整晚都在等他開口呢。」
「我──」茱恩頓了頓,嘴角露出微笑,眼睛則斜斜地瞄向諾拉。「當然了,我很樂意。」
「太好了。」雷金納德─巴夫羅謬說,接著轉身示意。
然後Henry就出現了,活生生的真人,穿著量身訂做的三件式西裝,頂著一頭瀟灑金髮,顴骨高聳,脣線柔軟親和,一如往常的帥氣逼人。他的儀態氣質也無可挑剔,感覺不像真人,彷彿是直接從某座白金漢宮的浮誇花園裡走出來的藝術品。
他和Alex的視線交會,某種像是煩躁或腎上腺素的東西在Alex的胸口擴散開來。他大概有一年沒有和Henry說到話了,那傢伙的臉還是對稱到令人生氣。
Henry對著他敷衍地點頭,好像他只是另一個尋常的客人,而不是青少年時期搶了他在VOGUE專欄首次亮相機會的人。Alex眨了眨眼,一股怒火湧上心頭,然後看著Henry將他愚蠢的屁股下巴轉向茱恩。
「哈囉,茱恩。」Henry對茱恩紳士地伸出手。茱恩臉紅了,諾拉則假裝自己快被電暈了。「妳會跳華爾滋嗎?」
「我……相信我學得很快。」她回答,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他的掌心,好像他可能會耍她一樣,但Alex才不相信Henry具備這種幽默感。他領著她走向舞池中一對對旋轉的貴族。
「所以現在是怎樣?」Alex怒視諾拉折的餐巾鳥。「他打算藉由搭訕我姐來叫我閉嘴嗎?」
「噢,小朋友。」諾拉拍了拍他的手。「你覺得每件事都跟你有關,這點也是滿可愛的。」
「說實話,的確應該要啊。」
「就是這種精神。」
他瞄了一眼舞池,觀察茱恩隨著Henry翩翩起舞的樣子。她的臉上帶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禮貌微笑,Henry的視線卻始終落在她的身後,這讓人更不爽了。茱恩是個完美的女孩,至少Henry可以多分一點注意力給她吧。
「但妳覺得他喜歡她嗎?」
諾拉聳聳肩。「誰知道?貴族都很奇怪。也許他只是為了禮貌,或是──喔,出現了。」
一名皇家攝影師冒了出來,開始狂拍他們共舞的畫面,Alex知道這些照片下週就會被賣給《時人雜誌》。原來是這樣嗎?利用美國第一千金來散播愚蠢的約會傳聞,好譁眾取寵?菲力王子也才佔據新聞頭版一個星期而已耶。
「他其實看起來滿不錯的。」諾拉評論。
Alex招來一位服務生,並決定把接下來的舞會時間都用來系統性地灌醉自己。
Alex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他第一次見到Henry王子,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回想這件事。
他很確定在那之前自己也在新聞上看過他的臉,但直到那一次,他才真的看見了他。
茱恩當時剛滿十五歲,拿自己的生日禮金買了一期五彩繽紛的青少年雜誌──她對八卦雜誌成癮的壞習慣很早就開始了。雜誌的中間有附贈幾張可以撕起來貼在置物櫃上的小海報,如果小心地用指甲把釘書針撬起來,就可以不撕破地拆下來。而其中一張海報的正中間,是一位男孩的照片。
他有著厚重的金髮和大大的藍眼睛,帶著溫暖的微笑,一邊肩頭扛著一支板球棒。那一定是抓拍的,因為那種快樂又陽光的自信是不可能擺拍出來的。海報下方的角落用粉紅與藍色的字型寫著:Henry王子。
直到現在,Alex仍然不知道是什麼吸引了他,但當年的他不斷熘進茱恩的房間,翻出那張海報,用指尖輕觸那男孩的頭髮,好像只要想像得夠用力,就能真的摸到頭髮的觸感。
而後,隨著父母的政治地位越來越高,他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很快就會知道Alex是誰。於是有些時候,他會回想那張照片,試圖讓自己學會Henry王子那種信手拈來的自信。
(他有想過直接把海報拆下來帶回自己房間,但他從沒這麼做。他的指甲太短了,不像茱恩或是其他女孩的長指甲那麼好用。)
然而,當他第一次面對面見到了Henry本人──第一次聽見Henry對他說出那些冰冷、疏離的話時,他覺得自己全搞錯了。那個漂亮、開朗的男孩並不存在,真正的Henry王子美麗、遙不可及、無趣又封閉。這個不斷被八卦媒體拿來和他比較的人、這個他不斷拿來和自己比較的人,自認為比Alex或其他人都更優越。Alex不敢相信自己曾經希望能夠變得像他一樣。
Alex不停灌酒,不停在沉浸和拋下這些思緒之間切換,在他混進人群和與美麗的歐洲貴族共舞時,都在糾結這件事。
當Alex腳步翩翩地離開某位貴族小姐時,他看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站在結婚蛋糕和香檳噴泉旁──又是Henry王子,一手拿著酒杯,看著菲力王子和新娘在舞池地板上迴旋。他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心不在焉,像是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卻不得不待在這裡。Alex最討厭他那種態度了,忍不住想過去拆穿那層表面工夫。
他擠身穿越人群,從經過的托盤上拿起一支酒杯,一口氣喝掉一半。
「辦婚禮的時候,」Alex走到他身邊。「應該要擺兩座香檳噴泉的。只有一座香檳噴泉的婚禮像什麼話嘛。」
「Alex。」Henry王子用那種讓人抓狂的矯情口音迴應。從這麼近的距離一看,才發現他西裝外套下的那件背心原來是奢侈的金色,上面大概縫了一百萬顆小釦子,看起來超可怕的。「真是我的榮幸。」
「你今天運氣不錯。」Alex微笑道。
「的確是個值得紀念的時刻。」Henry同意。他的微笑脣紅齒白,無懈可擊,隨時準備被印在鈔票上。
最討厭的一點就是,Henry明明也討厭他──他一定討厭他,他們可是天生的勁敵──那傢伙卻拒絕表現出來。Alex大概知道,政治這回事就是得在自己討厭的人面前惺惺作態,但他希望至少一次,就算一次也好,Henry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而不是某個閃亮亮的玩具兵,放在宮廷紀念品店裡供人觀賞。
他實在太完美了,Alex只想戳破他的偽裝。
「總是假裝自己高人一等,」Alex說。「你到底會不會累啊?」
Henry瞪大雙眼,轉頭看著他。「我想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你躲在這邊,讓記者追著你團團轉,好像不喜歡被關注一樣。但你明明就喜歡啊,不然有這麼多人可以挑,幹嘛偏要來請我姐跳舞。」Alex說。「每次都一臉你重要到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樣子,不累嗎?」
「我……應該沒有你形容的這麼膚淺。」Henry說。
「哈。」
「喔,」Henry瞇起眼。「你喝醉了。」
「我只是想說,」Alex抬起一隻手肘,裝熟地靠在Henry肩上,但這個動作可不容易,因為Henry大概比他高了該死的十二公分。「你可以試試看假裝樂在其中的樣子,一次就好。」
Henry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你應該改喝水了,Alex。」
「是嗎?」Alex說。也許他就是藉著酒意跑來嗆Henry,但他決定不去想這件事,睜大雙眼,一臉人畜無害的無辜模樣。「我冒犯到你了嗎?真抱歉,我不像其他人那樣為你神魂顛倒,這一定讓你很困惑吧。」
「你知道嗎?」Henry說。「我覺得你和他們一樣。」
Alex的下巴掉了下去,Henry的一側嘴角則勾起得意的微小弧度,看上去甚至有點苛薄。
「我是這麼想的,」Henry的語氣斯文。「你有沒有發現,我從來沒有主動找你搭話過?而且每次我們交談時,我都極度以禮相待?可是現在你又開始了,一來就找我的碴。」他啜了一口香檳。「只是個小小的觀察罷了。」
「什麼?我沒有──」Alex結巴地說。「你是──」
「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Alex。」Henry簡短地說,然後轉身離開。
Alex的理智斷了線。這傢伙居然覺得他可以這樣講完就走?他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抓住Henry的肩膀把他扳回來。
然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Henry轉身回頭,動作突然,幾乎把Alex甩開,而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Alex被對方眼底閃現的熱度、那無預警爆發的真正本性燙了一下。
而他意識到的下一件事,就是他絆到了自己的腳,向後摔向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他太晚才驚恐地發現桌上擺了壯觀的八層大蛋糕,於是抓住Henry的手臂試圖站穩,但這隻讓他們雙雙失去平衡、一起撞翻了蛋糕架。
蛋糕在他眼前像慢動作般傾斜、搖晃、顫抖,然後翻倒。他完全無力阻止,看著巨大的蛋糕在地上摔成一整坨的白色鮮奶油,變成一場價值七萬五千美金的甜膩膩惡夢。
室內彷彿心臟停跳般鴉雀無聲,動力則帶著他和Henry繼續往後倒,摔進地毯上慘不忍睹的蛋糕殘骸裡。他手中仍然拽著Henry的袖子,Henry的香檳灑在他們兩人身上,酒杯也碎了。Alex的眼角瞄到Henry的顴骨上出現一道割傷,開始滲血。
有那麼一秒,當他全身覆滿糖霜和香檳,躺在地上看著天花板時,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至少Henry和茱恩的那支舞不會成為王室婚禮上最大的新聞。
他的下一個念頭是:他媽媽一定會殺了他。
在他身邊,他聽見Henry緩緩低聲說:「哦幹。」
他遲鈍地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聽見王子殿下罵髒話。然後某人的相機閃光燈便亮了起來。
* * *
1傑克.福特(Jack Ford),美國第三十八任總統福特的次子。
2罕醉克斯(Hendrix),二十世紀的著名美國音樂人,被公認為流行音樂史中最重要的電吉他演奏者。
3露西.強森(Lucy Johnson),美國第三十六任總統強森的次女。
4門羅(Monroe),美國第五任總統,任期為一八一七至一八二五年。
5拉法葉侯爵(Marquis de La Fayette),法國將軍及政治家,先後參與美國革命與法國革命,被譽為「兩個世界的英雄」。
6葛蘿莉雅.史坦能(Gloria Steinem),美國女權主義者。
7卓拉.尼爾.赫斯特(Zora Neale Hurston),美國民俗學家及作家。
8多蘿莉絲.赫塔(Dolores Huerta),美國勞工階級領導者及社會運動人士。
9卡洛琳.甘迺迪(Caroline Kennedy),美國第三十五任總統甘迺迪的長女。
10南西.雷根(Nancy Reagan),美國第四十任總統雷根的妻子。
11莎夏.歐巴馬(Sasha Obama),美國第四十四任總統歐巴馬的次女。
12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美國最古老的大學之一,主校區位於華證頓特區的喬治城,與白宮的距離不超過四公里。
13美國總統的橢圓辦公室位在白宮的西廂房。
14霍爾奧茲(Hall & Oates),活躍於七○年代後期至八○年代中期的流行樂樂團,《拜金女(Rich Girl)》是其代表歌曲之一。
15《白宮風雲(The West Wing)》,美國政治劇影集,於一九九九年至二○○六年期間分七季播送。
16《情歸紐澤西(Garden State)》,二○○四年上映的美國浪漫喜劇電影。
17《倫敦之愛(London Luck, & Love)》,霍爾奧茲於一九七六年發行的歌曲。
18奧斯汀(Austin),德州首府。
19洛美塔(Lometa),德州城市。
20胡德堡(Fort Hood),德州的美國陸軍基地。
21《大主教之死(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美國作家威拉.凱瑟(Willa Cather)於一九七二年出版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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