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薩拉將一疊雜誌重重砸在西廂房簡報室的桌上。
「這還只是我在上班的路上看到的喔。」她說。「我應該不用提醒你,我就住在兩條街之外吧?」
Alex低頭盯著眼前的頭條。
一跤摔壞七萬五
皇家之戰:Henry王子與第一公子在王室婚禮上大打出手
蛋糕門:Alex.克雷蒙─迪亞茲引爆第二次美英戰爭
每一條都伴隨著一張他和Henry躺在蛋糕殘骸裡的照片,Henry可笑的西裝亂成一團,沾滿壓爛奶油花的手腕被Alex緊緊握住,臉頰上帶著一條細細的血痕。
「妳覺得這個會議在戰情室開會不會比較好?」Alex試探道。
薩拉和坐在他對面的媽媽都不覺得這句話哪裡幽默。總統大人從她的眼鏡上方瞪了他一眼,他便乖乖閉上嘴。
他並不是真的怕薩拉,儘管對方兼任第一管家和他母親的左右手。薩拉的外表十分銳利,但Alex敢發誓,她內心還是有柔軟的地方。
他比較擔心媽媽會怎麼做。從小到大,他們家總是鼓勵大家發表內心的感受,但自從媽媽成為了總統,他們的生活焦點便從個人情感變成了國際關係。而現在,他不確定哪一種狀態比較糟。
「『參與皇家舞會的知情人士指出,在……蛋糕危機發生前不久,兩人正在爭執。』」愛倫用極端嫌惡的聲音大聲讀出手中《太陽週刊》的內容。天知道她到底是從哪裡弄來這本英國八卦雜誌的,總統媽媽的運作方式真的很神祕。「『但是王室內部的訊息來源表示,美國第一公子與Henry之間的戰火已經延燒了好幾年。訊息來源告訴太陽週刊的記者,Henry和第一公子自從第一次在巴西奧運碰面之後就一直不合,而這種分歧只隨著時間逐漸成長──最近已經演變成兩人無法共處一室了。所以如今Alex採取了非常美國式的暴力手段,這種發展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我真的不覺得絆到桌子摔倒可以稱之為『暴力』──」
「亞歷山大,」愛倫開口,聲音平靜得詭異。「閉嘴。」
他閉上嘴。
「『這讓人忍不住好奇,』」愛倫繼續唸下去。「『這兩位權勢金字塔之頂的第二代之間的齟齬,是否加劇了近年來愛倫.克雷蒙總統的內閣與英國政府之間冰冷而遙遠的關係?』」
她把雜誌扔到一旁,雙臂在桌面上交疊。
「麻煩你,再開一個玩笑吧。」愛倫說。「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解釋給我聽,這件事到底哪裡好笑。」
Alex的嘴開開合合了幾次。
「是他先開始的。」他最後說道。「我幾乎沒有碰到他──是他先推我,我抓住他只是想保持平衡,然後──」
「寶貝,我很想告訴你,媒體他媽的一點都不在乎是誰先開始的。」愛倫說。「身為你媽,我願意相信這不是你的錯,但是作為總統,我現在只希望中央情報局能製造你身亡的假訊息,然後靠人民對我喪子的同情票連任。」
Alex繃緊下巴。他以前老是喜歡惹他媽媽的手下生氣──青少年時期,他喜歡在氣氛友善的華盛頓特區募款活動上,正面質問他媽媽的同事為何跑票──他也為了比這更荒唐的事上過八卦雜誌。但是,造成這種災難等級外加國際影響程度的悲慘狀況還是第一次。
「我現在沒時間應付這檔事,所以我們只能這麼做。」愛倫從檔案架上抽出一本資料夾,裡頭放了幾份非常官方的檔案,用不同顏色的便利貼做了標記,而第一份的標題寫著:同意條款。
「呃。」Alex說。
「你,」她說。「要和Henry和好。你這週六要飛去英國,在那裡過週末。」
Alex眨眨眼。「現在選假死還來得及嗎?」
「薩拉會把剩下的內容簡報給你。」愛倫無視他,繼續說下去。「我現在還有五百個會要開。」她起身走向門口,在經過他時停下來,吻了一下自己的手後按上他的頭頂。「你這個小呆瓜,愛你啦。」
接著她就離開了,踩著高跟鞋越過走廊遠去。薩拉在媽媽原本的位置上坐下,臉上的表情像是她寧可想辦法讓他真的死掉。技術上來說,她並不是媽媽的白宮裡最有權有勢、或最重要的成員,但她從Alex五歲時就開始幫愛倫工作,那時她才剛從杜蘭大學畢業。如今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和第一家庭大小聲的人。
「好,是這樣的。」她說。「我一整晚沒睡,和一群緊張兮兮的皇家顧問、公關妖怪、還有王子該死的侍從開會,好不容易才談出這個結果,所以你最好一字一句照著計畫走,不要搞砸,聽懂了嗎?」
Alex依舊覺得這整件事荒謬至極,但他聽話地點了點頭。薩拉看來一點也不相信他,不過還是繼續說下去。
「首先,白宮和英國政府要聯合發表一份宣告,表示王室婚禮上發生的事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意外和誤會──」
「的確是。」
「──而且,即使你們很少見面,但你和Henry王子在過去幾年一直是很親密的朋友。」
「我們是什麼?」
「聽著,」薩拉從巨大的不鏽鋼保溫瓶中喝了一大口咖啡。「我們雙方都得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你們在婚禮上看似大打出手的畫面,變成只是大學死黨玩過頭的小插曲,好嗎?所以隨便你要多痛恨王子都沒關係,或是在日記裡寫咒罵他的詩也行,但只要你看到媒體,你就要表現得像是他最要好的兄弟,而且要有說服力。」
「你有見過Henry嗎?」Alex說。「我怎麼可能做得到啊?他就跟一顆高麗菜一樣沒個性欸。」
「你是不是還沒進入狀況?我完全不在乎你的想法。」薩拉說。「只有這麼做,才能讓你的愚蠢行徑不至於影響你母親競選連任。你希望她明年上臺辯論時,還得解釋她兒子為什麼試圖癱瘓美歐之間的關係嗎?」
嗯,好吧,他不想。而且他心底很清楚,如果冷靜下來,他其實是個不錯的策略家,若不是這愚蠢的宿敵關係,他大概也能自己想出這個計畫。
「所以Henry現在是你最好的朋友了。」薩拉冷冷地繼續。「這週末你會和Henry一起出席慈善活動,面對媒體採訪的時候你要點頭微笑,別惹任何人生氣,並告訴大家你們有多喜歡對方的陪伴。如果有人向你問起他,我要你像吹捧高中舞會的舞伴那樣誇獎他。」
她把一張依序列點的清單和表格滑到他面前,內容鉅細靡遺,像是他會做的報告。上頭的標題寫著:Henry王子殿下資料表。
「你要把這份資料背下來,這樣如果有人套你的話,你才不會露餡。」她說。
嗜好的欄位上寫著馬球和獨木舟競賽,Alex想放把火燒了自己。
「他也有一份我的資料嗎?」Alex無助地問。
「是的。而且如果你問我,寫你的這份清單,是我職業生涯中最悲慘的時刻之一。」她把另一張紙推給他,這張上面寫著這週末所有要求事項的細節。
每天釋出至少貳篇社群網站貼文,內容關於英國或這次造訪。
接受壹場「今晨新聞」直播採訪,時間至少伍分鐘,陳述內容必須前後一致。
共同出席貳場具攝影師隨行之活動:壹場私人會面,壹場公開慈善活動。
「為什麼是我要飛過去?是他把我推進那座蠢蛋糕裡的──不是應該要讓他飛過來,和我一起去參加週六夜現場或什麼的嗎?」
「因為你毀了人家的皇家婚禮,而且是他們損失了七萬五千元的蛋糕。」薩拉說。「再說,我們也安排讓他來參加幾個月後的一場州際餐敘。他沒有比較快樂。」
Alex壓著自己的鼻樑,感受到壓力造成的頭痛正在緩緩升起。「我有課要上耶。」
「你在華盛頓時間的週日晚上就會回來了,」薩拉告訴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堂課的。」
「所以我真的沒有其他選擇囉?」
「沒有。」
Alex抿起脣。他需要列一張清單。
在奧斯汀的老家,小時候的他會把一頁又一頁寫滿潦草字跡的紙張藏在窗臺座的舊丹寧坐墊下。他起草過美國政府的停戰協議,但整篇文章裡每一個G都是寫反的;還有一段段從英文翻譯成西班牙文的文章;他還整理過一份表格,上面寫著小學同學的優點與缺點。以及清單。一大堆的清單。寫清單對他很有幫助。
所以:為什麼這是一個好主意?
一、他媽媽需要良好的媒體形象。
二、搞砸國際關係對他未來的職業發展絕對沒有幫助。
三、他賺到一趟免費歐洲之旅。
「好吧。」他接過資料夾。「我會照做,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玩。」
「老天,我也這麼希望。」
所謂的「白宮三巨頭」,官方說法為這是總統就職儀式前《時人雜誌》給他、茱恩和諾拉取的暱稱。但實際上,這是由白宮媒體團隊組成的專案小組經過測試後,直接傳達給《時人雜誌》使用的。政治就是這麼回事:就連標籤都要經過沙盤推演。
在克雷蒙家族之前,甘迺迪和柯林頓家族都徹底保護第一家庭的第二代不受媒體騷擾,讓他們在尷尬的青春期中保留一點隱私,並讓他們能擁有正常生活的童年。莎夏和瑪麗亞22在高中畢業前就被媒體生吞活剝了,而白宮三巨頭搶在所有人之前先發制人。
這是個大膽的全新計畫:推出三個外貌上相、開朗活潑、極具魅力、充滿宣傳優勢的千禧世代23──技術上來說,Alex和諾拉應該歸在Z世代24,但媒體覺得千禧世代比較朗朗上口。「朗朗上口」和「酷」都能吸引觀眾。歐巴馬就很酷,整個第一家庭也很可以很酷,畢竟他們是自帶光環的名人。
這並不理想,但至少行得通。他媽媽總是這麼說。
他們是白宮三巨頭,但在這裡,在官邸三樓的音樂室,他們就只是Alex、茱恩和諾拉,從當年的總統初選開始就一起勐灌濃縮咖啡影響青春期發育,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連體嬰。Alex負責督促他們,茱恩負責穩固他們,諾拉則負責讓他們保持誠實。
他們的位置一如往常:茱恩蹲在唱片櫃前,想要找一張佩西.克萊恩25的唱片來聽;諾拉盤腿坐在地上,正在開一罐紅酒;Alex則頭下腳上地躺在沙發上,雙腿掛在椅背上,試著想清楚接下來要怎麼辦。
他把Henry王子殿下的資料表翻過來,瞇起眼盯著看。他感覺血液直衝腦門。
茱恩和諾拉完全無視他,沉浸在某種他從來無法介入的親密小圈圈裡。她們的關係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既深厚又無法參透,就連Alex有時也不能理解。他清楚她們兩人的底細和最見不得人的祕密,但他知道她們之間有某種他無法、也不該去解譯的女孩之間的連結。
「我還以為妳喜歡寫華盛頓郵報專欄?」諾拉說著,隨著一聲悶響,她把軟木塞拔了起來,然後直接就著酒瓶喝了一口。
「我之前是呀。」茱恩說。「我是說,我現在也沒有不喜歡,但這根本也不是什麼專欄。我一個月大概只有一篇文章的篇幅,其中一半左右的提案會被打槍,因為太接近我媽的政治核心了;除此之外,只要我寫的東西和政治有關,白宮的媒體團隊就一定要在我交稿之前讀一遍。所以我只能寫一些無關痛癢的小品文,然後即使知道螢幕另一端有人正在做他們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報導,我也沒辦法成為其中之一,還不能介意。」
「所以,妳就是不喜歡嘛。」
茱恩嘆了一口氣。她找到想要的唱片,從封套裡抽了出來。「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麼辦。」
「他們不願意讓妳固定發表嗎?」
「妳在開玩笑吧?他們連報社大樓都不讓我進去咧。」茱恩把唱片放上唱機,擺好唱針。「萊利叔叔和蕾貝卡阿姨會怎麼說?」
諾拉仰起頭,大笑出聲。「我爸媽會叫妳做和他們一樣的事:放棄記者事業,投入精油產業,在佛蒙特的荒郊野外買一棟木屋,然後坐擁六百件聞起來像廣藿香精油的里昂比恩26背心。」
「妳漏掉了在九○年代投資蘋果,結果一夕成為暴發戶的部分囉。」茱恩提醒她。
「魔鬼藏在細節裡嘛。」
茱恩走了過去,手掌放上諾拉的頭頂,指尖埋進她豐厚的捲髮,並彎身吻了吻自己的指背。「我會想到辦法的。」
諾拉把酒瓶遞給她,茱恩便喝了一口。Alex發出一聲誇張的嘆息。
「真不敢相信我得背這種垃圾,」Alex說。「我才剛考完期中耶。」
「誰叫你就是喜歡跟所有會動的東西吵架呢,」茱恩用手背擦了擦嘴,她只會在他們兩人面前這麼做。「包括英國王室。所以我真的不同情你。再說,跳舞的時候,我覺得Henry人還不錯呀,我不懂你為什麼這麼討厭他。」
「我覺得這超讚的呀。」諾拉說。「不共戴天的仇敵被迫和好,弭平兩國之間緊繃的氣氛?這完全就是莎士比亞的劇本啊。」
「對,最像莎士比亞的地方就是我可能會被劍戳死。」Alex說。「這裡寫說他最喜歡的食物是羊肉餡餅耶,我真的想不到比這個更無聊的食物了。他根本是厚紙板剪出來的假人吧。」
這張紙上寫的東西Alex幾乎都知道了,不是來自於各式關於鎂光燈焦點英國王室的媒體報導,就是來自於他為了摸清敵人底細而讀的維基百科資料。他知道Henry的雙親,知道他的哥哥菲力和姐姐碧翠絲,也知道他在牛津主修英文文學、還會彈古典鋼琴。其他的事情則瑣碎到他覺得訪問根本不可能問到,但萬一問到了,他可不能讓Henry表現得比他更準備萬全。
「欸,我想到了。」諾拉說。「我們把這個變成喝酒遊戲好了。」
「喔,好耶。」茱恩同意道。「只要Alex答對一次,就喝一口如何?」
「每次只要答案讓妳想吐就喝一口好了。」Alex提議。
「答對一次喝一口,如果Henry王子的某條資訊真的是我們公認又客觀的糟糕,就喝兩口。」諾拉說。茱恩從櫃子裡撈出了兩支酒杯遞過去,諾拉斟滿酒杯,然後自己留著酒瓶。Alex滑下沙發,和她一起坐在地上。
「好吧,」她從Alex手中把紙抽走。「從簡單的開始。他的父母是誰?」
Alex拿起自己的那杯酒,腦中浮現凱瑟琳精明的藍眼睛和亞瑟的電影明星下巴。
「媽媽是凱瑟琳公主,瑪麗女王最年長的女兒,也是第一位得到博士學位的公主──英文文學博士。」他背誦道。「爸爸是亞瑟.福克斯,極受歡迎的英國電影和舞臺劇演員,最著名的角色是八○年代的詹姆士.龐德,於二○一五年辭世。喝吧,妳們。」
她們各喝一口,然後諾拉把紙遞給茱恩。
「好喔。」茱恩掃視清單,顯然在找更有挑戰性的題目。「我看看,寵物的名字呢?」
「大衛,」Alex說。「是隻米格魯。我會記得是因為,到底誰會幫狗取這種名字啊?誰的狗會叫大衛?聽起來像個稅務律師還是什麼的,稅務狗律師。喝吧。」
「摯友的名字、年紀和職業?」諾拉問。「當然是除了你以外的那位囉。」
Alex抬手對她比了箇中指。「波西.歐康喬,可以簡稱阿波或波薩,引領非洲生化藥品界的奈及利亞公司『歐康喬工業』的第二代。二十二歲,住在倫敦,和Henry在伊頓公學認識,現任非營利人道組織『歐康喬基金會』的負責人。喝。」
「最喜歡的書呢?」
「呃,」Alex說。「呃、該死的,嗯,是什麼來著──」
「抱歉,克雷蒙─迪亞茲先生,錯誤答案。」茱恩說。「感謝參賽,但你被淘汰了。」
「少來,答案是什麼?」
茱恩瞄了一眼清單。「上面說是……《遠大前程》27?」
諾拉和Alex發出一陣呻吟。
「妳們懂我的意思了嗎?」Alex說。「這傢伙的休閒娛樂是讀查爾斯.狄更斯的書。」
「好啦,這個算你贏。」諾拉說。「喝兩口!」
「嗯,我覺得──」在諾拉灌酒時,茱恩開口說。「這其實還不錯啊!我是說,聽起來確實是滿做作的,但《遠大前程》的中心思想是愛比階級更重要,還有做對的事情遠勝於金錢和權力耶。也許他心有慼慼──」Alex噘嘴發出又長又響亮的假放屁聲。「你真的差勁耶!他看起來人真的還不錯呀!」
「那是因為妳是個宅宅,」Alex說。「妳只是想保護宅宅同類,這是某種生物本能。」
「我好心幫你耶,」茱恩說。「還拋下了我的截稿日。」
「欸,妳們覺得薩拉在我的資料表上寫了什麼?」
「嗯,」諾拉咂了咂嘴。「最喜歡的夏季奧運專案:韻律體操──」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丟臉的。」
「最喜歡的卡其褲品牌:GAP。」
「聽著,那只是因為他們的版型最適合我的屁股,J.Crew的穿起來都會皺皺的。而且那不叫卡其褲,那叫做斜紋褲。卡其褲是白人在穿的。」
「過敏源:灰塵、汰漬洗衣粉,也對閉嘴過敏。」
「第一次用無限制演說阻擾議程:九歲。同年在聖安東尼奧的海洋公園試圖逼迫一名虎鯨訓練員提早退休,因為你說他『以非人道方式訓練鯨豚』。」
「我當時這麼認為,現在還是這麼認為。」
茱恩仰起頭,發自肺腑地大笑出聲,諾拉翻了個白眼,而Alex很慶幸,在這場惡夢結束後,他至少還有這段愉快的時光能回憶。
Alex以為Henry的顧問會像是某種從童話書裡冒出來的英國人,綁著小辮子、戴著高禮帽,也許留著像海象的小鬍鬚,還要在Henry下馬車時在門邊放一張絲絨踏腳凳。
但在停機坪上等著他和隨扈小組的男人,顯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是一名身材高挑,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印度裔男子,穿著極度合身的設計師西裝,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帥氣感。他的鬍子理得十分平整,手中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領子上彆著一顆英國國旗徽章。嗯,好吧。
「陳探員,」男人對艾米伸出沒拿茶杯的那隻手。「航程還順利吧?」
艾米點點頭。「就第三趟飛越大西洋的行程而言,很不錯了。」
男人憐憫地微微一笑。「這段時間,這輛荒野路華28就供您和您的團隊使用了。」
艾米再度點頭,放開他的手,男人則將注意力轉向Alex。
「克雷蒙─迪亞茲先生,」他說。「歡迎回到英格蘭。我是夏安.斯里亞斯塔瓦,Henry王子的侍從。」
Alex握住他的手,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Henry爸爸的龐德電影裡。在他身後,一名侍從把他的行李搬下車,提向一輛光亮的奧斯頓馬汀29。
「很高興認識你,夏安。我們應該都沒料到這會是這樣的一個週末,對吧?」
「對於事件的轉折,我其實沒有想像中這麼驚訝,閣下。」夏安平靜地說,嘴角帶著一抹幾乎不可見的微笑。
他從外套口袋拿出一臺小平板電腦,轉身走向等待的車子。Alex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然後在心中阻止自己被這個負責安排王子行程的人給驚豔到,即使這個人超酷、腳步又長又流暢。他搖搖頭,小跑步地追上去。
「好的,」夏安說。「您這幾天會住在肯辛頓宮的客房。明天早上九點,您得接受『今晨新聞』的訪問──我們在攝影棚安排了一場記者拍照會。然後下午你們要去探訪癌症病童,在那之後你就自由了。」
「好的。」Alex說。他很有禮貌地沒有加上一句:還以為會更糟呢。
「至於現在,」夏安說。「您要隨我去馬廄恭迎王子。我們的攝影師會在那裡拍攝王子迎接你的畫面,所以請擺出您真的很開心的樣子。」
當然了,王子當然會在馬廄等他們去恭迎了。他一度以為這週末會和他想像的不一樣,現在卻覺得和自己預設的相去不遠。
「請您看看副駕駛座的收納箱。」夏安邊倒車邊說。「裡面有幾份檔案需要您簽名,您的律師已經稽核過了。」他遞給他一支看起來很貴的黑色鋼筆。
第一頁的標題寫著:保密協定。Alex一口氣翻到最後一頁──至少有十五頁左右的滿滿文字──然後低低吹了一聲口哨。
「這……」Alex說。「你常做這種事嗎?」
「標準流程。」夏安說。「王室的名譽非常重要,一點風險都不能放過。」
本檔案中所稱的「機密資訊」,是為以下列舉之事項:
一、任何由Henry王子殿下、或任意王室成員指示貴賓為「機密資訊」之事項;
二、所有關於Henry王子殿下私人財富與產權之王室財產與財務資訊;
三、任意王室官邸之建築細節,包含白金漢宮、肯辛頓宮等,以及內部任何個人裝修;
四、任意關於Henry王子殿下個人或私人生活之訊息,且從未透過王室官方檔案、演說、或授權傳記公開過之資訊,包含貴賓本人與Henry王子殿下之個人或私人關係;
五、任意於Henry王子所屬個人電信產品中獲取之資訊……
這看起來似乎有點……太過頭了,很像某種變態財主想要玩活人狩獵時會給你簽名的檔案。他很想知道全世界最無聊又最無懈可擊的公眾人物究竟有什麼東西好藏的,希望不是活人狩獵這種癖好。
Alex對保密協定不陌生,所以他簽了名,並在所有需要的地方寫下自己的名字縮寫。反正除了茱恩和諾拉,他也不可能把這趟旅程的所有無聊細節告訴任何人。
十五分鐘後,他們的車在馬廄前停了下來,他的隨扈小組則停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皇家馬廄當然既鋪張又奢華,和他在德州邊界看到的那些老牧場簡直是天壤之別。夏安領著他走向圍場的邊緣,艾米則和她的團隊跟在十步遠的後方。
Alex把手肘靠上白漆柵欄,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穿著似乎有點太寒酸了。他努力抵抗這念頭。在任何其他的普通日子,他的斜紋褲和襯衫就已經足以應付街拍的場合,但現在,他久違地覺得自己越級打怪了。搭了這麼久的飛機有沒有毀了他的髮型?
不過話說回來,剛結束馬球練習的和Henry也不可能好看到哪裡去吧。他大概也是渾身臭汗,看起來噁心得不行。
就像是聽到了Alex的唿喚,Henry騎著一匹白馬從轉角處小跑而來。
他看起來既不臭,也不噁心。相反地,他沐浴在炫目而斑斕的夕陽之中,穿著一件筆挺的黑色外套和馬褲,褲管扎進高筒皮靴裡,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像是童話裡的白馬王子。他用戴著手套的手脫下頭盔,下方的亂髮就像是故意造型過的一樣吸引人。
「我要吐在你身上了。」當Henry來到聽得見的距離時,Alex便說道。
「哈囉,Alex。」Henry說。Alex現在真的很討厭他比他多出來的那幾公分身高。「你看起來……很清醒。」
「因為要來見您啊,王子殿下。」他故意誇張地行了一個禮,很高興能聽見Henry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冰冷的成分。他終於放棄假裝了。
「你太客氣了。」Henry抬起一條長腿,優雅地跨下馬背,脫下手套,並對Alex伸出手。一位打扮體面的馬伕憑空出現,拉著韁繩將馬牽走。Alex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過任何東西。
「這真是白痴死了。」Alex握住Henry的手。他的面板十分柔軟,也許每天都有御用美膚人員替他去角質和保溼。一名王室攝影師站在柵欄的另一側,所以他露出迷倒眾生的微笑,並從緊咬的牙縫中吐出一句:「趕快把這件事搞定吧。」
「我還寧可接受水刑。」Henry也回以微笑。閃光燈在不遠處閃爍。他的眼睛又大又藍又溫柔,而且看起來就很欠打。「貴國應該可以為我安排?」
Alex帥氣地仰起頭,發出虛假的大笑聲。「去吃屎吧你。」
「恐怕沒那麼多時間。」Henry說。一看見夏安回來,他立刻放開了Alex的手。
「殿下。」夏安對Henry點頭示意。Alex努力剋制自己翻白眼的衝動。「攝影師應該已經拍到需要的畫面了,所以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上車吧。」
Henry轉向他,再度微笑,眼神深不可測。「請吧。」
肯辛頓宮的客房區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儘管Alex從沒來過這裡。
夏安讓一名侍從領他去房間,他的行李已經好好地在一張鋪著紡金紗的華麗雕刻床上等著他了。白宮的很多房間都有類似的鬧鬼感,那種歷史的氣息就像蜘蛛網般懸掛在空氣中,不論那些房間多久沒有人使用了都一樣。他已經習慣和幽靈共處,但現在的感覺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想起的是記憶更深處,大約是在他父母離婚的那個時候。他們是那種就連點個中式料理外賣都得先簽共同協定的律師夫妻,所以在升七年級的那個夏天,Alex不斷在老家和爸爸位於洛杉磯市郊的新住處之間來回移動,直到他們終於定下長期協議為止。
那是一棟座落在溪谷間的美麗屋子,有一座清澈湛藍的泳池,以及一道用玻璃築成的牆。他在那裡從來睡不好。他會在半夜時熘出臨時整理出來的房間,從爸爸的冰箱中偷拿赫拉德冰淇淋,然後光著腳站在廚房中,就著游泳池的藍色燈光,直接從桶子裡挖來吃。
現在他在這個房間裡就是那種感覺──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睡不著覺,又揹負著必須完成使命的義務。
他走進和客房相連的廚房,這裡的天花板挑高,流理臺是光潔的大理石。他已經事先列了一份清單,指定他想要的食物,但顯然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弄到赫拉德冰淇淋還是太難了──冰箱裡只有英國品牌的封裝冰淇淋甜筒。
「那邊怎麼樣?」諾拉的聲音從手機的揚聲器裡傳出來,變得又尖又細。畫面中,她的頭髮盤在頭頂,一隻手戳著她的一株窗臺植物。
「很奇怪,」Alex推了推眼鏡。「什麼都像博物館一樣。但我應該不能拍給妳看。」
「喔喔,」諾拉挑起眉說。「好神祕唷、好興奮唷。」
「拜託,」Alex說。「真要說的話,這裡就只是詭異而已。我得籤一份超厚的保密協議,害我覺得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被丟進什麼刑求用的地牢裡了。」
「我覺得他一定有私生子,」諾拉說。「或者他是同性戀,或者他有個同性戀私生子。」
「也許是怕我看見他的隨從幫他換電池吧。」Alex說。「但管他的,這裡無聊死了。妳那邊呢?現在妳的人生比我幸福太多了。」
「這個嘛,」諾拉說。「奈特.席維一直打來說要再做一個專欄訪問。我買了幾張新毯子。把研究所的目標砍到剩下統計或資料科學。」
「拜託告訴我妳會在華盛頓大學唸碩士。」Alex向後撐著一跳,坐上無瑕的流理臺,雙腳在半空中晃盪。「妳不能把我丟在華盛頓特區,自己跑回麻省理工啦。」
「我還沒決定,但哇喔好意外喔,不管結果是什麼都和你沒有關係耶。」諾拉告訴他。「記得我們聊過幾次,不是每件事都是繞著你轉的嗎?」
「對啊,真奇怪。所以妳的計畫是要幹掉奈特.席維身為特區資料之王的地位嗎?」
諾拉笑了起來。「不,我想要的是默默地整理並處理足夠的資料,然後準確地預測未來二十五年會發生的事。然後我就要買一間位於近郊高山頂的房子,轉職當個隱居怪咖,坐在我的陽臺上,用望遠鏡看著這一切慢慢發生。」
Alex笑了,但當他聽見走廊上傳來窸窣聲時,便立刻閉上嘴。
輕輕的腳步聲正沿著走廊靠近。
碧翠絲公主住在皇宮的另一棟建築裡,Henry也是。但是這層樓還有辦公室,他的隨扈團隊也住在這裡,所以也許──
「等等。」Alex用一隻手遮住話筒。
走廊上的燈亮起,而走進廚房裡的人正是Henry王子本人。
他看起來有點邋遢,正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打呵欠時肩膀向下垮了一點。他站在Alex面前,沒有穿西裝,而是一件灰色的T恤和格紋睡褲。他戴著耳機,頭髮亂成一團,還打著赤腳。
他看起來驚人地像個普通人。
當他的視線落在流理臺上的Alex身上時,整個人呆住了。Alex回瞪著他。他手中的電話傳出諾拉被悶住的聲音:「那是──」但Alex立刻掛掉電話。
Henry拔下耳機,身體馬上站直,但他的面孔仍然帶著迷濛與困惑。
「哈囉。」他沙啞地說。「抱歉,呃。我只是,想要牛角。」
他的手含煳地朝冰箱揮了揮,好像Alex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一樣。
「什麼?」
他走向冰箱,拿出一盒冰淇淋甜筒,讓Alex看包裝上寫的牛角冰淇淋字樣。「我那邊沒了,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幫你準備。」
「你會這樣搜刮自家貴賓的冰箱喔?」Alex問。
「只有在我睡不著的時候。」Henry說。「意思就是經常如此。沒想到你還醒著。」他遲疑地看著Alex,而Alex這時才意識到他是在等他的首肯,才願意開盒。Alex考慮了一下要不要說不,只為了享受拒絕王子的快感,但他現在覺得有點有趣了。他也常常睡不著,所以他點點頭。
他等著Henry拿出一支冰淇淋然後走人,但他再度抬頭看向Alex。
「你練習過明天要講的話了嗎?」
「當然了。」Alex立刻被戳到了,這就是以前Henry從沒讓他感興趣過的原因。「你不是唯一一個有備而來的人好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Henry結巴了一下。「我只是想說,你覺得我們應該,呃,彩排一下嗎?」
「你需要嗎?」
「我想或許會有幫助。」他當然會這麼想了。所有Henry公開亮相的場合,或許都事先在這樣的王宮房間裡演練過了。
Alex跳下流理臺,滑開手機螢幕。「看這裡。」
他拍了一張照片:流理臺上擺著牛角冰淇淋的盒子,旁邊是Henry扶著大理石臺面的手掌,皇家紋章戒指在睡衣旁閃閃發亮。他開啟IG,挑了一個濾鏡套上去。
「『沒有什麼比半夜的冰淇淋更能治癒時差了。』」Alex用單調的語氣念出照片描述。「標記朋友:Henry王子。標註地點:肯辛頓宮。上傳。」他把手機轉向Henry,讓他看按贊和留言如潮水般湧入的畫面。「相信我,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需要想太多。但不包括這件事。」
Henry隔著冰淇淋對他皺眉。
「我想是吧。」他說,但看起來很懷疑。
「你好了嗎?」Alex問。「我在電話中。」
Henry眨了眨眼,然後雙手交疊在胸口,防衛再度升起。「當然,我就不耽誤你了。」
當他準備離開廚房時,他在門邊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
「我不知道原來你有戴眼鏡。」他最終說道。
然後他留下Alex一個人站在廚房中,那盒冰淇淋躺在流理臺上,外盒凝結出一層水滴。
前往採訪攝影棚的車程十分顛簸,但幸好很短。Alex應該要把暈車的感覺怪罪在緊張上,但他決定全部推給今天早上吃的早餐──什麼樣的垃圾國家會在白吐司上抹豆子當早餐啊?他不知道自己被冒犯的地方到底是體內的墨西哥血統還是德州血統。
Henry坐在他身邊,被一票侍從和化妝師包圍。其中一位用細齒梳替他整理頭髮,另一位負責替他拉直衣領。副駕駛座的夏安,從一支小瓶子裡搖出一顆黃色藥丸遞給Henry,後者則默默接過來,不配水就嚥了下去。
車隊在攝影棚前停了下來,當車門滑開時,安排好的記者和大批王室狂熱粉絲早就磨刀霍霍地等在那裡了。Henry轉頭看著他,眉宇間帶著一點無奈。
「王子先走,再來換你。」夏安對Alex說,一邊靠了過來,碰了碰他的耳機。Alex深吸了一口、兩口氣,然後切換模式──電力超強的微笑,美國男孩的魅力全開。
「走吧,王子殿下。」Alex說,在戴上太陽眼鏡前對他眨了眨眼。「您的臣民恭候大駕。」
Henry清了清喉嚨,起身踏入早晨的空氣裡,並親切地對著群眾揮手。相機快門不斷閃爍,攝影師們叫喊著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人群中有個藍髮女孩舉起一張自制的海報,上頭用閃亮的字型寫著:上我吧,Henry王子!但五秒後就被隨扈塞進了最近的垃圾桶裡。
Alex跟著下車,晃到Henry身邊,一手攬住他的肩膀。
「表現得好像你很喜歡我啊!」Alex愉快地說。Henry看著他,好像他有一百萬句話想說,但不知道要選哪一句。然後他把頭歪向一邊,發出一聲演練許久的笑聲,也伸出手搭住Alex。「就是這樣。」
今晨新聞的主持人是個讓人難以忍受的英國人──一位名叫朵蒂、身穿午茶洋裝的中年女子,以及一位名做史都、看起來好像把週末時間都用在對花園裡的老鼠大吼大叫的男人。Alex在後臺看著開場介紹,一名彩妝師則拿著遮瑕膏遮掉他額頭上冒出來的痘痘。
所以這不是做夢啊。他試著無視左邊離他只有幾步遠的Henry,後者正在讓一名王室造型師最後一次整理儀容。這是他今天一整天,最後一次無視Henry的機會了。
片刻後,Henry率先走出後臺,Alex緊跟在後。Alex先握了朵蒂的手,對她露出政治家的微笑,是那種會讓大部分女議員和一些男議員,自願說出不該說的話的笑容。她咯咯笑著,吻了吻他的臉頰。觀眾不斷拍手、拍手又拍手。
Henry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姿態完美無缺,Alex對他露出微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Henry的陪伴。但這比他想像的還難,因為攝影棚的燈光讓他突然極度不舒服地意識到,Henry在鏡頭前看起來是多麼的清新又帥氣。他在襯衫外套了一件藍色毛衣,頭髮看起來十分柔軟。
隨便啦,好吧。Henry好看到令人討厭,這一直都是個客觀的事實,無所謂的。
然後他幾乎慢了一秒才意識到,朵蒂正在問他問題。
「那你對老掉牙的英國有什麼看法呢,Alex?」朵蒂問道,顯然是在挖苦他。Alex勉強自己露出微笑。
「妳也知道,朵蒂,這裡超棒的。」Alex說。「我媽當選之後,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會被這裡蘊含的歷史震撼到,還有你們的啤酒酒單。」觀眾在提示下笑了起來,Alex則活動了一下肩膀。「當然,能見到這傢伙也很棒。」
他轉向Henry,伸出他的拳頭。Henry猶豫了一下,然後僵硬地用自己的拳頭碰了碰他,氣壓低得像是Alex犯了叛國罪。
雖然他知道前總統們的兒女一過十八歲就恨不得跑得越遠越好,但Alex之所以想走政治這條路,是因為他打從心底在乎人民。
有權力當然好,獲得眾人的關注也很棒,但是人民──人民才是一切。他對什麼事情都在乎得有點過頭,包括大家有沒有辦法支付醫藥費、或是能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人結婚,或是會不會在學校遭受槍擊。至於此時此刻,他在乎的則是皇家馬登信託醫院的癌症病童,有沒有足夠的書可以看。
他和Henry、以及他們的隨扈群席捲了整層樓,在護士之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也不知道握過了多少雙手。他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不讓自己的手握拳縮在身側,但Henry正機械性地微笑著,和一名全身插滿管子的光頭小男孩合照,而他只想對著這整個愚蠢的國家放聲尖聲。
但既然他是被法律義務強留在這裡的,他決定把焦點放在孩子們身上。大部分的小孩其實不知道他是誰,但Henry強行介紹他是美國總統的兒子,他們很快便開始追問他白宮的事,還有他認不認識亞莉安娜.格蘭德30,所以Alex笑著一一為他們解答。他開啟帶來的沉重箱子,拿出裡面的書,爬上床大聲讀給他們聽。一名攝影師尾隨著他。
直到他陪伴的病童睡著後,他才發現Henry不知道跑哪去了,接著他聽見Henry低沉的聲音從布簾的另一側傳來。
他迅速數了數地板上能看見的腳──沒有攝影師,只有Henry。嗯。
他靜悄悄地走到靠牆的椅子旁,就在布簾的邊緣。如果坐下的角度正確,只要把頭向後仰,他就能剛好看見另一邊。
Henry正在和一名得了血癌的小女孩說話,牆上的牌子寫著她的名字叫克勞蒂亞。她深色的面板幾乎已經變成了淡淡的灰色,頭上綁著一條橘色絲巾,上頭繡著星際大戰的同盟星鳥31。
Henry並不像Alex想像的那樣尷尬地在小女孩上方俯身,而是跪在她身側微笑著,一邊握著她的手。
「……所以妳也喜歡星際大戰啊?」Henry用低沉而溫暖的聲音說,手指著她頭上的標誌。Alex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說話。
「喔,這是我的最愛耶!」克勞蒂亞興奮地說。「等我長大,我也想要像莉亞公主一樣,因為她又強悍又聰明又強壯。而且她還可以親韓索羅。」
在王子麵前講到接吻讓她微微紅了臉,但她仍然沒有移開視線。Alex忍不住把頭探得更出去,想看看Henry的反應。他可不記得有在資料表上看見任何和星際大戰相關的東西。
「妳知道嗎?」Henry像是在分享什麼小祕密般向前靠了過去。「我想妳說得沒錯喔。」
克勞蒂亞咯咯笑了。「你最喜歡的是誰?」
「嗯,」Henry假裝很認真地考慮著。「我一直都很喜歡路克。他很勇敢,又是個好人,而且他是最強的絕地武士。我覺得路克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論妳從哪裡來、或是出生自什麼家庭──只要誠實面對自己,就能成為偉大的人。」
「好啦,克勞蒂亞小姐。」一名護士繞過布簾,愉快地開口。Henry嚇了一跳,Alex也差點弄翻了椅子。他清了清喉嚨,站了起來,刻意不往Henry的方向看過去。「你們兩位可以離開了,她吃藥的時間到囉。」
「貝絲小姐,Henry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克勞蒂亞幾乎是在哭喊了。「他可以留下來的!」
「真是失禮!」貝絲護士嘖了一聲。「不可以這樣稱唿王子。殿下,真的非常抱歉。」
「不必道歉。」Henry對她說。「反抗軍指揮官的階級高於王室成員嘛。」他對克勞蒂亞眨眨眼,並對她行了一個軍人禮,小女孩立刻就融化了。
「我很驚艷。」當他們走上走廊時,Alex這麼說道。Henry挑起一邊的眉毛,於是Alex又補了一句:「不是驚艷啦,只是驚訝而已。」
「驚訝什麼?」
「驚訝你真的……你知道,有人類的感覺。」
Henry正準備微笑,卻有三件事在一瞬間發生。
第一: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一聲叫囂。
第二:一聲像極了槍聲的巨響炸開。
第三:卡修斯抓住Henry和Alex的手臂,把他們推進距離最近的一扇門裡。
「趴下。」當他把門甩上時,卡修斯低吼一句。
在突來的黑暗中,Alex絆到一支拖把和Henry的一條腿,然後他們兩人便一起跌進一疊錫制便盆中。Henry臉朝下地摔倒在地,Alex則重重壓在他身上。
「喔,天啊。」Henry悶聲說道,還帶了一點回音。Alex滿懷希望地想著,他的臉或許埋在其中一個便盆裡了。
「你知道。」他對著Henry的頭髮說道。「我們得避免每次見面都變成這樣。」
「你認真的嗎?」
「這是你的錯耶!」
「這怎麼會是我的錯?」Henry嘶聲說道。
「我出席過這麼多公開場合,從來沒有人試圖要射殺我,但我才剛和一個該死的王──」
「你能不能在害死我們兩個之前先閉嘴?」
「沒有人會殺死我們的,卡修斯已經把門擋住了。再說,也許不是什麼大事。」
「那你至少先起來。」
「別老是告訴我要怎麼做!你不是我的王子好嗎!」
「去你的。」Henry低哼一聲,然後用力撐起身體往一旁滾去,把Alex摔到地上。Alex現在卡在Henry的身側,以及聞起來像是工業級地板清潔劑的東西之間。
「你能移過去一點嗎,殿下?」Alex低聲說,用肩膀抵住Henry的肩膀。「我不想被壓扁。」
「相信我,我很努力了。」Henry回答。「沒空間了。」
房間外傳來說話聲和急促的腳步聲:沒有恢復安全的跡象。
「嗯,」Alex說。「那我們只好讓自己舒服點了。」
Henry緊繃地吐了一口氣。「太棒了。」
Alex感覺到他在一旁翻動,雙臂交疊在胸前,試圖做出他平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勢,人卻躺在地上,一腳還踩在水桶裡。
「認真說起來,」Henry說。「以前也從來沒有人試圖取我的性命。」
「嗯,那恭喜你了。」Alex說。「成就正式達成。」
「對,就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和你一起被關在壁櫥裡,你的手肘還戳著我的肋骨。」Henry咬牙說道。他聽起來就像要動手揍Alex了,而這大概是Alex這輩子最喜歡他的時刻,所以他順從自己的衝動,狠狠地把手肘撞進Henry的身側。
Henry發出一聲悶喊,然後下一秒,Alex就被Henry扯著衣服拉到一邊,Henry翻身往他身上壓,用一條大腿把他制服在地上。Alex的後腦和油布地板相撞,一陣頭暈目眩,但他感覺自己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所以你還是有點鬥志的嘛。」Alex弓起身體,試圖把Henry推下去,但Henry比他高、比他強壯,還抓著他的衣領。
「你夠了沒?」Henry的聲音聽起來很緊繃。「你現在能不能暫時不要讓你可憐的小命陷入危險?」
「噢,你真的在乎耶。」Alex說。「我今天終於見識到你真正的深度了,小甜心。」
Henry吐了一口氣,從他身上翻下來。「真是不敢相信,就連生命危險都不足以阻止你做自己。」
最奇怪的部分是,Alex想,他說的是真的:他一直瞥見以前從未見過的,Henry的其他面向。例如他一點點的鬥志,還有他的智慧,他對其他人的興趣。說真的,這讓人很不安。他完全知道要對每個民主黨的議員說什麼,才能讓他們好好考慮草案,知道薩拉的尼古丁口香糖什麼時候快吃光了,也知道要朝諾拉露出什麼表情才能讓八卦新聞繼續傳下去。他生來就懂得解讀人心。
所以他真的不喜歡某個近親繁殖出來的王室寶寶破壞他的專業,但他確實滿享受剛剛打的那一架的。
他躺在那裡等著,聽著門外窸窣移動的腳步聲,讓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所以,呃,」他試了一下。「星際大戰喔?」
他只是想開啟一個沒有威脅性的閒聊話題,但習慣還是獲勝了,所以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指控。
「是的,Alex。」Henry哼笑著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戴著皇冠的孩子們的童年不是隻有茶會而已好嗎?」
「我以為美姿美儀課和馬球小聯盟比較多。」
Henry不悅地深吸一口氣。「那……可能也佔了一部分吧。」
「所以你喜歡流行文化,但你得假裝不喜歡。」Alex說。「你要不就是被禁止表達,因為這感覺很不皇家貴族,要不就是你選擇不想表現出來,因為你希望大家認為你有文化。你是哪一種?」
「你現在是在幫我做心理分析嗎?」Henry問。「我記得皇家貴賓應該不能這麼做吧。」
「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致力於表現得像是另一個人,你剛剛才跟小女孩說要誠實做自己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就算我知道,這也不干你的事。」Henry的聲音緊繃。
「真的嗎?但我很確定我被法律規範,要假裝成你最好的朋友,而且我不知道你想通了沒,但這週末過完之後,這個扮家家酒也不會就此結束。」Alex告訴他。Henry的手指在他的前臂旁僵硬起來。「如果這周過完後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只是在演戲而已。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都上了同一條賊船,所以我有權知道你到底在搞哪招,以免之後被你暗算。」
「那不如這樣吧。」Henry轉過頭來瞇眼看著他。從這麼近的距離,Alex只能勉強看見Henry高挺的皇家鼻樑。「你先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你真的想聊這件事?」
「也許喔。」
Alex環抱雙臂,然後發現這和Henry的姿勢一樣,便又把手放開。
「你真的不記得奧運的時候你對我有多機掰嗎?」
直到現在,Alex還記得所有細節:當時他十八歲,和茱恩與諾拉一起出發前往巴西奧運,代表他們的政黨去觀賽,並在那裡接受一整個週末的瘋狂跟拍,大打「全球合作的下一個世代」的旗號。Alex把整趟旅行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大喝卡琵莉亞雞尾酒上,接著又全吐在奧運會場的外面。但他還是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刻,就連Henry夾克上的大英國旗都記得清清楚楚。
Henry嘆了一口氣。「是你威脅要把我推進泰晤士河的那次嗎?」
「才不是。」Alex說。「我說的是你在跳水決賽的時候,表現得像個鄙視人的王八蛋的那一次。你真的不記得了?」
「提醒我一下?」
Alex怒目以對。「我走到你面前自我介紹,然後你看著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冒犯人的東西一樣。你和我握手之後,下一秒就跟夏安說:『你可以把他弄走嗎?』」
一陣沉默。
「啊,」Henry說。他清了清喉嚨。「我不知道你聽到了。」
「我覺得你搞錯重點了。」Alex說。「重點是這句話不管我有沒有聽到,都很可惡。」
「……也是。」
「對,所以囉。」
「就這樣嗎?」Henry問。「就只因為奧運?」
「我是說,那是個開端。」
Henry又頓了頓。「我覺得這句話後面是個刪節號。」
「就是……」此時此刻,他躺在清潔用品櫃的地上,和英國王子一起等著隨扈解除維安威脅,讓這個週末的尾聲感覺就像一場還沒有結束的惡夢,現在要他進行自我分析實在太困難了。「我不知道欸。我們在做的事情已經夠困難了,對我來說更是難上加難,因為我是美國第一位女總統的棕面板兒子。而你呢?你就是你,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所有人都認為你是個該死的白馬王子。你基本上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註定要給人拿來和我比較一輩子,就算我付出兩倍的努力,也永遠沒有用。」
Henry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嗯。」Henry最後終於開口。「你說的其他事情,我也無能為力。但我可以告訴你,奧運那天,我的確是個王八蛋沒錯。我不是要找藉口,但我父親在十四個月前過世,而在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是個王八蛋。我很抱歉。」
Henry的手在身側動了動,而Alex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癌症醫院。Henry當然會選擇來探訪癌症醫院了──這一點已經明明白白寫在資料表上了。父親:電影明星亞瑟.福克斯,於二○一五年死於胰腺癌。電視還轉播了喪禮。
他在腦中重播著過去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一切:失眠、車上的小藥丸,還有Henry在公開場合總是會露出的、被Alex認為是看不起人的小小臭臉。
但這種感覺他也略知一二。他父母離婚的那段時間,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愉快的時光,他拼了命地衝成績,也不是衝好玩的。他一直都知道,大部分的人才不會在意他是不是不夠好,或是他們會不會讓整個世界失望。他只是……從來沒想過Henry也可能會有類似的感覺。
Henry清了清喉嚨。一陣驚慌失措般的感覺突然擲住Alex的胸口,他張嘴說道:「嗯,很高興知道你也不是那麼完美。」
他幾乎可以聽見Henry翻白眼的聲音,而這種熟悉的針鋒相對感讓他由衷地心懷感激。
他們再度陷入沉默,對話終於塵埃落定。走廊上沒有聲音,街道上也沒有警笛聲,但是還沒有人來叫他們出去。
Henry突然無預警地開口:「《絕地大反攻》32。」
Alex頓了頓。「什麼?」
「我在回答你的問題。」Henry說。「我是很喜歡星際大戰,我最喜歡的一部是《絕地大反攻》。」
「喔。」Alex說。「哇喔,你真是大錯特錯。」
Henry吐出一小口最傲慢的憤怒空氣,聞起來有薄荷味。Alex忍住再度肘擊他的衝動。「我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怎麼會錯?這是一個關於我個人的事實。」
「這是一個又糟糕又大錯特錯的個人事實。」
「所以你喜歡哪一部?請明示我錯誤之處。」
「好啊,《帝國大反擊》33。」
Henry嗤之以鼻。「但是好黑暗。」
「對,所以才這麼棒啊。」Alex說。「那是主題最複雜的一集。有韓索羅和莉亞公主接吻的橋段,還有尤達,韓索羅又大顯神威,有藍道.卡利森,還有電影史上最棒的轉折。《絕地大反攻》裡面有什麼?只有該死伊娃族34。」
「伊娃族是代表。」
「伊娃族蠢死了。」
「但是有恩多35。」
「但是有霍斯36。」
「大家都說帝國部曲是三部曲裡面最棒、最有料的一部,這是有原因的好嗎。」
「這我認同。但是美滿的結局也有其價值,不是嗎?」
「說得真像個白馬王子啊。」
「我只是說,我喜歡《絕地大反攻》的結局。它讓一切都有了個完美的收尾。而整個系列帶出的主題,就是希望和愛,還有……你知道,就那些啊。絕地大反攻在這點上表現得最明顯。」
Henry咳了起來,而當Alex轉頭看向他時,門突然被開啟了,卡修斯高大的身影再度出現。
「虛驚一場。」他唿吸粗重地說。「幾個蠢小孩帶了煙火來探望朋友。」他低頭看著兩人並肩躺在地上、對突如其來的走廊光線眨著眼。「看起來挺舒服的啊。」
「沒錯,我們現在超麻吉的。」Alex伸出一隻手,讓卡修斯把他拉起來。
站在肯辛頓宮外,Alex從Henry手中拿走他的手機,在他來得及抗議、或是控告他侵佔王室財物前,快速開啟一頁空白的聯絡人。專車正在等著載他去皇傢俬人機場。
「喏,」Alex說。「這是我的號碼。如果我們要繼續吵星際大戰,透過顧問傳話就太煩人了。傳簡訊給我吧,我們會討論出結論來的。」
Henry瞪著他,表情空白而不安,Alex實在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交朋友的。
「好喔,」Henry最後說道。「謝謝。」
「不準打來亂。」Alex對他說,而Henry憋住一聲笑。
* * *
22瑪麗亞.歐巴馬(Malia Obama),美國第四十四任總統歐巴馬的長女。
23千禧世代(Millennials),一般指一九八○年代和一九九○年代出生的人。
24Z世代(Generation Z,或縮寫為Gen Z),特指在一九九○年代中期至二○○○年代出生的人。
25佩西.克萊恩(Patsy Cline),活躍於五○年代的美國歌手,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歌手之一。
26里昂比恩(LL Bean),美國知名戶外服裝品牌。
27《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又譯《孤星血淚》,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晚年小說作品。
28荒野路華(Land Rover),英國的全地形車和運動型多用途車品牌。
29奧斯頓馬汀(Aston Martin),英國的豪華跑車及大型旅行車製造商,代表車款曾出現於一九七○年代的龐德電影中。
30亞莉安娜.格蘭德(Ariana Grande),美國當紅歌手、詞曲作家及演員。
31同盟星鳥(Alliance Starbird),《星際大戰》系列電影中,隸屬反抗軍同盟的標誌。
32《星際大戰六部曲:絕地大反攻(Star Wars Episode VI: Return of the Jedi)》,一九八三年上映的美國經典科幻電影。
33《星際大戰五部曲:帝國大反擊(Star Wars Episode V: The Empire Strikes Back)》的簡稱,一九八○年上映的美國經典科幻電影。
34伊娃族(Ewok),在《絕地大反攻》裡出現的毛茸茸外星生物。
35恩多戰役(Battle of Endor),在《絕地大反攻》中,於恩多星的衛星上爆發的關鍵戰役。
36霍斯戰役(Battle of Hoth),在《帝國大反擊》中,於霍斯星上爆發的關鍵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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