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甚至讓天色暗了下來。我後退了一步,往屋簷更深處站去,不想讓毛皮或衣服被打濕。
我已經習慣了劇烈變化的午後雷陣雨,更開始能夠感激這種天氣,其足以驅散一年比一年沉悶而又盤旋不去酷暑的能力。在如同暴風過境的猛烈雨勢中,我嗅著稍有涼意的氣流,讓耳朵順著風向往後貼平在頭上。
隨著幾聲咒罵,一匹純黑色的台灣犬進到屋簷下,甩甩手中的折疊傘,然後將打開的雨傘放在一旁的地上。
我沉默的看著他抖了抖身子,短短的毛髮並沒有太濕,所以噴到我身上的水珠也不多。
「幹嘛?」台灣犬斜眼瞪著我,沒好氣的吠了聲。「我才遲到五分鐘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下雨天有多塞。」
「那你應該更早出門。」我不認為替他指出種種失禮行為是我的義務,所以只是隨便回應。畢竟也認識小黑十年了,這種「不拘小節」的處事風格對他來說就如呼吸一樣自然又重要。
小黑翻了個白眼,逕自走進室內,我在門口踏墊刮了幾下鞋子以後跟上。
「有什麼推薦的嗎?」我點頭向服務生致謝以後翻著菜單,對於菜單上有日文這件事十分感動。「我沒有很餓,可能隨便點個飲料和小菜。」
「我也不知道欸。」他有點煩躁的在手機螢幕上滑幾下,回覆了什麼以後才拿起菜單翻閱。「既然到珍珠奶茶創始店了,就點珍奶好了。」
「創始店?」我歪著頭向小黑確認,同時瞥了眼菜單上的店名。「我以為另一家茶館才是。」
「兩邊有上過法院,」小黑聳聳肩。「最後判決『珍奶是新型飲料非專利產品,任何人或店家皆能調製』這樣,基本上等於沒說。」
「任何人都能調啊……」我掃視過菜單最後一頁,然後闔上。「那就再加一份炸薯條吧,你要不要分著吃?」
「我不吃馬鈴薯薯條的,」小黑一臉嫌棄的說道。「我只吃地瓜條。」
「喔,我沒有試過,對炸地瓜比較沒有興趣。」那種淡淡的甜味讓我很難想像能用炸來料理,更別提有動機去嘗試了。
「什麼,沒吃過地瓜條?」小黑挑起一邊眉毛,雙耳直豎,顯得十分震驚。「你來台灣都十年了,居然沒有吃過台灣道地傳統美食,只有吃過用馬鈴薯仿造的贗品?」
「你在說什麼啦?」我幾乎被那過激的反應給逗笑了,小黑有時候很情緒化。「而且你知道地瓜和馬鈴薯都是美洲起源的作物吧,炸地瓜條甚至有可能是天草一帶發明的。」
「你才是在說什麼!」台灣犬一副護食的樣子說道。「我從小就有的東西欸,有什麼問題嗎?」
「重點不是這個吧。」我無奈的嘆了口氣,試著用簡單明瞭的例子讓小黑理解。「非洲大鍋牛和台灣鯛你也應該是從小看到大的吧?」雨天到處爬滿非洲大蝸牛的花圃,還有各大排水溝裡面滿滿的台灣鯛讓我因為密集恐懼症的不適抽搐了一下。「但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讓他們變成台灣道地的特色動物啊。」
「都叫『台灣』鯛了,還不夠道地喔?」小黑不開心的撇了撇嘴,稍微露出了右邊犬齒末端。「你這柴犬真的很懂該怎麼說教欸。」
「又不是什麼東西冠上『台灣』,就變成台灣的了。」我腦中浮現出台灣某間食品公司命名為法國餅乾的玩意兒。
「屬於誰的東西或道不道地,不是這樣看的吧。」講到自己在意的東西時,小黑總是會變得很知性。「就算原料或是作法製成的起源不是在台灣,但隨著時間的演進,和居住於本地的社群相互影響,最後形成了一個共有的認同,那這樣就是我們的東西了啊!」
這反差實在是太有趣了,害我忍不住在他慷慨激昂的陳述世界大同願景時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馬上收到那棕色眼睛的瞪視。
「所以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啦!」小黑將雙臂在胸前交叉,靠上椅背。「你看自己是不是住台灣太久了,都變成台灣鯛了。」
我歪著頭,朝他擺出要求解釋的面部表情,但被想要幫我們點餐的服務生打斷。
小黑迅速的幫我們點餐以後,服務生將菜單收走。那是一匹穿山甲,我發現他好像有些緊張,可能因為我是外國人的關係,偶爾就會碰到這種狀況。所以我試著向對方點頭並以微笑表示謝意,不過穿山甲離開的有點匆忙,似乎沒有注意到。
「你看你來了十年都還是不會說中文,是不是很道地的台灣鯛。」他用鼻子噴了一口氣說道。
「我會說中文好嘛,只是不太流利……」我心虛的替自己辯護。「而且一堆人和我說話就自動切換成日文,我是要怎麼練習。」
看小黑那得意的樣子真是有些不是滋味,我暗地裡打算弄自己清楚這個和魚類相關俗諺的意義。
餐點被以非常快的速度做好,服務生上菜時,我將注意力轉到掛在牆上電視正播報著的新聞,故意忽視像示威那般,抓著炸地瓜條用力按進梅乾粉裡頭的黑狗。
「啊,又是死亡車禍呢。」我喃喃的說道,不由自主的在撞擊畫面出現時瑟縮了一下。雖然也是已經習慣了,這種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播送意外事故的詭異「新聞」頻道,但那些衝擊性畫面仍然讓我感到十分不舒服。
「又是石虎。」小黑回頭看了眼電視。「到平地生活這麼久了,都還不會過馬路。」
「呃……」我用指甲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思考著怎樣回應才不會使話題變得太尷尬。「各種道路設施,基本上都是以家犬為本位設計的,我覺得這樣說不太公平。」
「不然該怎樣,要台灣也弄出個西表島,給石虎自己去管嗎?」小黑又露出一邊犬齒的末端,毫不客氣的抓走了我的幾根薯條。「好像比較早占地,地就是他的了。」
「雖然有球員兼裁判的嫌疑,不過從大航海時代以來,規矩的確是這樣。」我聳聳肩,一邊思考著是否有溯及既往的問題,一邊攪拌著自己的奶茶。我不太喜歡糖沉澱在底部。
我們各自花了一點時間吃東西,偶爾閒聊,此時我注意到新聞上的總統大選專題回顧報導。
「對欸,明年就大選了。」基本上沒我的事情,但如四季變換般的競選海報總是會提醒我。「你有決定投誰了嗎?」
「我沒有打算投,這次的候選人全都投不下去。」小黑厭世的說道。
「但這不是非常怠惰的行為嗎?」對於我的質問,他只是哼了一聲表明立場,沒有再多說什麼。「真不知道我們怎麼還能當朋友是吧……」我低聲說道,檢視著我們價值觀有多分歧。
「沒辦法啊,遇到了就只能將就。」小黑故作無可奈何的表情,害我笑了出來。
繼續用餐的同時,我不時瞥向電視,可能有一點想要向小黑證明我中文程度合格的防衛心態。不管到底為什麼,我把專題報導看完了,作為收尾的結論,好像在我心中引起某種波瀾,靜靜的迴盪著。
「……也許我們沒有共同的過去,但可以有個共同的未來。」
抓起一塊地瓜條,我沾了點梅粉,然後放進口中,品嘗著那特殊的滋味。真特別,或許,我也會喜歡上這種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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