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晨曦透過樹梢的縫隙灑落一地,微風以輕柔徐緩的耳語喚醒我,陽光觸碰我面頰的溫暖是如此熟悉。在這熟悉的暖意中,我眼皮微微顫動著,感覺到陽光化作一雙溫暖的手,輕柔地撫過我的臉龐。
我睜開雙眼,期待那溫馨的房間和熟悉的擺設映入眼簾。
我緩緩坐起身,試圖沐浴在春日暖陽的溫暖中,卻只感受到空氣的冰冷滑過我的肌膚。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並非記憶中那溫暖舒適的住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森林包圍的空地,一旁矗立著一頂帳篷,以及面前已經熄滅的篝火。
我雙眼無神地望著眼前的森林,樹木在初秋的晨光中顯得蒼翠蓊鬱,鳥兒啁啾著穿梭於林間,幾隻松鼠在不遠處的樹枝間跳躍,發出窸窣的聲響。
森林依舊如此寂靜,寂靜得令人窒息。
我拖著略顯沉重的步伐走向不遠處的小溪,波光粼粼的水面帶來一絲清新冰涼的空氣。我蹲下身子,雙手捧起一捧清水,輕輕潑在臉上,水珠滑過我的肌膚,突如其來的冰涼帶走了昨夜殘留的夢境與疲憊。我的手指撫過臉頰,抹去了沾染在臉上的灰塵,隨後將打結的長髮用手指一點點梳理開來。
當我再次低下頭時,水面上出現的倒影卻讓我愣了半晌。倒影中的我仍然有著柔和的棕色長髮、清澈碧綠的眼眸,生在平凡的村莊中,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而在她身後的,並非雜草叢生的荒野,而是那曾經熟悉的家,屋頂上飄著白煙,溫暖的火光從窗戶裡透出來。
但當我的手指觸碰水面,試圖抓住那水中的倒影,它們就在指尖成了一圈圈漣漪,漸漸模糊消失,再次看向水面,只剩下那腥紅的雙眼惡狠狠瞪視著我。若我沒有變成怪物,是否就不用為了躲避人類,生活在這杳無人煙的森林裡?
我站起身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扭頭朝營地走去,著手準備早餐。我將昨日火堆的餘灰清除,重新添補乾柴,然後熟練地用打火石點燃。陣陣青煙竄出,細小的火苗隨著微風跳動,火焰漸漸蔓延開來。我從隨身的布包裡拿出幾片霉跡斑斑的麵包,一條風乾的肉條,並將一個滿是磕碰痕跡的鐵杯架在火堆上,加入了幾片薄荷葉煮一杯香草茶。
我閉眼用力咬下麵包和肉乾,像是在咀嚼樹皮似的,緊接著是發霉的酸臭味和苦味,我忍不住乾嘔。我懷念曾經吃過得美食,麥片、牛奶、煎蛋、培根……,這使得我嘴裡的食物更加難以下嚥,但為了讓我在打獵沒有收穫的時期不至於餓死,我配著帶有薄荷沁涼的熱茶,強迫自己嚥下肚。
我長吁了一口氣,便簡單的收拾了隨身物品。一把刀刃上滿是缺角的匕首、一個裝滿水的水袋、一個自製的皮囊、一把極為粗糙的弓和幾根削尖的樹枝做為箭矢。我離開了營地,動身前往森林更深處捕獵。
我沿著小溪開始向下游走去,森林中樹影斑駁,葉片隨著風輕輕搖晃,草叢間的昆蟲顫動細小的翅膀,停在了翠綠的草葉上,溪流旁的泥土略帶濕潤,在我的足下踩出了一步步印記,野花星星點點地點綴在草地上,為這蒼綠的視野裡增添了不少盎然生機,鳥兒啼鳴、蟲子嘟囔,生物們跟隨著自然法則,隨著季節的更迭而有所興衰。
我繼續踏著溪流潺潺的水聲走著,期望能在溪畔找到正在喝水的動物,但除了路途上草叢偶爾窸窣傳來動靜以及泥土上小巧的腳印,就沒有更多收穫了。我嘗試著在路途採集,但要不是我完全認不得哪些蘑菇會讓我麻痺而亡,要不就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莓果又苦又澀,難以下嚥。
正當我有些沮喪的坐在一棵樹幹上布滿青苔的樹下,打算讓雙腿休息時,一抹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鹿!是一頭活生生的鹿!正從對溪流另一端慢悠悠的走過來飲水,而且沒有注意到我。
我在森林裡少說也生活了一年,從未如此接近一頭鹿,此時我不禁心跳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我緩緩地挪動身子,抽出了背在身後那幾乎只是把弓繩綁在樹枝上的武器,搭上了一支箭。
我屏住呼吸,慢慢將弓拉開,我的目光緊咬著那頭鹿,牠低頭啜飲溪水,脖頸上的肌肉隨著每一下的飲水微微顫動。我顫抖地拉滿弓,直指牠的腹部。
突然,牠猛然一抬頭,耳朵警覺地顫抖,我鬆開因用力過度緊繃而顫抖的手,箭矢破空而出的那一刻,牠靈巧的迅速轉身,雖然避開了要害,但箭仍刺中了牠的後腿,牠踉蹌了一下,隨即消失於林間。
我拔出匕首便跟了上去,即使受了傷,牠依然靈巧的在林中狂奔,靠著沿途的灌木和樹叢踩踏的痕跡,樹根間偶爾閃爍著一抹鮮紅,我目光銳利地搜索著牠逃跑的痕跡。牠不斷出現在遠處的樹叢中,又如轉瞬即逝的影子消失,不斷將我引向更深處的森林。
我加緊腳步踩著心跳和腳步聲交織而成的急促節奏,然而那樣的傷口果然無法對鹿的行動造成多大的影響,牠只是偶爾的回頭瞥向我,便又掙扎著在林中亂竄,而更加令人失望的是,稍早本就多雲的天空,此刻像是拉起了烏雲所編織的厚重布幕,雨水很快便會洗去牠逃跑的痕跡,漸暗的天色也會讓我更難回到營地,無奈之下我只能開始摸索著回去的路。
在這片灰暗中,除了我的喘息和胸口難平的不甘和遺憾,只剩下雨水打在樹葉上滴答聲。沿著回程的路,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跟隨著那隻鹿來到了另一條河流,河邊並非長滿青苔的大石塊,而是較小且圓滑的鵝卵石,層層堆疊在河畔,我撿起了其中一顆在手裡端詳著,那光華閃亮,甚至帶著斑斕色澤的小石子,彷彿如大自然的寶石。
一絲暖意悄然浮上心頭,彷彿一縷陽光穿透層層烏雲,映照在我的心底。我抬起頭,發現眼前的世界已經改變,不再是滂沱大雨的陰暗,而是豔陽高照的萬丈光芒,河面波光粼粼,微風輕撫,驅散了正午的悶熱。
「快來!我們來玩打水漂!」一個稚嫩且熟悉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我回過頭,依稀看見幾個小小的身影。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但我卻記不起他們的面孔,只能看見那模糊不清的輪廓,彷彿在時間的洪流中被抹去,令我既熟悉又陌生。我在他們的呼喚下撿起了一塊石子,身體微微一扭,將石頭甩了出去,水面頓時迸起一串水花。正當我正期待著聽見更多的笑聲時,他們的聲音變得刺耳和冷酷,突兀的叫喊打破了這片歡愉。
「怪物!你才不是我朋友!快滾出去!」一顆銳利的石頭直直朝我飛來,將我打倒在地,額頭的頓時鮮血直流。我猛然睜開雙眼,才驚覺自己只是失足跌倒在岸邊的碎石堆裡,尖銳刺痛透過皮膚傳來,雨水順著髮絲滑下,冰冷潮濕的觸感讓人窒息。眼前的畫面也隨著大雨的沖刷,像是未乾的顏料被洗去,露出了一片灰白的現實世界,迴盪在耳邊的聲音也隨著隆隆作響的雷聲,在一陣狂風中消散,只剩下傾盆大雨的寒冷擁抱著我的孤獨。
我抹了抹額角,混雜著鮮血的冰冷雨水沿著臉頰滑落,留下了一道血色的淚痕,我捏緊手中的石子,試圖驅散心中那揮之不去的空洞,但那痛苦就像是打水漂的石頭,激起了一些水花,便淹沒在河流般源源不絕的孤獨中。
***
我匆匆穿行於林間,四周的黑暗越來越厚重,萬物的輪廓在雨霧中逐漸隱沒,每當狂風呼嘯,便如鬼魅低語般縈繞在我耳邊,彷彿會有無形的手從這片黑暗伸出。我跌跌撞撞的朝營地的方向走去,此時一聲令人毛骨悚然低吟從森林的深處傳來,很顯然比起白天,在黑暗中活躍的生物更加危險且充滿未知,我不禁打了寒顫,呼吸變的紊亂,腳下的步伐也不自覺加快。
雨勢趨緩,濕冷依舊,刺骨的寒氣爬上我的背脊,但在數不清失去方向多少次後,我終於找回原路,拖著一身疲憊落魄且狼狽的漫步回到營地。
我一頭鑽進帳篷,將身上溼透的衣物甩到一旁,擦乾身體後我便蜷縮在自己用破布縫製的睡袋中,把自己藏進這薄薄的布料裡,彷彿這樣就能獲得更多溫暖似的。一陣陣冷風鑽入帳篷的縫隙,刺骨的寒冷使我蜷縮得更緊,身體不斷抖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斷摩擦著粗糙的睡袋,而空空如也的肚子也不時發出哀鳴。
我緊閉雙眼,數著外頭滴落的雨聲——一滴、兩滴、三滴……試圖讓身體放鬆,卻根本無法入眠,彷彿痛苦滲透到每一寸骨肉。但疲勞逐漸侵蝕我的意識,寒冷和痛苦終究落了下風,我的思緒漸漸遲鈍,身體也逐漸鬆弛下來,而接踵而至的黑暗如潮水般湧來,吞沒我的意識。
突然,一種如羽毛般輕柔的撫觸落在我的髮間,溫暖且細膩,如篝火的溫暖破開了冷冽的冬日。這突如其來的觸碰讓原本睡眼矇矓的我心頭一驚,忍不住微微一顫,但那隻手的溫暖,竟如此熟悉而惹人依戀。
「對不起,吵醒你了嗎?」一個聲音響起,低柔而溫暖,宛如一首獨奏的鋼琴曲,輕輕撫平內心的裂痕。那溫柔的撫觸從頭頂游移到我的臉頰,指尖劃過皮膚的瞬間,所有的疼痛、悲傷與孤獨彷彿未曾存在,只有令人心安的包覆感。
我睫毛輕顫,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帶著暖黃色光暈的柔和燭光,而房間輪廓隨之清晰而令人熟悉。寫字和畫畫時用的桌椅、塞滿童話書的大書櫃、玩捉迷藏常躲的大衣櫃,以及我正蜷縮其中的大床,一切都如記憶中一般溫馨而美好。
「媽…媽…?」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多更清楚,生怕這場眼前的景象隨時會崩解。
「我在這裡,寶貝。」她的聲音再次響起,柔軟而真切。她捧住了我的臉頰轉向她,讓我能看見那熟悉的樣貌——棕色長髮柔柔的垂下,眉眼間的細紋滿溢溫柔,嘴角輕揚著如陽光般明媚的笑意,以及那比湖水更加清澈碧綠的雙眸凝視著我。
她的手輕輕地拂過我的髮絲,看見我緊緊咬著下著下唇,她的語氣中滿是關切。「怎麼了?做惡夢了嗎?」
「……」我半張著嘴,喉嚨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想訴苦,我想責怪,我想撒嬌,但所有話語都像是被鎖在喉間,唯有悲傷迴盪在房間中。
她一語不發,將我拉進懷中,輕拍著我的背,不時低聲呢喃著安慰的話語。「已經沒事了,媽媽在這裡。」她的嗓音平靜而暖和,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一切是如此的令人安心。我伸出雙手,緊緊抱住她,埋首在她的肩頭。我越是將她抱緊,溫暖就愈發真實。
越來越溫暖。
越來越炎熱。
現在有點不太舒服,太熱了。我扭動著身體想掙脫,但她的懷抱卻越來越炙熱,像是烈焰將我緊緊纏住。
「媽媽…好熱…」我感覺眼角的淚水正被蒸乾,她的手掌貼在我的背上時,皮膚像被烙鐵灼燒般疼痛,全身的血液都開始沸騰。
我驚恐地喊著,掙扎著從她的懷抱中脫身,但一股灼熱的浪潮猛然席捲而來。我跌倒在地,抬頭看向四周,才驚覺整個房間都已被火焰吞沒。我抬起頭想看她的臉,卻愕然發現,她的身影變得模糊,在烈焰的吞噬下逐漸消失,只剩下因高溫而沸騰扭曲的熾烈熱氣,以及閉上雙眼都無法抵擋的刺眼強光,我想張嘴呼救,卻有一團熱燙的濃煙灌入喉嚨,宛如在我的胸腔點燃了一把熊熊烈火。
我拼命地咳嗽,喉嚨灼燒的疼痛,眼睛被燻的直掉淚。我搖晃著身子勉強站起,跌跌撞撞打開窗戶想要逃出著火的房間,但窗外的景象更加令人絕望。
人們舉著火把和武器,怒吼著我聽不清的咒罵。火光映照在他們扭曲的臉上,那些面孔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鄰居,而是一群無情的惡魔。
「為什麼……?」我踉蹌後退,想要逃離那些暴民似的。此時屋頂傳來一聲巨響,只見一根燃燒的梁柱在火焰中崩塌,對我當頭砸下。我驚恐地睜大眼睛,伸出雙手想要阻擋,但此刻,只剩下烈焰的高溫和死亡的恐懼與我為伍。
我尖叫著猛然從夢境中驚醒,瞪大雙眼,呼吸急促的像溺水之人剛被撈上岸。我坐起身,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那股灼燙彷彿仍殘留於掌心,只要稍稍一動,滾燙的烈焰就會再次席捲而來。
帳篷外,雨滴帶著濕冷的孤寂持續敲打著。母親的溫暖,火焰的熾熱;溫和平靜的嗓音,聲嘶力竭吼聲——一切都隨著夢境煙消雲散。
森林依舊如此寂靜,寂靜得令人窒息。
隨著夢境的殘影逐漸消散,一種冰冷而沉重的空洞感湧上心頭,就像烏雲遮住太陽,將世界的色彩和聲音抹去,眼角掛著混亂和複雜的情緒,不爭氣的奪眶而出,洩流而下的悲傷試圖填滿那片虛無。我雙手攥緊衣服,像試圖擁抱那不存在的溫暖,又像遮掩著被刺穿通透,只留下冰冷空洞的胸脯。
我緊緊抱住蜷縮的雙膝,鹹澀的眼淚一點一滴,從那冰冷的面頰滑落在睡袋上,染濕了一圈漣漪的寂寞。曾經幸福快樂的記憶即使破碎,依舊在這漫漫長夜中點亮星空,散發著微弱的溫暖,可一旦我拾起它們,卻終究成了早已失去光亮,卻仍然灼燙的餘燼。
雨聲逐漸稀疏,將森林漫長的寂靜推得更深,更加刺耳。點點雨珠順著帳篷滑下,它們永遠不會消失,只是在泥濘的地面凝聚,匯成一攤倒映著蒼天的水窪——沒有月光,也沒有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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