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牠是個人的話,一定是個很漂亮的人吧。我總是這樣想,想完再嘲笑自己像個神經病。
金魚怎麼可能是人呢。就像人也不可能是金魚。那個夏天很長很長,長得像烈日下校長的簡短演講,所有人的耳膜都被喇叭強迫共振,無數條腹線和節線糾結如顯微鏡下找不到核的洋蔥表皮細胞。
藍墨水漫出了蓋玻片,淹過了半公分厚的白色鞋底,一百零四點五度的氫鍵盡情啃咬脆弱腳底,新聞主播平板的聲音傳來,明天不放颱風假。老師推了推半月形眼鏡,催促我換上圍裙,綁帶在背後打成歪七扭八的蝴蝶結像樓上總比我早架起畫架的私中學姊手邊飲料上的吸管套。她說她去年就一直以為我是國三,因為我身上有種他熟悉到吐的絕望氣息。
學姊將近半年沒來,及肩的黑髮蹭在畫布上,尾端沾了白顏料像凝霜。她的蝴蝶結打在腰上,穿再多衣服也看起來單薄,喝全糖珍奶卻從不發胖。我感到羨慕又嫉妒。
隔壁桌的小學生又打翻了洗筆筒,國中生們第五十七次互罵對方白痴,音響裡播放女歌手跳針般的女高音,我手裡的筆快樂地劈著岔,難洗的墨綠色在調色盤上匯聚成亞馬遜河用過多的氧氣污染了每個角落,學姊頂著濃墨重彩的黑眼圈語重心長地說,千萬別當高中的學藝股長,要折壽的。我愛死這裡了。
短毛貓搖晃著臃腫的肚子跑到桌下一口叼走還沒乾的水彩筆,迅捷凶狠像個真正的獵食者,甚至沒有被另一個打翻的洗筆桶波及。我的白襪子成了螢光綠襪子。
晚上九點多雨還在下,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氣勢。水線連綿到淡水河和秀姑巒溪口,我心血來潮把魚缸端到窗台上,想像牠金黃的身影消失在雨幕裡,沿著等壓線去找尋不存在的故鄉,魚腮裡滿溢的水氣足以填滿一座乾涸的地中海。
海平面上升就上升吧,幾十億年前藍綠菌怎麼過我們就怎麼過,不都是生長代謝感應繁殖。聽說溫鹽環流嚐起來像焦糖瑪其朵。
於是大水一寸一寸淹進來,直至滅頂。
牠繞了玻璃缸壁兩圈,很歡快的樣子,吐著小小的氣泡脫離魚缸。我與牠總算處於一個空間之下,不再有空氣或水隔離。亂髮於水中糾纏如一窩水蛇,尾生與遲到的來者在水下相擁,最後一口氧氣結成飽滿圓球,色散的光線織出旖旎又蒼涼的夢境。電子毫不猶豫由虛空一躍而下,能量迸發的瞬間水溫柔地入侵我的肺管,我看見牠金黃的魚鱗如晨曦升起,穿過一億五千萬公里的星辰朝我而來。
牠湛藍的眼裡有一整片太平洋。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pihzHEh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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