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定安寧計畫 - case 2-2

　　「我會依據您的說法來考慮。」

　　海因依舊一派和氣。十月聞言，輕輕地斂起笑容。

　　「在前線的時候，二月總說他很後悔。他本來是想來傭兵團賺取母親的醫療費，卻只得到母親孤獨離世的消息。後來，因為戰爭的關係，他受到了嚴重的創傷，記憶和心智狀態全都回到了離家當兵之前。」

　　「所以呢？」

　　「真無情啊。」十月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隱隱閃動著。

　　「他總說母親一生的遺憾，就是沒能帶他去客死異鄉的父親墳前掃墓。青草茵茵的山坡上頭，兩棵蘋果樹的中間，盡覽無疑的廣袤藍天下，二月的父親就葬在那裡。」

　　「所以，你是想讓教授彌補二月的遺憾，而不是你自己的？」

　　聽若這麼問，十月閉起了眼睛，反問道：「很荒唐嗎？」

　　海因沒有回應，而是思索了一下，才提出另一個問題。

　　「你應該也明白，如果夢境沒有成功變成幻覺，就只有我和你看得到那場夢。況且，一旦你死了，能力就會解除，他會知道你為他付出的代價。有沒有考慮撤掉假象，跟他好好談一談？？」

　　「不可能。我很清楚，我對他的愛是單向的，脫去了他母親的外皮，他一定就不認得我了。」

　　對於海因的問題，十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離開房間後，若跟著海因走到了陽台。和屋內的陳設一樣，庭院裡的綠樹不時閃動著，露出乾枯的枝椏，牆邊的梔子花看起來繁盛茂密，恍惚間卻又像破敗的土堆。二月在庭院中曬床單，對周遭的異樣似乎渾然不覺。

　　「明明這麼明顯⋯⋯教授，他真的被幻術困住了嗎？還是，他其實和十月說的一樣，一直活在自己的想像裡？？」

　　「嗯——很難說呢。那你覺得，他們兩個人之中，到底誰才是施展幻術的人？」

　　海因淡淡地回應道，將上半身撐在欄杆上，吹著風，望著遠方的山脈。若見他不再說話，便也安靜地站在一旁。

　　等到天空中的雲朵換過一輪，海因才又打破了沉默。

　　「晚餐就吃起司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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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點，海因和若坐在床鋪左側的椅子上，和坐在右側的二月對視了一眼。

　　「真的很感謝你們，願意幫我這個忙。」

　　聽著十月的感謝，海因沒有說話，只是將一隻手撫上後腦杓。幾秒後，他挺直了腰桿，仰頭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真沒辦法。若，就讓你看看我工作的樣子吧。」

　　　說完，海因閉上了眼睛，不再有任何動作。若注視著動也不動的海因，又看看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的十月，以及緊盯著十月不放的二月。

　　不知過了多久，在若忍不住轉動變得僵硬的脖子時，忽然發現床腳居然有一枝細長嫩綠的雜草。他瞇起眼，正要仔細觀察，視野卻突然被一陣綠意佔據，令他倒抽了一口氣。

　　從床腳為起點，雜草一瞬間往外延伸成無盡的草坡，山谷間特有的風強烈地拍打在若的臉上，將他的視線帶往草坡的另一頭——

　　他看見了。

　　無盡的藍天之下，群山的圍繞之中，草坡頂端遠遠可以看到兩棵樹木，並排站在一起。

　　在純粹的自然景色裡，若忽然聽見了一道金屬碰撞聲。他轉頭一看，發現二月已經站了起來，正望著草坡上頭的人影，微微張開了嘴。下一刻，二月便邁開步伐，不顧被自己撞倒的折疊椅，拼命地在青草上奔跑。他的腳尖刨起濕潤的泥土，泥土落在草上，形成一條鬆散的痕跡，一直通往草坡上方。

　　若愣愣地看著這幅畫面，但一回過神，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站在草坡頂端的樹下。他被投在眼前的陰影嚇了一跳，卻發現那不過是一顆蘋果。

　　放眼望去，草坡上的兩棵樹都結滿了飽滿、鮮紅的蘋果。果實的表皮亮麗光滑、沾附著細小的露珠，看起來美味異常，若忍不住朝頭頂那顆伸出了手。

　　「真的要吃嗎？」

　　一道熟悉的嗓音驚醒了若。他低頭一看，正好看見兩棵樹的中間，生著青苔的墓碑前，一位中年婦女迎面接住飛奔而來的二月。

　　海因走進蘋果樹的陰影，停在若的身側。

　　「結果，還是只能圓滿二月的遺憾，是嗎？」

　　海因沒有回答，只是活動了一下肩頸，盯著遠處的天空看了看，又望向在墓碑前席地而坐的兩名女子。

　　「若，你有想過夢是從哪裡誕生的嗎？」

　　「不就是大腦嗎？」

　　「對啊。」說著，海因稍稍側過身子。「夢的所有細節，都是從做夢的人的潛意識打撈出來的。用上的細節越多，夢就越有血有肉、越真實、越⋯⋯」

　　若隨著海因的視線轉身，看見一群穿著軍服的人，正從草坡下往這裡走來。二月聞聲回頭，認出了死去的戰友們，立刻站起身來，激動地想開口呼喚，但他們卻停下了腳步。

　　唯獨從軍人之中走出的，是身穿白色燕尾服的十月。他肩上披著烏黑的長髮，眼角的皺紋也變得光滑，重新散發出年輕時的光彩，和在病床上判若兩人。

　　「越接近⋯⋯人心。」

　　海因話音落地，十月也走到了二月面前。他有些苦澀地微微一笑，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只造型細緻的銀戒。

　　二月靜靜地凝視著那枚戒指，又抬頭望向十月，一句話也沒說。過了一會，二月抬起手，但不是伸向戒指，而是放在了對方肩上。

　　十月捏著戒指的手顫抖了起來，渾身僵硬，咬緊了牙關。和他相反，二月的表情始終平淡。他緩緩移動手指，將十月烏亮的長髮一縷縷梳開、放到肩後。直到把髮絲梳理完畢，他的手指才停在空中。

　　他嘆了口氣，指尖撫上十月的後頸，在對方因絕望而泛白的唇上落下一吻。

　　若有些困惑。剛才，有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二月微微勾起唇角，但卻無法分辨那抹笑意背後的感情。那似乎是個無奈的微笑，也或許是感到安慰的微笑，儘管如此，他似乎十分悲傷——但是，也不能說，完全不帶有期待和幸福。

　　軍人們嚴肅的臉上也揚起了笑容。他們逐一上前，拍了拍十月和二月的肩膀，接著又逐一消失。

　　當最後一個軍人離開時，若忽然發現蘋果樹的枝幹上已經開始結霜。眨眼間，轉黃的葉子便落在地上，被白雪掩埋。

　　二月和十月凝視著彼此，雙手緊握，眼裡映出了對方在四季之中的身影。很快的，大雪將周圍的山頭染成白色，但下一秒，積雪又迅速溶化，從草坡頂端匯聚成一道溫柔的河水，匯入山谷裡漂浮著冰片的巨大溪流中。雪融之後，草坡上盛開無數細小的花朵，有些潔白如雪、有些鮮豔如野生的莓果、有些則像是燭火外圍熾熱的橘黃色絨毛。紛呈的色彩點亮了四周，緊接著太陽落下，夕陽在夏日的群山間開闢了光的通道，隨後夜色降臨，繁星鉅碩，銀河從天際的一端蜿蜒至另一端。

　　若睜大眼睛，環顧著這變化萬千的景象。他從未見過這麼清晰的銀河，夜空壯麗異常，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時間會就此停止。

　　但銀河很快也消失了。朝陽在濛濛白霧中升起，打亮再次盛開的蘋果花，花朵萎縮、墜落，圓潤的果實從花心誕生。

　　在海因和若的見證下，二月和十月反覆地經歷著四季和日夜，銀髮逐漸取代了烏絲。最後，他們面向始終屹立著的墓碑，在二月的母親身旁席地而坐。

　　他們一坐下來，景色就停止了變化。若定睛一看，只見靜止不動的三人的腿部，都開始出現青灰色的裂痕。

　　「該走了。」海因忽然拋出這麼一句，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下草坡。若不明所以，但還是緊跟著他踏過溪谷，回到被綠茵包圍的病榻旁。

　　「最開始的時候，我在這裡裝了一個緊急插頭，只要拔掉就⋯⋯咦？」

　　說著，海因蹲下身來，準備拔掉插頭、終結幻術。然而，眼前的畫面卻讓他愣住了。

　　跟他預期的不一樣，床底塞滿了交纏的電纜。

　　若不安地轉身查看，卻看見裂痕不知何時已攀上天邊，迅速蔓延而來，那像龜裂的石子一樣的質地讓若頓時心下一慌。

　　「教授，那個是不是不太⋯⋯」

　　若著急地回過頭，卻看見海因已經鑽進床底，只露出下半身，正一條條扯出床下的電線。

　　若腦中警鈴大作。

　　「不是說只要拔一個嗎！到底是哪一個啊！」裂痕越來越近，若也慌張地跪在床邊，朝其中一條電線伸出手，卻抓了個空。

　　「這是內部的問題，你碰不到的。」海因一邊朝身後扔出斷裂的電線，一邊說：「沒事啦，我馬上就把它拔起來⋯⋯」

　　若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乾著急。床下，海因已經探了半個身子進去，身邊堆滿斷掉的電線，但在此同時，大半片草坡都已經變成了毫無生機、像生了青苔的雕像的顏色。只要裂痕越過溪谷，這裡很快也會被吞噬。

　　若在床下和草坡之間來回張望。突然，他想起了海因早上在旅館餐廳說過的話——

　　「改寫的時候，我和他的意識會是連在一起的。在他因為施行幻術的副作用而死的時候，我可不想停留在他的意識裡。」

　　感覺到心臟猛烈地在胸口撞擊、耳鳴的音調迅速拔高，若急切地、近乎直覺地在腦海中組織文字。而當溪水凝結的時刻，他終於張開緊閉的雙唇，像溺水的人掙出水面那樣，急迫地吐露自己唯一想到的解方。

　　話音剛落，裂紋便鋪天蓋地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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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沒想到你的工作這麼⋯⋯精彩。那，以今天這種程度，大概會失眠幾天？」

　　若心不在焉地操控著方向盤，將車子駛入深夜的柏油道路，一邊向打著哈欠的副駕駛問道。

　　「還好啦。我這麼厲害，大概三天就好了吧。」

　　海因揉了揉眼睛，用難掩疲憊的聲音隨便回答，但立刻被若的反應嚇到清醒過來。

　　「三天？貝爾維爾教授，整整三天，72小時完全不睡覺？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海因被吼得聳起肩膀，抬手遮住刺痛的耳朵。

　　「不要生氣嘛，我當然是習慣了⋯⋯啊，但真的好險，還好趕上了⋯⋯」

　　「好險？不然會怎樣？」

　　「不知道啊，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但你肯定有想過吧？最糟的情況。」

　　「呃——這個嘛，我是覺得你們應該不會有事，不然就不會答應了。我的話⋯⋯好問題。如果我來不及脫離十月的意識，可能會跟著死掉吧？啊，開玩笑——」

　　察覺到若沉默的怒火，海因立刻吞回到嘴邊的玩笑話，打了個冷顫。

　　很快的，車子就在旅館停下。若重重地關上車門，看也不看海因一眼，生氣地快步走回房間，生氣地打開手機裡的外送程式，生氣地找到賣起司鍋的店家，然後生氣地扔給海因。

　　「若，你這傢伙⋯⋯」海因接下手機，感慨地抹了把眼淚，還想多說點什麼，卻被狠狠地瞪了一眼而作罷。

　　一直到浴缸放滿熱水，若才從浴室走到茶水台邊，粗魯地替同伴煮起睡前必喝的麥茶。

　　「明明素不相識，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哪有什麼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我是個大好人⋯⋯」海因正忙著打開外送的起司鍋，想也不想就隨便回答，但背後的眼神太過兇狠，他連忙改口：「不是啦，也不是素不相識⋯⋯」

　　說著，他的聲量逐漸變小，最後安靜了下來。直到若將裝著熱麥茶的杯子遞給自己，他才繼續說了下去。

　　「五年前我聽到了一個傳言，說只要是有他參與的行動，傷亡程度都低得驚人，我方跟敵方都是。」

　　「五年前？你是說，他在法德爾傭兵團服役的時期嗎？」

　　「是啊。有一次我經過他駐紮的城市，發現所有人都中了他的幻術。幾個月後我又回去，發現那裡的幻術根本沒有中斷過⋯⋯那座城市可是有幾十萬人啊。」

　　「真的假的⋯⋯」若回想起這幾天看到的幻術小鎮，頭皮發麻的同時，忽然想起了一個疑問：「可是，你是怎麼察覺他的幻術的？那時候應該不像現在這麼破綻百出吧？」

　　「因為我的能力跟他的性質類似吧。」

　　說完，海因立刻夾起一塊火鍋料，穿過蒸騰的熱氣，捅入期待了整個晚上的起司沾醬裡。然而把食物夾出之前，他又停頓了一下，凝視著被自己驅散的霧氣。

　　「那時候，其他人都說，法德爾傭兵團有一隻專屬的白鴿呢。」

　　「是嗎⋯⋯比起這個，你本來就有那些鬍渣嗎？」

　　以為若沒興趣到隨便換了個話題，海因正想回嘴，卻真的在唇邊摸到了陌生的觸感。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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