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卻裝作遺忘。了然卻裝作不懂。
焰鳶頭一次看見孔洞,是在某個女鬼襲擊的夜晚。年幼的她被夢中女鬼驚醒,顫抖著想尋找母親。那種被撫摸的搔癢感還殘留在皮膚,使她跌跌撞撞也想湊到電燈開關旁,驅逐房間的昏暗。
電燈開關的指示燈穿透手掌,閃著橘色的光芒。
──是從指縫露出來的嗎?但位置不太對……
適應刺眼的白光後,焰鳶看見自己的手掌缺了一塊肉。
是先尖叫呢?還是先哭出來?焰鳶只記得自己跌坐在地,茫然看著自己手上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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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很快就趕來了。看到孔洞,她也失聲尖叫。或許這便是母親吧,儘管她也嚇得面色發白,卻馬上拉起焰鳶的手,仔細檢查。
「這是怎麼回事?」至今焰鳶仍記得母親驚恐而壓抑的聲音。
焰鳶的手掌開了個洞,可以輕易地透過洞看到後頭的東西。然而,既不痛也沒有流血,也不見肌肉或骨骼。甚至手指仍能自由活動。像焰鳶忘了把那塊肉從夢中帶出來,也不知扔在哪。
不知該稱為斷面或洞口邊緣的部分,在焰鳶眼中呈現好像連光也不被允許存在的漆黑。母親為了確認撫摸孔洞內側,焰鳶卻一點感覺也沒有。肉體也好,知覺也罷,屬於焰鳶的東西就這麼被洞口吃掉了。那或許是小焰鳶人生中頭一次嘗到無助帶來的恐懼。
母女的尖叫自然引來那個男人。他滿臉莫名其妙,不曉得兩人害怕什麼。他盯著她們好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似的,一派輕鬆地拿出小小的肉塊。
「你們看,很可愛吧!」他獻寶似的說:「這可是最新技術,可以把切下來的部分保存起來呢!」
當時焰鳶只能盯著自己被挖下來的手掌,不知做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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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約記得後來,她試圖向那個男人表達,自己不想被挖下身體。
「如果是陌生人,我才不屑收藏什麼肉塊!」
「你怎麼這麼小氣,連讓我收藏一小塊肉都不給?」
「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才這麼做。」
無數嘗試只得來大同小異的結果。年齡尚幼的焰鳶便告訴自己那是正常的行為。哪怕她討厭那螞蟻爬過般的觸感,哪怕她覺得被洞洞筆挖除的洞口很噁心,她也盡可能把這件事消化,成為日常。
那些被挖下的肉塊,偶爾被那男人自以為好看的胡亂擺在書櫃,偶爾塞到茶几玻璃桌面下裝飾的空間。後來那男人不知打那兒生出幾個展示盒,隨意掛在牆面。最後,它們糊裡糊塗地不知去向。男人則忘了自己總搞丟「收藏品」似的,理直氣壯又挖了焰鳶的肉。
哪怕用長大當擋箭牌,男人依然故我。隨著年齡增長,被挖走的肉塊越來越大。儘管只是隨著身體成長,相應部位體積也增加,焰鳶卻不免覺得某種空洞越擴越大,漸漸挖穿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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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什麼時候──大概不止一次──焰鳶提起身上孔洞的由來,被投以奇怪的眼光。她覺得自己應該想哭,卻不知道能為什麼而哭。
也忘記什麼時候,焰鳶開始鎖上房門。只記得鎖上房門後,夢中女鬼的搔癢感再也沒有出現。薄弱的安全感讓焰鳶以為自己能裝成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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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近一次親戚團員,焰鳶試著聊天,恰巧提到孔洞的話題,讓氛圍降至冰點。焰鳶心中警報大作,卻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麼。
事後,母親壓低音量對她說:「你這樣說,別人會以為你被怎樣了。」
焰鳶左思右想,總算明白所謂的「怎樣」是強暴。事直至此,那個人才道了歉,才終於不再恣意挖取焰鳶的身體。焰鳶有幾絲情緒透出光線,倒也不必看得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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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磁磚地很冷,躺在地板過夜的焰鳶發燒了。踩著微妙失重感的步伐,她迎來這些日子來難得清明的腦袋。多半是發燒的腦袋太笨,只能截彎取直,反而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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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還是在那。雙親也還是在和昨天差不多的地方。
「你昨天是什麼意思?」男人質問。
這一問讓焰鳶差點想退縮。但她非說不可:「那個人糾纏我,還擅自碰我,我很怕。」
男人又笑:「有什麼好怕?我們也年輕過,你太大驚小怪。」
若是幾天前的焰鳶,可能還會對男人困乏的警覺心吃驚,現在只覺得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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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針對疑惑發問:「為什麼笑呢?有人糾纏我,有那麼可笑嗎?」
男人皺眉:「不是覺得可笑,是覺得欣慰。」又笑著說:「我們家焰鳶也是有行情的!」
早就知道,男人不是她這一方。可是,焰鳶仍忍不住心涼。心涼得忍不住吐出惡毒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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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行情,是指別人對我的身體估價嗎?」
男人橫眉豎目:「什麼話!」
「不然呢?」焰鳶陰沉地說:「如果我不是商品,為什麼可以隨便碰我?」
焰鳶看向男人,問:「如果我不是商品,為什麼所有人都可以決定我願不願意?」
思索這項比喻,焰鳶不自覺脫口:「也不知道你們付出什麼。不管你們付多少,我都不收。我只希望自己沒有標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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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到底聽出了什麼。他不滿道:「『你們』是什麼意思?你想舊事重提?我不是道過歉了嗎?」
「而且,」他指了指焰鳶的手:「現在可不是我挖的。」
焰鳶沉默。此刻她終於明瞭,男人認為自己一句根本沒搞懂哪裡犯錯的道歉,就可以讓二十年來的傷害完全不存在。他多半覺得,焰鳶應該像被洞洞筆挖除後回復的孔洞,變回一個正常人。還是他心目中的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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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說無益。焰鳶扔下覺得自己勝利,準備說教的男人,去做早該做的事。
櫃子深處生鏽的展示盒,雜物間五金旁的塑膠袋,衣櫥上布滿灰塵的喜餅盒,抽屜裡壓在底部的雜物推。焰鳶倒出大大小小的肉塊。有幾個有大大小小的磕碰痕跡,有幾個被蟲咬。
「你憑什麼亂動我的東西?」男人怒氣沖沖地問。
看著男人教訓不懂事孩子般的神情,焰鳶回:「不,這些都是我的。」她轉向一地肉塊,又呢喃:「都是我的。」
一開始是削尖的鉛筆和美工刀。因為難以刺穿找來水果刀。發現骨骼難以處理後翻出鑿子、榔頭和鋼鋸。那些被定型在過去的肉塊不會疼痛。它們早被剝除,遠遠留在再也回不去的時代。那些不曉得如何成形的情緒,那些不知如何訴說的話語,不知可以流出的淚,也能如此該有多好。
男人看似嚇壞了。母親則輕輕扣著男人的手,制止他往前,也不讓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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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鳶把碎肉倒進專門處理垃圾袋,順便把鐵盒裡的也倒進去。她把那些髒兮兮的工具也扔了,晚點得出門一趟買新工具,也許順便買點雙親喜歡的水果回家。焰鳶有些捨不得漂亮的孔洞裝飾品,但仍把它們一起扔進垃圾袋。當然,還有那支該死的洞洞筆。
焰鳶去洗手間清理雙手,猛然抬頭,只見鏡中被空洞吃光的殘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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