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見到鱒魚已經是2022年十一月中。因爲許久不見,也因為和Dylan突然分開,一遍遍聆聽他語音訊息中略為生澀的問候彷彿胸口融化的冰塊。某個星期六晚上一起去走走,在返回高雄的週末鱒魚重考班的考試終於告一段落,甚至反覆檢查行事曆提醒自己得牢牢記住和鱒魚約定的時間,睜眼闔眼都像倒數指針推移。
港都的夜晚仍悶熱,礙於遲到的緣故只好邁步疾走在人流之中,焦急與期待作祟使得幾個腳步踉蹌失重。我在街角發現鱒魚的身影,汗溼的衣領輕咬住肌膚隱隱刺痛,直達體內深處。他的存在形似某種記號。無論置身多麼擁擠的影子裡,幾乎是類仰賴直覺的反射,我總能輕易辨認。
鱒魚變了許多。他剪去以往捲翹的亂髮,新的髮型整齊服貼,髮流梳攏成好看的弧度,很適合他。他依舊穿著高中深藍剪裁的運動褲,相同的圓框眼鏡在鼻梁上刻著淺淺的紋路,此時他的模樣才與記憶逐漸貼合。「好久不見。」那是以接近陌生的口吻來到他面前。鱒魚道晚安,伸手拍上我的肩膀,「齁遲到了。」彎起的眼角和過去如出一徹。他的聲音具有熟悉的溫柔姿態,在瞬間將我的心跳包裹。也許是車站月台或某個午後的教室裡他曾如此對我說道,也許他才是未曾改變的人。
他放緩腳步領路,熟稔的穿梭於來往人群如潮,而我僅是跟隨,一前一後,彷彿兩人距離的概算成為不約而同的默契。鱒魚率先問起台北的生活。我描述著人聲、磚瓦、晦暗日光,以及雲氣在盆地上方盤旋匯聚,迎來陣雨浸溼整座城市。(然而眼淚也是,大抵受到想念牽引從夢境的縫隙滲漏,致使分租套房內終日瀰漫潮濕的氣息。)於是他向我交代規律的日常,晨起與入睡的枝微末節,如同秘密的等價交換,朝著海的幅員前進。
看海的時候我悄悄退化成十七歲的模樣,講述同樣的星空、夢境與大海,如此將自己的全部雕琢成篇篇不成串的故事清脆地碰撞,卻隱晦的避開寂寞的語言。「會和Dylan分開,其實我們都不怎麼成熟,也許我根本就還沒準備好,」本就太過遙遠的心有如兩顆恆星的交會,為彼此燦爛短暫的偏移後便返回既定軌道不再相遇。「我總是在追尋同一個身影。」
海浪打碎岸邊微光,魚群般游向出海口最遠處。我看不清鱒魚耳際上的痣,直到呼吸化成夜色沉入水底。拿鐵、正午日光、牛仔褲和他頸間的木質氣味,過去我曾想將這些碎片拼湊成他的局部。可惜許多喜歡難以昭告,最終淪為夢中清醒的囈語。於是我小心翼翼的從吐出的字節裡刪去屬於他的成分,因為我們深諳謊言揭穿便會成真的道理。
至今我仍留存從台南搭往高雄的火車單程票,猶如時光標本在書頁間塵封。記得鱒魚朝車窗外那方田野描劃,有關童年和泥土的氣味。那時我深信自己讀懂一處遠方的時空,蕉葉沙沙作響,而後在冬日的早晨安穩睡去。每當拾起橘色的光滑紙背似乎就能嗅見晚風和檳榔花,新鮮如想念的拓印。
「我無可救藥的被他們的理想深深吸引,好像我真的也能一起越過終點。」這般吿解在風裡卻顯得格外蒼白。無奈我們誰都沒能真正抵達期望的遠方。北方的城市,他說過,眼神的重量宛如承諾。但是他選擇留在南方的國度,我卻攜著整囊十八歲滯身在盆地中央。
「如果我不是直男的話,我好像滿適合你的。」他調皮地笑了。「是這樣嗎?」我沒有得到答覆。似乎有什麼在舌根醞釀,最後卻隨浪潮聲沈寂,無疾而終。
「我覺得你是特別的,因為你總是談論細膩的事物。」鱒魚在堤岸對我說道,我沒有回頭看他,風裡的鹽分模糊了雙眼。想起自己曾經想成為他世界裡的某樣特別,原來得依靠時間勾勒,連回憶也受了潮。也許他讀懂了所有隱喻,也許還未,淚水都將悲傷的額度用罄。
他的背影沒入五光十色的夜晚,有一瞬間我誤以為我們仍置身台南車站稍許斑駁的長廊,停駐輕依在他身旁的路口。有些愛無需言明,捨棄文字,寄居在每一次相互對視的時刻。
『心也會繞路,但是命運將指引它回原地。也許繞路只是為了給我餘裕,才能真正打開掩埋的暗房,讓痛苦曝光。』楊佳嫻在《小火山群》書中寫道。如此彎彎繞繞,晃眼便走過了三個夏天的版圖。回望悲傷的標記,彷彿熱帶魚泅過溫暖的水域來到北緯二十五度,同單程票、月台與鳴笛聲墜落融化成洋流。1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6WtwC3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