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團兵本《Comedy & Tragedy》 - 06 言霊 KOTODAMA

我愛你。

初聽到這句話語時，里維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艾爾文並不意外對方的態度，畢竟在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對方鎖定暗殺的目標。

「你……」

里維手上拿著茶杯，原本舉起左手要喝紅茶的動作停在半空中，雙眉間的皺紋也慢慢地加深。

「你有嗑藥嗎？」

「我可沒有這種不良嗜好。」

艾爾文苦笑，沒想到自己說出口的話語，被對方不當一回事到這種程度。

「艾爾文。」里維放下手中的茶杯，坐在椅子上的瘦小身軀轉了個方向，呈現與艾爾文面對面的狀態。

「我可不是被你撿回來的小貓、小狗……」

「我知道。」

艾爾文打斷里維的話，用自己認為最誠懇的眼神看著對方。

「我說的『我愛你』，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

里維整個人再度僵住，眼神亦變得更加嚇人地死瞪著艾爾文。但艾爾文知道那是他表達驚嚇的方式，並不像他臉上所表現出來的表情那麼樣地生氣——大概。

「我……」

「里維……」

兩人同時出聲讓里維嚇了一跳，他將身子往後退了一些，意識到艾爾文只是要開口說話後，有些尷尬地別開了臉。

「你要說什麼？」

「沒……我是說、我是要說……」

艾爾文在一旁靜靜地等待對方把話說完。

「為什麼？」

「果然要問這個嗎？」

「正常來說不都是這樣嗎？我是男的，還差點要把你殺了！如果我能夠接受你說的話，那不就……」

「不就？」

「……不就太奇怪了。」

里維快速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將紅茶一乾而盡。

「是很奇怪呢，正常來說。」艾爾文笑了笑。

「但調查兵團就是一堆怪人聚集的地方，我也是呢。」

「還好，比地下街好一些。」

「是嗎？那還真謝謝你的評價。」

「有什麼好道謝的，我可不是要說這個……」

里維再度沉默下來，艾爾文依舊安靜地等待他把想說的話說完。

「說點什麼啊，混帳！」

「欸？」

「我說別讓我一個人像笨蛋一樣喋喋不休，說點什麼啊，混帳東西！」

「說點什麼？」艾爾文露出了不甚明白的表情。

「就是你一開始說的那句……為什麼都是我在講啊！不是應該你要負責把話題結束的嗎？」

「啊，是這樣。」

「就是這樣，呆子。」

里維再度拿起茶杯，在杯緣靠近嘴唇時才察覺剛剛早已將紅茶飲盡，忍不住「嘖」了一聲。

「嗯，沒有什麼，我只是想說而已。」

「是嗎？你只是……什麼?!」

里維瞪大了雙眼看向艾爾文。

「就這樣，待會還有例行會議，抱歉我先離開了。」

在里維無法理解的眼神中，艾爾文不急不徐地步出了僅有兩人存在的空蕩餐廳，他知道對方投射在自己背上的目光會是多麼地刺人，但是他一點也無所謂。

反正，這只是開端。

艾爾文開心地笑出聲。

再次聽聞到同樣的語句時，里維也剛好正在喝茶。

方才他與艾爾文之間的對話，八、九成都是關於調查兵團的公事，剩下一成是閒聊在兵團裡待的習不習慣、訓練過程如何等零碎小事。

里維皺起眉頭，艾爾文知道那是他無法理解話題怎麼會如此飛躍的表情。

「等等，艾爾文。」里維將茶杯放下。「你在耍我？」

「我沒有這種意思……我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你不要跟我說你他媽的忘記上次是怎麼說的！」

里維將靴子翹到了木桌上，而那正是艾爾文辦公室裡的寫字桌。

坐在他正對面的艾爾文放下手中的文件，眼神直視著里維說道：

「我只是想說而已。當然，這次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

「蛤？」

里維跳了起來，然後用極快地速度伸手抓住了艾爾文的衣領。

「你想說就一定要講給我聽嗎？那我想踹你的臉就可以當場踹是嗎？」

「這可就違反了軍紀。」

「軍紀！所以軍紀沒有規定不可以言語挑逗部下，因此你艾爾文‧史密斯分隊長大人就可以滿嘴狗屎?!」

「我讓你不舒服我道歉，但我只是想……讓我不會那麼後悔而已。」

「你有什麼好後悔的？」

「里維，你不懂那句話的意思嗎？」

「地下街出身的混混可還沒愚笨到那種地步。」

「我不是這個意思……」

艾爾文抬起手，將自己的一雙大手覆蓋上里維抓住領子的雙手。

「我很欣賞你，僅是如此而已。」

里維望向艾爾文雙眼裡的湛藍，那眼神裡沒有一絲動搖。

「嘖。」

雙手施力掙脫了艾爾文手掌的抓握，里維坐回椅子上，這次雙腿沒有再靠上桌子。

「……你的興趣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有人這麼說自己的嗎？」

「哼。」

看里維再度伸手拿起茶杯，艾爾文算準他將紅茶嚥下的時刻，微笑說道。

「你很喜歡紅茶？」

「……差不多是這樣。」

「還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里維根本視茶如命，艾爾文不禁莞爾。

「我知道有個商會販售的茶葉味道蠻不錯的，如果你有興趣……」

「等等。」

原本沒在看自己的目光轉了過來，艾爾文雙眼笑彎了起來。

「我不喜歡這種刻意的討好。」

「像你說的，軍紀沒有規定不可以送部下茶葉。」

「蛤？」

「而且我的確是在討好你。」

艾爾文滿意地看到對方僵硬的身軀，以及難以察覺的、那在眼底一閃而過的異樣波動。

「至少現在，我認為我不這麼做我會後悔一輩子。」

「至少現在？」里維挑起單邊眉毛。

「在巨人嘴中求生存的士兵沒有機會講永遠不是嗎？」

里維沒有回話，艾爾文知道他想起了那天、那次下著雨的牆外調查。

「……不過茶葉一罐得花多少錢啊？」

「你不知道這算是奢侈品嗎？」

「欸，原來是這樣嗎？」

「這討好人的技巧可完全不行啊……」

「竟然被對方給糾正了，看起來還真是失敗啊我。」

與說的內容完全不相符，艾爾文輕聲笑了起來。

「話雖如此。」里維伸手指了指茶杯。「茶葉，不要忘了。」

語畢，里維難得地露出了微笑。

「聽說你在追求里維？」

例行的會議結束後，神秘兮兮靠過來的漢吉如此說道。

「為何這麼問？」

「這個，就有一部份人在傳啦……啊，放心、放心，真的只有少數人而已。」

漢吉刻意壓低了聲音，讓艾爾文知道這還不是一個可以大聲嚷嚷的話題。

「所以，真的嗎？」

「我不否認。」

「哇！八卦果然就在人們身邊……艾爾文真有你的。」

「你沒有其他想法？」

「我要有什麼想法？」

艾爾文停下腳步，轉頭過去果不其然看到漢吉一臉的疑問。

「……沒什麼。」

「怎麼這樣！話不要說一半快跟我說！」

突然放大的音量讓走廊上還沒完全離開的其他人一齊看了過來，艾爾文連忙拉著漢吉彎進眼前的岔路。

「我不太喜歡談論個人的事情。」

「是這樣的嗎？啊抱歉、抱歉，我還以為你不是會拘泥這種小事的人。」

漢吉搔了搔幾天沒洗的頭髮，一臉抱歉地說著。

「你不喜歡的話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倒也沒這麼嚴重。」艾爾文瞄了漢吉一眼。「只是如果要講出來的話，也都只是些被拒絕的糗事，即便是我也會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欸？不是吧？」

漢吉瞪大雙眼，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事情一般喃喃自語。

「怎麼了？」

「啊，沒什麼。」

艾爾文知道漢吉在說謊，但他沒有想要追問的意思。

「說起來，你似乎蠻常找他的，能幫我美言幾句我會很感激的。」

「這個嘛……」

漢吉歪著頭，想了一下之後露出開心的表情。

「艾爾文你知道嗎？聽說東洋人有一種說法，認為言語有著不可忽視的力量，每一句話語其實都有神靈寄託其上，能讓說出口的東西成真。」

「言語的力量？」

先不論漢吉那奇怪的態度，艾爾文倒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神奇的說法。

「所以說，也許你多講些濃情蜜語，就能真的如願追到里維那傢伙了，哈哈哈！」

當里維踏進房門時，艾爾文從他臉上讀出難得的「喜悅」情緒。

「東西？」

拉開抽屜，艾爾文好不容易得手的茶葉罐正靜靜地躺在裡頭。

「還真的是奢侈品呢，花了我不少心思才買到。」

「分隊長大人後悔了？」

里維拿起茶葉罐，放在手中仔細地端詳。

「那要視我有沒有成功討好你而定。」

「聰明人果然不做虧本買賣。」

里維走到櫥櫃前，熟門熟路地翻出茶具，熱水則在他進門時就已經拿在手上帶了過來。

茶壺的容量剛好能裝滿茶杯兩杯半，里維倒出兩杯，一杯放到自己眼前，另一杯猶豫了一下，遞給了艾爾文。

「謝謝。」

「順手而已。」

里維一屁股坐到寫字桌上，手中的茶仍太燙，他只是盯著茶湯的淺褐色，沒有將嘴湊過去啜飲。

「我……聽說了不少你的事情。」

「從漢吉那？」

「他跟你說的？」

看到里維已經皺起來的眉頭，艾爾文連忙說道：

「不，相反地是我請他幫我向你美言幾句。」

里維愣了一下，隨即表情又恢復了慣常的撲克牌臉。

「不是那種的……是關於調查兵團。」

聽到他這麼說，艾爾文感到有些意外。

「老實講，我本來覺得會去砍巨人的都是瘋子，可現在連我也像沾到屎般成為了一個神經病。但比起地下街無時無刻所飄出的臭味，在調查兵團的生活還算好多了。」

「你已經都習慣了？」

「睡覺時房間裡有人打呼可習慣不了。」里維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你倒好自己有間房。」

「你努力的話我相信早晚可以有個人房。」

「努力砍巨人？」

「差不多是這樣。」

里維靜默了幾分鐘，慢慢地喝下一口茶。

「喂，艾爾文，砍巨人有趣嗎？我是不覺得有什麼有趣的，反正就是一堆肉塊。但為什麼這麼無聊的事情會有人前仆後繼的去做？尤其是你，艾爾文，聽起來你簡直就是砍巨人的愛好者，為什麼不好好在地上待著，卻要去做比地下街的人們更愚蠢的事情？」

「……你有夢想嗎？」

「什麼？」

「我有一個不管怎麼樣都非實踐不可的夢，不巧在我要追尋目標的道路上，那些巨人全都是路障，所以我才加入調查兵團。」

「真是有夠深的執念。」

「那你呢？你的執念是什麼？」

里維沒有回答，卻露出了異樣的表情。

「我……曾經以為力量就是一切。相信自己的同時也是相信自身的力量，沒有那份自信，什麼挑戰都過不去。

「但我不懂明明這樣覺悟了，為什麼還是會迷惘、還是會犯下愚蠢的錯誤呢？如果力量跟自信不是一切，那麼我欠缺的又是什麼？」

「欲望會使人奮起，而撫平因應而生的執念正是人之所以努力的原因……告訴我里維，你的目標是什麼？」

「我……」里維放下茶杯，從桌子上跳下來，然後轉身直視坐在寫字桌前的艾爾文。

「我從出生起所知道的世界就只有那陰暗潮濕的地下街，有力量就活著、沒有力量就得死，如此而已。但你對我說我的力量是必須的，人類面對的是難以想像的敵手，這些沒有人跟我說過，我也從來不知道。憑什麼相信你？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是為了什麼，但總比困在屎堆裡，最後掙扎著在巨人嘴中腐爛來得好。」

「所以你找到前進的目標了？」

「啊……就這樣做吧，我願意跟在你身後看看。」里維拿起桌上的茶罐，上面寫著利布斯商會。「我想知道你擁有什麼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其實這樣的日子倒也不壞，艾爾文。我會待在你身邊，這次我不會再後悔了。」

艾爾文看著眼前里維難得的笑容，嘴角也忍不住發自內心的上揚。

又是個下大雨的日子。

艾爾文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因為眼前的場景早就發生過，而且以多人傷亡結束了那灰暗的一天。

騎著白馬，艾爾文在夢中的場景裡慢慢移動。沿途所見到的皆是殘破的立體機動裝置與斷刃，卻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突然間一個巨大的吼聲響起，艾爾文趕緊策馬奔去，終於在前方的森林中見到了其他的活人——或者該說曾經是活人。

眼前的巨人正吞噬著一個嬌小的身軀，大量的血液順著被撕扯開的傷口中飛濺出來。

從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中，他認出了在巨人嘴中的傢伙是誰——那正是里維。

艾爾文倏地驚醒。

眼前沒有了巨人與腥紅的血色，漆黑的空間則暗示自己的思緒已回到了住房。他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惡夢不只發生過一次，但從沒有像這次般使自己如此難受。

屍體早已看得夠多了，可一股反胃的感覺卻無法消失，讓艾爾文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是，害怕嗎？

還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初征時被巨人震懾的感覺，艾爾文兩眼空洞地直盯著黑暗的一角，卻看到意料之外一閃一閃的奇異光芒。

沒花多少功夫，他看出來那是裝著茶葉的鋁罐。

里維終究沒有拿走，因為他說想喝時到艾爾文的房裡來泡就好。艾爾文知道那不代表里維已經愛上自己，但卻是他開始信賴自己的徵兆。

奇異地，那個茶葉罐讓艾爾文感到莫名的安心。他知道會喝著紅茶跟自己隨意閒聊的里維才是現實，巨人口中的屍體，只不過是惡夢。

艾爾文抬起雙手，在黑暗中感受到它們已不再顫抖。

他意識到這代表了什麼。

「哈哈哈哈哈……」艾爾文笑了出來，因為他覺得這實在太可笑了。

他想起漢吉曾經說過的東洋人傳說，言語是具有力量的，他們稱之為「言靈」。

——我愛你。

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反覆地在那個人身邊如此說著，他希望對方能夠如此相信，就如同自己打從一開始也欺騙自己如此相信。

從初見面起艾爾文在里維身上就嗅到了一股味道，那是名為「孤獨」的脆弱，卻被巨大的力量給武裝起來。

但艾爾文知道那份脆弱是什麼——如同自己以前曾經嚐過的。所以他笑了，要瞭解里維是何等容易。

只要讓里維將心思放在自己身上，那麼讓他成為自己的劍、成為調查兵團的指標，甚至當上全人類的英雄，也不是什麼癡人說夢的事情——艾爾文如此想著。

而欺敵前，合該先欺己。

艾爾文相信這麼做戰術才會成功，但卻忘記了一件事情，再怎麼盤算、設計，但自己終究是一個人——

有著活生生跳動心臟的一個人。

彷彿嘲笑這種猶如玩笑般的承諾，在艾爾文無所覺之時，言靈像詛咒般纏繞著他，種下無可磨滅的刻痕。等到胸口感受到真實的痛楚，艾爾文這才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里維了。

「我愛你。」

對著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房間，艾爾文低聲吐露出愛意。不是計謀、也不是欺騙，但卻是讓艾爾文良心最過意不去的一次告白。

將他牽扯進難以預估的未來正是自己，又有什麼臉好好地傾訴自己的心意？

——艾爾文，我會待在你身邊，這次我不會再後悔了。

後悔嗎？

如果沒有那初始的交易、如果沒有中段的欺騙，也許里維就不會跟著決定奉獻出心臟，也不會被自己給困住。

但這些事情都未曾發生過的話，里維也永遠不可能讓自己擁有。

艾爾文知道自己註定該下地獄，但依舊有著一絲奢望。

「我愛你，里維。」

他輕輕地又唸了一遍，讓言靈寄託在隨著話語湧出的感情，將心底連自己都無從察覺的愛戀透漏出去。

艾爾文知道，那是這輩子僅對一個人所使用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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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18發佈，原收錄於20150531自費出版同人誌《Comedy & Tragedy》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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