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切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瑞伊穿著睡袍下樓吃早餐。睡了一覺之後，他的神色平靜，情緒像是已經穩定下來了。他的憂鬱症本來就不嚴重，只是脾氣一上來的時候自己也很難控制得了。他發作時雖然會變得異常暴躁，但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不會打人，也不會摔東西。只是當他看見少年端著早餐走過來時，還是皺了皺眉頭。
少年沒有做得不好，早餐也很豐盛，有草莓烤土司，煎蛋，火腿，牛奶跟切片蘋果。瑞伊的目光焦點卻是放在他的衣服上。
少年還是穿著昨天那套衣服，因為打掃的緣故，袖子跟褲子都髒了，胸前還有昨天被他用花灑噴濕的水痕，衣服雖然已經乾了，卻留下一塊顯眼的污漬，與昨天剛來時乾淨整潔的模樣不同。
瑞伊問他：「你昨天沒有換衣服？」
「我沒有衣服可以換。」
「衣櫃裡不是有嗎？」
少年實話實說：「那是先生的衣服，我不能亂動。」
瑞伊再問：「你昨晚睡哪裡？」
「沙發上。」
「不是有空房嗎？」
「我以為……」少年怯怯地道，「以為您生氣了。」
因為少年以為瑞伊生氣了，所以他自作主張地懲罰自己。瑞伊不會照顧人，雖然機器人也不需要他的照顧。但在聽見這樣的回答時，瑞伊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煩悶感。
「你跟我過來。」瑞伊碰的一聲放下餐具後，逕自走到樓上去。
少年乖乖地跟了上去，卻在跟到瑞伊的房門口時，停在門口不敢入內。大概是有了昨晚的經歷，他認為瑞伊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
瑞伊站在衣櫃前喊他：「進來。」
少年這才走了進去。
瑞伊的房間有一大片落地窗，對著遠處的海濱公路及山景，本來應該是很明亮的，卻被厚重的窗簾給遮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陽光都透不進來。再加上家具是採用深藍及灰色的色調，更顯得沉重陰暗。屋子裡已經很久沒有收拾了，書架上的書東倒西歪，床角邊也堆滿畫紙跟雜物，雖然不到髒亂的地步，但散發出強烈的頹廢氣息。
少年只不過掃了一眼，立即就被瑞伊拉到衣櫃前。
與四周散亂的雜物不同，瑞伊的衣服與褲子整整齊齊地吊在衣櫃裡，甚至還講究地把邊邊角角給燙好折平了，與屋內的凌亂顯得格格不入。
瑞伊掃了一眼少年的身材後，立即從衣櫃裡挑出好幾件衣服跟褲子塞在他的手中。
少年的手中很快就抱滿一堆衣服，都是價格不貴，格調與質量都很好的平價衣服，能看得出衣服的主人品味其實不錯。
瑞伊卻連要解釋的意思都沒有，語氣雖然還是不太好，卻沒像昨晚那麼凶惡了：「以後這些衣服都給你穿，隔壁的空房讓你使用。現在立刻去把衣服換下來，再讓我看見你穿著髒衣服，睡在沙發上，我就把你趕出去。」
「是。」一聽到瑞伊可能會趕自己走，少年一刻都不敢耽誤，立刻抱著衣服走了。
瑞伊抹了一把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坐在床上待了片刻之後，像是要說服自己其實並不在意一樣，下樓去吃早餐了。
等瑞伊吃完早餐之後，少年才換好衣服走下來。他與瑞伊有十幾公分的身高差，袖子跟褲管對他來說太長了，得捲起來。或許是衣服挑得合適，兩人體型上的差異倒是看不太出來，只是衣服穿上身之後，顯得少年的腰身更細瘦了一些。
瑞伊長年習慣穿著襯衫與工作褲，都是方便活動手腳的類型，給少年穿的也是類似的衣服。他看見少年的穿著之後，只說了一句：「過來。」
少年乖乖地走向他。
瑞伊看了他一眼，開始動手整理起他的衣服，把原本皺褶的地方弄得更平整好看一點。他的神色專注且平靜，低垂著眉眼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在做一件什麼神聖的事。
瑞伊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都不算太好，少年感覺得到。他剛覺醒不久，或許還很難明白人類的感情，卻看得出來瑞伊的喜怒哀樂。性愛機器人的性格設定大多都是順從而乖巧的，不會因為主人發脾氣而反抗，因為他們得讓主人在床上感到有性趣才行。除非必要，他們不會做出違逆主人命令的事。難得見到瑞伊溫柔的一面，他還是忍不住道：「先生，您好厲害。」
這是一句單純的稱讚，或許只能算是有感而發。
瑞伊的手卻頓了一下，而後自嘲地笑道：「這有什麼厲害的。」
少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瑞伊也沒再追問下去，只是指著桌上裝著蘋果的盤子問：「蘋果哪來的？」
「隔壁的林子裡，我看到有棵蘋果樹，就……」少年的目光看向窗外，頓了一頓，忽然又問，「不能摘嗎？」
少年盡責地扮演好家事機器人的角色，研究了很多食譜，首先就是要三餐不重複，但無奈主人家裡的食材實在是太少，他才跑去外頭摘蘋果。
「也不是……」瑞伊顯然也是注意到這一點了，他不注重飲食，通常都是食物吃光了，才想起來要買新的。
「那還可以再去嗎？」如果不是早餐能準備的時間太少，他還想做蘋果派、蘋果甜點。
「……你想去就去吧。」瑞伊沒告訴他，隔壁的樹林也是他的，占地很大，只不過一直都荒廢著。因為這裡的土地不值錢，開墾之後也沒什麼用，還不如保持原本的自然風貌。只不過好多年前，某一天他跟艾倫心血來潮，在林子裡種了一棵蘋果樹，然後就一直放任著生長不管了。
少年注意到瑞伊再次拿起叉子，插起蘋果之後，一小口一小口咬著吃，吃相優雅，像是在細細品嘗它的味道。少年準備三餐，得要了解主人的喜好：「先生喜歡吃蘋果嗎？」
「不討厭。」
少年點了點頭，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結論：「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瑞伊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句話，只說：「隨便你吧。」
這天進畫室之前，瑞伊總算記得在網上訂了一箱蔬菜與肉類。他平時就不愛出門，說是把自己關在這間屋子裡也不為過。雖然做出來的食物都是給他吃的，但看少年躍躍欲試的模樣，瑞伊也不想掃他的興致。
畫室的木地板已經被擦拭得很乾淨，沒有留下顏料的痕跡。幾年前裝潢畫室的時候，工人也勸過他不要用木質地板，容易弄髒，是他堅持要做的。因為畫室裡日光充足，照在木頭地板上，會讓人感覺舒服溫暖。他認為作畫的靈感來源比什麼都重要。
曾經，他的畫作上也洋溢著溫暖、陽光的色調。但自從一年前的那件事過後，他的作畫風格驟變，變得沉重陰暗起來。漸漸地，他不再讓外頭的陽光照進畫室裡，把厚重的白色窗簾全都拉上。
但或許是今天天氣太好了，也或許是在餐桌上與少年的那番對話讓他感到懷念，讓他的心緒覺得寧靜。他突然就想看看外頭的景色，走上前去把窗簾全都拉開。
陽光再次照了進來，在地板灑上一層暖黃的色調。瑞伊站在窗前遠眺，突然就看見少年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裡，往林中走去。
少年提著梯子跟小木桶，往蘋果樹的方向走去，可能是知道瑞伊喜歡吃，大概是想再多摘幾顆蘋果回來。
瑞伊的目光定在少年的纖瘦的背影上就沒移開過了，他看見少年停在蘋果樹下，架好梯子之後開始往上爬，捲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纖細雪白的手臂，陽光灑在他漂亮無暇的側臉上，微風吹過，這一幕如同神跡顯現，天使降臨，伊甸園重現大地。
少年伸出手指朝半空中的蘋果抓去的時候，瑞伊突然靈感湧現，久違地有了想要作畫的衝動，一幕幕閃現的畫面不斷在他的腦中成形，逼他不得不動筆畫下來。他激動得手指都在顫抖，隨便拿了一張紙，一枝鉛筆，想把腦海裡的東西盡可能地描繪下來。
他迅速地畫出草圖，先是背景，才是輪廓，當他勾勒出少年的身形時，艾倫死時那副乾癟的模樣突兀地從腦海深處浮現。
「嘔──」瑞伊的筆尖一顫，控制不住地作嘔起來，筆芯在畫中拖曳出一條長長的痕跡，把圖毀了大半。
瑞伊扔下紙筆，衝向廁所，把早餐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作畫的欲望一瞬間消失了，所有的靈感全都被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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