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七的我，回來追尋自己的死因 - 五、報應

小喬默默承受一切，像所有壞事從未發生。我來接她回家時，她只是報以微笑。扶着小喬瘦弱的身體，我告訴自己，不能再辜負這樣的一位好妻子。不，她並不是我想像中的完美無瑕。原來她也會慌張失措，會生病，亦有需要丈夫反過來照顧她的時候。

我決定往後要好好待小喬，以自己餘生的愛去補償她。

但我沒預料到，自己的餘生竟然這麼短暫。

「盧先生，你患的是腸癌。情況有點不太樂觀，可能已經到了末期。」當陳醫生向我宣判時，我簡直不懂反應。

在這徬徨時刻，小喬緊握着我的手。

「那現階段我們可以做什麼？」她一個小女人，反而比我更冷靜理性，還能提出問題。

陳醫生搖搖頭。「我只是個家庭醫生。你這種情況，必須找到這方面的專家才有救。」

「你有沒有人選推介？」

「林醫生吧——他是腫瘤科的專家。」陳醫生將一張名片遞到我們面前。「你的情況，找他最適合。」

看見眼前的名字，我臉色大變。

林明奇。

小喬瞥見了我的臉色，於是對陳醫生說。「還有別的醫生嗎？」

「腫瘤科，林明奇醫生是最權威最著名的了。不過他很忙，也不一定有空接收新症。」

「那麼麻煩你再介紹幾個腫瘤科醫生給我們可以嗎？」

我真慚愧，到這當兒，小喬仍是這麼為我設想，幫我顧存顏面——她大概以為我仍為林明奇當年搶了我的「誼妹」耿耿於懷。實際上，我想到的卻是自己睡了別人老婆，怎麼還好意思叫人家救我的命呢。

我跟蕙菁已經沒有聯絡。但大家的朋友圈子都相近，對彼此的近況總略有所聞——聽說她跟丈夫已經分居了，正在鬧離婚。我估計，她的婚外情被林明奇知道了，大興問罪之師，終於鬧至離婚收場。

我當然很悔恨。說到底，蕙菁都是我愛過的女人，縱使不能擁有她，我總想她過得幸福。因為我一時淫念，害所愛的人離婚收場，我實在難辭其咎。

基於同樣原因，我如何能面對林明奇？即使他是世上唯一能救我的人，我也不能厚着面皮去找他吧。

我們拿着陳醫生寫的介紹信和我的病歷表，拜會了一個又一個醫生，全都表示無能為力。不單止一個又一個醫生叫我去找林明奇，連相熟的親友都叫我一定要找他，說在腫瘤科的範疇，實在找不出比林明奇更優秀的名醫了。

我突然覺得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幹了不道德的事，結果就會如此收場。我和蕙菁都得不到好結局。

但小喬沒有放棄。她天天鼓勵我，安慰我，還辭掉了正職，專職照顧我這個病重的丈夫。我知道這是一場漫長抗戰。要照顧一個末期癌症丈夫，小喬將會很辛苦。但她總是微笑着面對一切。

一切都是為了她。

雖然處境很尷尬，但我還是聽從了小喬的勸告，去找林明奇治病。

令人意外的是，林明奇大方的不計前嫌，對我連一點嘲諷、揶揄的口吻也沒有，只以專業態度為我診症。要我形容的話，我甚至覺得林明奇對我算友善了，也許還夾雜着憐憫。

我的腸癌已經到了第四期。

接受化療和標靶藥治療，成效都不太顯著。我變得容顏憔悴，食不下嚥，有氣無力，整個人瘦了一圈。肉體的痛苦，加上對未來的絕望，很消磨人的意志。林醫生卻總是鼓勵我積極面對，還搜集了一些成功案例，着我和小喬不要絕望，不要氣餒。

沒想過林明奇原來是個熱心人，跟蕙菁說的完全相反。我開始疑惑，蕙菁跟我說的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到底還是不是我童年時認識的那個謝蕙菁？但我只能苦笑——孰真孰假又能如何？我跟謝蕙菁早就完了。

又一個惡耗傳來。林醫生說我的癌細胞擴散到肺部和肝臟了。

我掉光了頭髮，抵抗力很差，只能戴着冷帽瑟縮在毛氈底下，依靠小喬替我推着輪椅出入。

林醫生真的很好人。他不止關心病人，也在乎病患家屬。每次複診，他安慰我之餘，也會問候小喬。他知道作為病患家屬的壓力，鼓勵小喬多點將自己的感受抒發出來，不要悶在心裏。

於是小喬聽從林醫生的吩咐，開設了一個叫「小喬日記」的臉書專頁，記下生活裏的點點滴滴，分享她跟我勇敢對抗癌魔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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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喬，我的丈夫叫民輝，他患了腸癌第四期。1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1zfvyhWfT

我知道，人人都說他好起來的機會渺茫。

但我們從不放棄希望。

我決定將我們跟病魔搏鬥的經過記下來，為我們自己打氣，也希望你們會為我們打氣。

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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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醫生真的很好人，每次都耐心的為我們解釋病情，講解選擇不同藥物和療法會帶來的效用和副作用。

當然，經濟條件也是我們考慮的元素之一。畢竟民輝為了養病，已沒有工作一段時間；我也為了照顧他而辭掉了工作。家裏光靠積蓄度日，總會坐吃山空。

但最好的藥物往往都很昂貴。

然而在這關口，還有什麼比民輝的健康更重要？只要尚有一絲希望，我們都會盡一切能力去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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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症之所以「絕」，是因為它令人絕望。只要我們一天懷抱希望，我丈夫患的都不是絕症。

傷風感冒誰沒試過，你總不會因此就呼天搶地、自怨自艾，因為你知道總有康復的一天。

我也確信民輝的病會痊癒。

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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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民輝添置了許多不同款式的帽子。

你們看他模樣多趣怪？這可愛的貓貓冷帽加上聖誕圖案毛衣，讓他變回十二歲！

這頂是不是很酷？戴起來像個殺手似的。加上這件黑皮衣，簡直像個搖滾樂手了。

這頂看上去很居家，就像個家庭主夫的樣子。蓋上毯子看上去多暖和，整個萬人迷暖男呢。

對，這是情侶帽，大家可別怪我們亂放閃啊。從前的我也覺得這樣怪肉麻的，從不肯做這種事。但人到世上來一回，總該盡可能嘗試多點東西吧。

大家看我們般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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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輝總是沒有胃口。

即使煮了他從前喜歡的菜式，他也仍是嚥不下去。

都是藥物的副作用。

我不想看他一天一天消瘦下去。

誰可以告訴我解救方法？或者有類似經驗可以分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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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回到民輝向我求婚那間餐廳。餐廳經理很好人，幫我們預備了一張能容納輪椅卻又富有情調、不會讓人來人往的通道破壞氣氛的桌子。民輝瞞着我訂了一束花，當經理把花和蛋糕拿進來時，我激動得差點哭了。

十二年前的今天，民輝在這裏向我求婚。

我願意。

不論富貴貧賤、年老病弱，我都願意跟你一起走過。

我相信，這個世界有奇蹟。1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fvjlp0C2t

在幾百萬人當中能跟你遇上，就是一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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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原本只想借專頁抒發自己、為我打氣。但我和小喬的愛情故事，小喬充滿正能量的生活態度，竟然感動了許多人。臉書專頁的讚好數目直線上升。

「今天竟然有記者PM我。」

這天午飯時，小喬對我說。

「PM你幹嗎？」

「說想找我做訪問。」

「嗄？」

「說因為《小喬日記》現在很有人氣，所以想找專頁管理員做個專訪。」

「把你當成KOL了嗎？」

「我想是吧。」

「也對。傳媒什麼都不看，只看按讚人數。只要是多人關注的內容，就有報導價值。」

「那我應該答應嗎？」

「答應呀。都是你文章寫得好，才吸引了這麼多人來看。現在連記者都對你有興趣了，幹嘛不去呢？」

「好像將自己的隱私都曝露到大眾目光底下了……你不介意嗎？」

「當然不介意。」我握住小喬的手「有位這樣能幹的妻子，我自豪都來不及呢。」

我自知病情並不樂觀，凶多吉少，想到自己死後沒什麼能留給妻子，假如她能藉此成名，成為知名博客也好、KOL也好，甚至可能會成為作家，這樣她下半輩子就有保障，我也能安心離去。

「在記者面前，你想說什麼即管說什麼，不用顧慮我的。」我說。

「可是……」

「你在社交媒體不是做得很好嗎？也許你就是有這方面的天份。一個小小專頁，短期內吸引了這麼多粉絲，可不容易呢。多少浮沉演藝圈多年、半紅不黑的『暗星』，粉絲人數都沒你多。」

我果然沒看錯，小喬真有這方面的天份。

她將我倆的愛情故事說得溫馨又動人，很能牽動人心，吸引來一家又一家傳媒要採訪她。漸漸小喬不止在社交媒體上活躍，翻開報章雜誌，甚至扭開電視、電台，都能找到她的蹤影了。

《小喬日記》結集成書，出版社為小喬搞了簽書會，場面鼎盛。有電影公司甚至想買下版權，將我倆的故事改編成電影。我和小喬，突然成了知名人物、恩愛夫妻的典範。

由於我無法上班，妻子又辭掉了工作，家中經濟收入當然很吃緊。經傳媒報導後，知道這情況的善心人，竟從四面八方湧出來捐錢給我們，金額龐大得直教我看傻了眼。仁慈的林醫生，就幫助重病的我和我對數字毫不敏感的妻子，成立了一個名為「生命鬥士」的癌症慈善基金，將籌得的善款好好經營並維持下去，除了幫助我們，也可以幫助跟我相類似的癌症病人。

一切看上去很美好。世界似乎待我不薄。

只有我自己知道，時日無多了。簡直聽得見生命在流逝的聲音。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小喬。她為了我，犧牲太多。

我這個負心人，不斷傷害她，害她傷心，在她背後幹了無數壞事。我根本不值得她為我付出這麼多，對我這般好。

所以我沒有作聲。

察覺到她和林醫生之間有點什麼，似乎超越了醫生和病人家屬的關係，我裝作沒有看見。

隨他們吧。

報應。

我自知病重以來，那方面早就不行了。我已經許久沒有履行夫妻間的義務，無法滿足妻子的需要。當知道林醫生會幫我去滿足她時，我沒有生氣，甚至感到有點欣慰。就當是贖罪吧。

我仍會妒忌。當然，我是個正常男人。生理上無能，不代表心理上沒有需要。但我現在只能靠着幻想妻子跟別人那個，來滿足自己。

他們以為我睡着了。

林醫生每次來找小喬，都以商討慈善基金運作為藉口。每當他們以為我睡着了，就會躡手躡腳的移師到另一個房間去，在裏面幹那件事。

我艱難的掙扎着，從床上翻身到輪椅上去，然後靜悄悄的駕着輪椅，到達那道房門前。

我不是要捉姦，也不打算把事情戳破。我只是想偷看。

從前跟妻子的性生活，老實說，很平淡。跟蕙菁的偷情，就刺激和有情調得多。也許因為我對蕙菁的身體遐想得太久了；亦因為小喬總一副聖人模樣，令人提不起勁來。

但現在，每當我想像賢慧的妻子，竟然背着我跟別人偷歡，不知怎的，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興緻高昂。這想法令我覺得小喬很火辣，慾火完全被挑起來。所以我想親眼看看，小喬被別人壓在身下的樣子，是不是跟我想像的一樣；想親耳聽聽，妻子為別人呻吟的聲音，跟我過去聽過的會否不一樣……

我的手輕輕放在門把上，無聲的旋動，打開了門。

從門縫窺探進去，可見燈光昏暗的房間裏，兩具肉體摟抱着對方，在被子下蠕動着，傳來微細的呻吟聲。後來動作停下，他們躺着喘息，然後並肩橫躺着，開始喁喁細語。

「跟你一起，總是這麼舒服。」

「我們太熟識彼此了吧。」

「也對，跟你當炮友多少年了？」

「由大學計起，十多年了吧？」

「想不到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幫你泡了那麼多妞兒，該感謝我吧？」

「作為護士，給朋友保健建議很應該呀。不過誰想到，懷疑自己患乳癌的女生竟有那麼多？」

「也要醫生夠帥，才會讓你給私底下檢查，還要檢查到床上去吧？」小喬摟住林明奇的脖子，親了他。「我也喜歡帥醫生啊。」

「那麼你當初又嫁給那傻小子？」

「他人老實，又遲鈍，我喜歡這種人當老公。不論你在外面偷了多少男人，他都當你是個賢妻良母。人前賢淑，人後淫蕩，這種角色反差我最喜歡了，偷情的性快感也是例行公事般的婚內性愛無可比擬的。」

「你這淫婦！還不如說你是個控制狂，那傻子容易控制合了你的口味吧？你這人簡直有強迫症，所有事情都要一絲不苟緊跟你的意思。當初要不是謝蕙菁弄亂了你的洗衣籃開罪了你，你可也不會興起搶她男人的念頭呢。」

「洗衣籃事件只是最後一根稻草，對那婊子我早就忍無可忍了，跟她同住那年簡直是惡夢，她自己的東西亂七八糟都算了，連別人的東西都弄亂就罪無可恕！既然她不懂得什麼叫尊重，就試試看自己的人生被人弄亂的滋味吧。」

「可怕！所以我說不要開罪女人。」

「你還說，好像自己置身事外一樣，我這也是幫你啊。你當初不是說對謝蕙菁一見鍾情嗎？不過還以為你只是鬧着玩，誰知你竟然娶了她！」

「都怪我的處女情意結作祟！當初以為借她失戀乘虛而入，玩過就算了。怎知道那竟是她的第一次。我是男人來的嘛，奪了別人的童貞，總要負責任。」林明奇的態度就輕佻得像在討論別人的事情。「誰知道那婆娘不懂得從一而終，竟敢背着我偷漢子，真看錯她了。」

「哼，早說她是個婊子，你又不信。破壞別人家庭的狐狸精！」

「別生氣，反正我倆都報仇了。」林明奇擁着小喬，揉搓着她光裸裸的肩膀。「那傻子不知道婦產科醫生是我師弟，還以為你真的流產了，白痴！就憑這招苦肉計，就迫得那對姦夫淫婦分手了。」

「我一向對我老公的道德水平很有信心。」

「那你又下毒害他？」

「誰叫他出軌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還要是跟謝蕙菁那婊子！」

「你真該感謝我，人面夠廣，連你們的家庭醫生也是我的熟人。如果你一開始就帶他來見我，他也未必就信自己有病啊。」

「總之他最終肯來見你就行了。那傻子又怎想到，一開始自己的檢驗報告就是由你偽造的？後來你開的那些藥，又貴又毒，他不久就只剩半條人命了。」

「治療癌症本就是這樣子啊，殺害癌細胞的同時也在殺害病人，多少人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你猜他還會掙扎多久才死去？」

「你想我下重藥，還是輕手一點？」

「現在最麻煩的是那個基金，假如我們想騙多點善款，他可不能死得太快啊。但每天還要招呼他，真的累死我了。」

「我現在不是來慰勞你了嗎？小喬，那基金可是隻會生金蛋的鵝，所以我們還要把他的命延長一點……」

林明奇和趙小喬突然慌張地看着門口，我把房門猛地推開了。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我氣得發抖，瞪着他們說不出話來。

「老公，你怎麼起來了？」小喬匆匆披上睡袍，過來扶着我。「做惡夢了？別胡思亂想……」

「姦夫！淫婦！」我瞪着他們，一字一頓說清楚。「別妄想你們的奸計會得逞，我一定會向傳媒抖出你們的陰謀！」

他們對望一眼，默契的打了個眼色。

林明奇迅速從他的公事包取出一支注射器。我只感到後頸猛地一痛，就逐漸視線模糊，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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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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