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曆‧天啟六年五月廿五日‧北鎮撫司詔獄‧卯時
「由於公子這是初進詔獄,按例便是由老夫第一個來招待公子。」說話的,是一個身著白色素衣,滿頭白髮相貌猥瑣的矮小老頭。
在牢裡輾轉反側了一夜,大清早就被喚醒,被人領著穿過漫長而陰森的甬道,來到一個乾淨而明亮的房間裡,睡眼惺忪的吳省身還有點神智不清。
「有勞了…」用力甩了甩袋,喚回遙遠的神智後,吳省身不失恭敬的問道:「敢問先生大名?」
「老夫孫雲鶴,外號素手白彪,鎮撫司理刑官。」矮小老頭揪著下巴的山羊鬍,不無得意的說:「這詔獄上下諸般疑難雜症、筋骨創傷,一應由老夫開方診治。」
咦!這不也是十大惡人之一嘛,怎麼又來了一個?
這孫雲鶴與崔應元同為「五彪」,也是天啟英雄榜上有名的惡人,同樣是滿手血腥,殺人不眨眼的窮兇極惡之徒,一聽這孫雲鶴報上來歷,吳省身心下暗自惕厲,看來這詔獄卧虎藏龍的,不光是籠子裡的那一群,這鎮守在籠子外頭的,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
「那現在是?」吳省身忐忑不安問道,在這明亮光潔的房間裡,一邊的大桌上,整齊排列著泛著森冷白光,貌似手術器具的金屬製品,而房間中央的大木架,一眼便知是用來拘束人體的刑具。
「今日特來為吳公子檢查身體。」孫雲鶴不輕不重地說著,一邊在吳省身的身上東摸摸,西敲敲,一會兒撐開眼皮對著眼珠直瞧,一會兒扳開下顎,檢查牙齒和舌頭,還拿紙筆不停的紀錄著。
「扶公子上架。」孫雲鶴一聲吩咐,押解吳省身的兩名力士,手腳俐落的將吳省身抬上木架,再用皮帶將他呈大字一般的束縳在架上,臉上露出憐憫的微笑,無聲的退出了牢房。
最後,孫雲鶴拿出一隻手套,套在右手上,驕矜自滿地對吳省身說:「公子勿慌,此物乃截取羊腸並以牛筋絡縫製而成,使用前先以沸水沖洗,最是潔淨無虞。」
等…等等!剛剛那個同情的笑容是怎麼回事,還有你戴這手套是要幹嘛?
孫雲鶴說完,莫名其妙的接著問了一句:「這…不知吳公子後面可有人?」
孫雲鶴的眼睛微瞇,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眼縫透出一縷精光。
這房裡就咱倆,後面哪有什麼人?
意料之外紛至沓來的諸般變故,弄得吳省身腦昏腦脹手足無措,只能一臉呆滯不明所以的盯著孫雲鶴,失神而迷惑的搖頭。
「既然公子身後無人…」只見孫雲鶴慢步至吳省身背後,幽幽一歎,淡淡地說了:
「那就莫怪老夫得罪了。」
吳省身只覺腰帶一鬆,下身一涼,這天,從詔獄的刑房裡,傳出了有史以來,最娘娘腔的慘叫聲…
詔獄悠閒寫首詩,心事苦悶誰人知,雲中鶴來菊花殘,獄裡涕下斷腸時…
哀怨地吟詠著亂七八糟的詩句,吳省身捂著屁股,趴在草席上哼哼唧唧的,終於引發了鄰房老頭的不滿。
「沒骨氣!不就檢查一下是否夾帶私物…」老頭懶洋洋的聲音裡有股濃濃的鄙夷:「叫得像個娘兒們似的,丟盡我們讀書人的臉!」
「嘖!照你這麼說…哎喲!」聽見鄰房不客氣的批評,吳省身忍痛側過身子,嘴上不饒人的反擊道:「就你們讀書人活該,被捅屁屁還得悶不吭聲囉…」
「你這!」鄰房的黃真長被吳省身的一番搶白,擠兌的說不出話,只能氣呼呼的直喊:「粗俗!斯文敗類!有辱斯文!」
「吶~老頭,說到有辱斯文,我得跟你說件事…」隔著厚厚的石牆,觸手可及的吳省身,聲音聽起來有些遙不可及地說:「你兒子黃太沖託我轉告你,你要是鐵了心要死在這詔獄裡…」
「為了他那些姨娘的幸福著想…」吳省身不鹹不淡地說:「他決定找些好人家,讓那些姨娘通通改嫁去。」
「什麼!爾敢…」明顯能聽出鄰房老人豁然立起的聲響,接著傳來一拳打在牆上的聲音:「這個孽子!」
嗯嗯~果然!要對付這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倔老頭,還是這個方案有效些…
「你也不用太難過,那些與你一同進來的…」見有成效,吳省身連忙火上添油的說:「家裡的妻小也都作出了相同的決定。」
不料鄰房的黃真長一聽吳省身這番話語,頓時像漏了氣的汽球,倚在石牆上滑坐在地,嘴裡不清不楚地說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由他去吧…唉~」黃真長喟然長歎一聲:「人各有命,這也好…也好…反正不僅老夫一人…」
嘖!弄巧成拙了?這老王八!
聽到黃真長那番休戚與共、同病相憐的想法,吳省身氣的一翻白眼,背過身去不再搭理。
詔獄裡的獄卒每天就只有兩種工作,送飯和揍人,犯人也是只有兩種工作,吃飯跟挨揍,沒什麼其它的休閒活動,吳省身的到來,為詔獄沉悶的生活,注入一股清新的生命力…
「來!來!來!下注…下注!」黃真長大聲的么喝著,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個就是那個在熬刑時始終悶聲不響,綠帽罩頂仍舊不為所動的剛毅老頭。
詔獄裡頭來了個活寶,成了牢裡眾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情,自從那日清晨吳省身殺雞般的尖叫聲劃破詔獄長年以來的平靜後,他那「詔獄軟蛋」的鼎鼎大名便不徑而走,甚至成了詔獄新興的休閒活動之一。
「我賭那小子熬不到辰時!」常州一霸的落落齋主李次見毫不遲疑地遞上一條肉乾。
「一賠二…」接過肉乾,擔當莊家的黃真長,用他那令貪官污吏聞風喪膽,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鐵骨銀筆,認真的在紙上記下一筆。
「別逗了!老李…」精通術數,別號西溪上人的繆當時屈指一數,二話不說掏出三條肉乾,直截了當的押了上去說:「就那臭小子的尿性,我賭他一柱香都撐不過去!」
「你說,那小子這次能熬多久…」另一邊,詔獄人稱周三爺的來玉令主周季侯,揪著理當不共戴天的仇人崔應元悄聲問道,手上捏著一條泛著烏黑油光的腰帶,貌似萬分不捨的樣子。
「不好說,今天伺候他的,是老楊…」獄卒頭子五彪之一的鐵手玄彪崔應元為難的回道:「他那一手蠱術※1,時靈時不靈的,怕是有得折騰…」
崔應元一邊說著,一邊押上了一張紅紙。
詔獄裡流通的硬通貨,便是那逢年過節時發放的肉乾,這端午剛過,不少囚犯手上都還有些存貨,正好拿來開賭,至於沒有肉乾的,則是拿出一些個人私藏的珍品,比方像是周三爺手上那條腰帶,就是詔獄眾人夢寐以求的至寶。
至於像崔應元這種不稀罕肉乾的,賭法自是不同,他賭輸了,賠的就是晚膳裡多上半隻雞腿,一截臘腸那類的熟食,而賭贏時,要的自然也不會是肉乾。
「這紅紙是要寫啥?」黃真長接過紅紙,百思不解的對著崔應元問。
「一副對聯?」崔應元搓著手,笑容可掬的說道:「上聯寫『結黨營私無非空虛寂寞冷』,下聯寫『卑躬屈膝難免羡慕嫉妒恨』,您老覺得如何?」
崔應元賭贏了,能到手的便是這幫當朝大儒的墨寶,特別是…
「橫批『人生自古誰無死』…」崔應元諂笑著道。
這名人雅士的手書真跡本就值錢,如果是死前絕筆,那就更是價值不斐了。
錦衣衛僉事楊寰,江湖人稱「蠱手青彪」,以一手出神入化、詭譎難測的南苖蠱術著稱,同時也是名列天啟英雄榜閹黨十大惡人之一。
此刻,在楊寰的手上,正捏著一條不斷扭曲的紅色蚯蚓,一步一步的靠近吳省身。
「你…你…別亂動啊!這…這玩意兒…危…危險的緊吶…」楊寰如喪考妣、驚懼不已地說。
「你…你別…別過來!我都…我都招了還不行嘛!」吳省身欲哭無淚的回道。
「你招啥都沒用啊…」楊寰別過頭去,一手遮住眼睛說:「直到這會兒,我都還不知道要審啥呢。」
「那…那你幹嘛折騰我啊!」愈是靠近吳省身,紅色蚯蚓愈是瘋狂的蠕動,嚇得吳省身連忙大喊:「先…住…住手啊!」
「公…公子莫…莫慌…」扭動不休的紅色蚯蚓令楊寰幾乎拿捏住不住,就說話都帶上了抖音:「此物乃…金絲血線蠱,無毒無害,在苗疆甚至被視為大補之物…」
「此物一入心脈,便隨血氣而走,所過之處拓廣經穴脈絡※2…」楊寰冷汗涔涔,手指顫抖的說「乃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室寶…」
「騙誰呢!」綑在木架上的吳省身動彈不得,只能氣忿的說:「你自己都嚇得手抖個不停…」
「這…老夫只是天生對這毒虺蟲豸之類沒輒罷了!」楊寰面露苦色、萬般無奈的說:「只是此乃我錦衣衛楊氏一門世代承襲的家傳秘方、祖傳事業…」
聽楊寰這麼一說,吳省身雖然安心不少,但仍不免狐疑的問了一聲:「真能拓展經脈?」
「嗯!祖上相傳是這麼說的…」楊寰眼睛一閉,將那金絲血線蠱按到吳省身的肚皮上,口氣不太確定的說:「此蠱老夫也沒有役使過,但是…」
只見那金絲血線蠱一貼上肚皮,頭一扭便朝著吳省身的肚臍眼鑽了進去。
「公子也不用擔心,相比施蠱下毒,老夫更擅長的是驅蠱解毒…」楊寰難得滿懷信心的說了。
「啊啊啊啊啊~~~~~」
在吳省身口吐白沫失去意識之前才意識到,這又不是什麼深山絕谷裡的曠世奇遇…
詔獄…可是個用來刑訊逼供的地方啊!
被攙回牢房的途中,吳省身迎來的,是一路的哀鴻遍野與零星的興高彩烈,今天他那半柱香的持久力,終於成功的再度刷新詔獄恥度的下限。
「嘖!」「啐!」「唉~」「呸!」「■!」在這一系列純以狀聲詞來進行的歡迎聲中,有一個年邁蒼老卻神采飛揚的聲音格外突兀。
「幹的不錯喲~小子!」
真心熱烈歡迎吳省身的,正是他鄰房的牢友,今日賭局當莊的大贏家黃真長,此刻老人家正樂滋滋的,懷裡揣著大把大把的肉條,一隻手上還緊抓著周季侯當成了寶的那條腰帶不放。
「得瑟個勁!」吳省身沒好氣的回酸了一句:「這般聚賭歛財的行徑,豈是正人君子所為!」
「嘿…嘿…嘿…老夫這叫權宜機變!」心滿意足的黃真長毫不在意的順口駁道:「君子不拘於時…你這臭小子懂屁!」
權宜機變?聽見鄰房死腦筋的老人家這句話,吳省身的心思不免又活絡了起來,翻過身來忙不迭地接道:「又說不拘於時,那幹嘛非得要不識時務的和魏忠賢死磕呢?」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黃真長毫不遲疑的回道。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濶天空?」吳省身委婉的勸解。
「死有輕如鴻毛重於泰山!」黃真長的聲音有一種忘我的慷慨激昂。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吳省身故作姿態地問道。
「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者也!」黃真長固執的回道。
「好一個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吳省身的聲音裡充滿了讚歎
「哼!正所謂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黃真長傲氣的表示。
「這不就結了嘛!」吳省身賊兮兮的笑道:「原來這道理…您也懂的嘛~」
「呃!你…你…你…」驚覺自己被繞了進去的黃真長,氣的接不上話,最後只能一昧的咕噥著:「無理取鬧!不可理諭!」
聽著隔壁喃喃自語般的嘀咕,吳省身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他心裡清楚的很,這幾千年的歷史文化,到頭來就是養出了這麼一幫死腦筋外加怎麼說都有理的士大夫,要說與後世有什麼不同之處,大概就是…
裡面這群,想的總是要犧牲自己;而後世的那些,想的儘是在犧牲別人。
想到這裡,吳省身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衷心的敬佩,這樣的人不應該死在這種地方。
「吶~臭老頭…」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僵談不下去,吳省身只好換個話題來和黃真長閒嗑牙:「話說回來,你從周三爺那弄來這條烏漆抹黑的破布條作啥?」
「什麼破布條!」不出吳省身所料,這話題一丟出去,方纔飽受打擊的黃真長立馬來勁,氣鼓鼓地回道:「這玩意兒可是件千載難逢的寶貝!」
「什麼東西這麼寶貝?」聽黃真長這麼一說,吳省身的興緻也被提了起來,能讓這見多識廣的老人家也視若至寶的,鐵定不是什麼簡單的俗物,下意識的問了一聲:「值錢不?」
「庸俗!」黃真長先是語帶不屑的駁斥,接著又用無比崇敬的語氣說道:「此物乃是我大明文人浩然正氣沖雲霄的象徵,名叫碧血丹心照汗青…」
「這…幹啥用的?」一聽見這名字,吳省身嚇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噤若寒蟬的悄聲問道。
「此乃身陷詔獄的先賢先烈輾轉相傳…」黃真長大義凜然,浩氣沖天地說道:「在歷經磨難心力交瘁之際,我輩中人便會請出此物…」
「用來懸樑自盡!」
緊接著黃真長便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介紹了起來:「吊死在上頭的歷代英魂,有…」
而牆這邊的吳省身則是摀住耳朵,直接給他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茶餘飯後】
吳省身(笑):「能擔任詔獄主治,孫大夫想必醫術高明,佩服佩服…」
孫雲鶴(茶):「過獎過獎,老夫雖擅岐黃之道,但較之西洋神醫,仍是有所未及…」
吳省身(奇):「不知能令孫大夫您如此推崇的名醫是?」
孫雲鶴(茶):「西洋神醫…弗蘭肯斯坦!」
吳省身(驚):「啊啊啊~專搞科學怪人的?」
【說文解字】
※1 蠱術:相傳為古代苗族秘傳巫術,將各種毒蟲放在瓦罐中,使其互相咬殺吞噬,最後存活下來的毒蟲便「蠱」,施放在人身上,可以控制思想、操作肉體、還能使變心的情人潰爛而死…諸般妙用一言難盡,乃是人類基因改良與生化工程的先驅。
※2 經穴脈絡:武俠小說中用來輸送「內力」的神秘管線,據說管線愈粗,能輸送的內力愈多,相傳成為武林高手的基本條件,便是要先昇級為寬頻,成為絕世高手的必備條件一定要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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