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濱別墅門口,韓明修擰著眉看著倒在水窪裡的夏野,這是哪招?你他媽的現在都會玩苦肉計了。
他蹲下去想要將人拽起來,伸手一抓發現手腕皮膚熱度異常,伸手再摸額頭、胸口,是有點滾燙了。這人是真的燒到昏過去,手掌下的身體,夏野在發抖,這燒估計還得再往上飆。
「高伯,備車。」韓明修大喊,一手從夏野腋下穿過,一手勾起腿彎,將人抱起來。
高管家昨晚在主宅被韓明修通知說今天要約朋友到湖濱別墅玩,要他帶些人過去準備。他一早就到了,可是韓少卻一直躲在房裡,直到剛剛才下樓。下樓之後也沒加入人群一起玩,只是站在窗前安靜地看著外面。高管家一直在注意少爺反常的舉動,所以在韓明修開門出去的時候就候在旁邊,一聽少爺叫喚,立刻跑出來,將手上備好的大衣蓋在夏野身上,然後跑去開車過來。
在車上,韓明修已經跟韓筠舟聯絡好,車子一開進救護通道,韓筠舟立刻帶著人跟推床出來接。
兵荒馬亂卻也迅速有序,經過一連串檢查,夏野很快被安置好打上點滴推入病房。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誰?你朋友啊,」韓筠舟皺著眉看夏野的血檢報告,各項指標都不太好:「病人挺虛的,我建議他燒退了之後,再好好做個全身健康檢查。另外,他的性素指標濃度太低了,怕有問題。」
韓明修點點頭,他想到上次那乾扁毫無作用的腺體,應該真是出了問題。送韓筠舟離開病房,他在病床旁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夏野。他瘦了。他知道夏野比三年前瘦很多,但僅僅這十幾天沒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現在虛弱躺在床上的錯覺,韓明修覺得他又更瘦了。
病房內很安靜,只有夏野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忽然鈴聲響起,不熟悉的音樂鈴聲,從夏野床上傳來。韓明修連忙去搜,從他口袋裡搜出手機,電話已經掛斷。韓明修來不及反應,電話已經重新又打過來,似乎很著急的樣子。
韓明修看著電話顯示:王媽媽。他遲疑地將電話接起來。
『小夏吶,我王媽。你現在在哪裡?快回來呀,』王媽媽聽到電話被接起來就開始說話:『小璃睡醒後一直吵著要找你。我等一下也有事要出去,只能再待一小時啊。』
「王媽媽好,我是,韓明修,」韓明修聽到王媽媽語速飛快又高亢的聲音,立刻想起她是誰。她是夏野以前的房東,就住在隔壁。想不到他們現在還有聯絡。
『韓明修?』倒是王媽媽花了三十秒才想起韓明修是誰:『你是小韓吶?哎,你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小夏這幾年一個人帶孩子多辛苦,我說你哪個時候不好挑,就挑那個時候出國念書……算了,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媽媽的聲音裡充滿欣慰。
韓明修則是充滿疑惑。夏野為什麼跟人說他出國?又為什麼會一個人帶孩子?他的Alpha呢?上次他問過,夏野說他沒有Alpha,他以為夏野只是在敷衍他,現在聽王媽媽這麼說,這些年他真的是自己一個人,為什麼?他的Alpha那麼不負責任的嗎?
想到他自己曾經視若珍寶的人被人糟蹋,心裡的怒火上升,雖然非常氣夏野,但在夏野懷著孩子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不忍傷他,當時在辦公室裡克制自己因憤怒而要爆棚的信息素,就是怕自己的氣息不小心傷了他和他的寶寶。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還睡著的夏野,心想:看看你挑了個什麼樣的渣?
『喂、喂?』王媽媽沒聽到韓明修的聲音,以為訊號不好,一直大叫:『有人嗎?有聽到嗎?小韓?小夏呢?你們能不能趕緊回來啊?』
「王媽,」韓明修被吵得將手機拉離耳朵:「夏野發燒了,現在在醫院,您有事不能幫他顧小孩是嗎?那我請人過去接孩子。」
『小夏又進醫院了?真是的,也不知道好好保養,一個年輕人身體比我這個歐巴桑還差。你要好好說說他,讓他這回在醫院好好休養,好全了再出院。孩子你讓人過來接吧。』
又?
王媽媽絮絮叨叨告狀了一些關於夏野這些年的事,聽起來是在埋怨夏野不會照顧自己,實則在暗示韓明修要好好心疼他。
韓明修沉默地掛了電話,叫來高管家去接孩子。他的心裡很複雜,剛剛從王媽媽口中得知,夏野一直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當初那個租來的房子,日子過得有些拮据,唯一的親人好像也過世了。
爺爺過世了。難怪他上次提到爺爺,夏野會崩潰地大哭。
『少爺,』高管家很快地接到小孩,他打電話給韓明修,語氣有些古怪:『我接到小少爺了,您要我送他去哪裡?』
「什麼小少爺?」韓明修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忘記高管家去接小孩的事:「喔,你說那小孩啊,」韓明修很苦惱,兩三歲的孩子最麻煩,想來獨身的高管家也不會帶孩子:「你找個可靠的人顧他吧。娟姨應該會帶小孩,請她照顧幾天。」
『您是說要將小孩送回家?』韓明修口中的娟姨是韓家的廚娘,高管家聽見韓明修讓他把小孩送回去,聲音裡有不敢相信跟幾分歡欣:『好好好,我立刻送回去。』
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激動啥。他知道族裡一堆人都在催他的終身大事,想要他快生個孩子出來玩玩,可他就是開不了口,坦承自己不孕的事實。韓明修皺眉,這種時候讓高管家領個孩子回去玩,也實在添亂。
夏野一直沒醒,他也一直守在病房,正打算出去吃個飯再回來,接到韓爸爸的電話。果然語氣震怒。
『韓明修你給我立刻回來。想不到你膽子這麼大啊,敢給我做出這種渾帳事,你居然在外面給我搞出一個孫子?』韓總裁氣若洪鐘地大罵,其中還夾雜著韓夫人欣喜的哭嗓:『好了啦,孩子帶回來就好……』
韓明修扶額嘆息:「爸,爸,」他高聲打斷對方:「那不是我的孩子。」
『放你的屁,什麼不是你的孩子,』韓總裁氣得爆粗口,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還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渣男:『他分明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不用驗就知道他是你的種!你現在立刻給我回來說清楚,看孩子的媽是誰,我們立刻上門提親。』不給韓明修辯駁的機會,韓總裁吼完就掛了電話。徒留韓明修在電話那頭像個喇叭似的爸爸爸……個沒完。
他頹然地放下電話,抬頭一看,夏野已經醒了,大大的眼睛看著他。或許是剛醒來,眉頭微皺,眼睛水霧霧,表情有點無措傻愣,發現韓明修朝自己看過來,抿著嘴眼睛又輕輕轉開。
「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走近床邊,拉了叫人鈴。夏野閉上眼睛,搖搖頭。
韓筠舟很快地進來,就在這短短的兩三分鐘,夏野居然又昏睡過去。
「怎麼回事?」韓筠舟檢查完夏野,沒發現什麼異常,病人可能真的太累,所以才又睡著。他問韓明修:「聽我媽說,高管家帶了一個小孩回去,是你兒子?」
消息也傳得太快了吧?他自己也才五分鐘之前被通知。
「高管家回去的時候,我媽正好去找你媽聊天,剛好趕上這一齣,躬逢其盛啊。」韓筠舟調侃完韓明修,也不免覺得奇怪:「你到底怎麼搞的,聽說孩子兩三歲了,怎麼一直瞞著?」他轉頭看看夏野,又轉回來看韓明修,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夏野?他是那個懷孕的Omega,那個孩子是你們倆的孩子?」
韓明修怕談話聲吵到夏野休息,帶著韓筠舟往門外走。關上病房門,站在走廊上,韓明修重重吐出一口氣,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應該不是,」他思緒很混亂,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孩子會跟自己長的很像。
「小阿叔,」韓明修抬起頭,像孩提時那樣叫他,眼神茫然又哀傷:「我有不孕症。我不會有孩子。」他終於說出來了。
「什麼?」韓筠舟大驚:「怎麼可能?你確定嗎?你什麼時候查到的,在哪查的?」他滿腦子都是疑問,韓家傳人不孕,這是嚴重的大事,他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韓明修看見韓筠舟這樣,不由得苦笑,自己剛得知的時候,不就是這樣慌張嗎?
「你冷靜一點……」韓明修說。他開始敘述這件事。
韓明修研究所畢業就到了雲邦集團上班。那一陣子同時進了一批新人,公司統一安排體檢,韓明修也在名單內。他想著已經都花一天時間去體檢了,乾脆自費提高體檢等級,來個高級全身健檢。
體檢報告完全保密,檢查時使用代號,之後傳送電子報告至系統,由本人憑代號及密碼收取。
韓明修各項檢查皆為優良,問題出在生殖系統。嚴格來說,是精子活力問題。
所有的精子皆無活力,也就是死精。
「死精?」Alpha死精非同小可。韓筠舟眉頭深鎖,緊接著問:「然後呢?你不會因為一次報告就這樣給自己確診了吧?報告上應該有要你回醫院復查啊。你去了沒有?」韓筠舟心裡覺得不妙,韓明修一定沒回來,要是有回來看,一定會掛進自己的分化生殖門診。
果真,韓明修搖搖頭:「我沒回我們醫院看診,我怕被認出來。」
韓筠舟罵他笨蛋:「要是報告出錯呢?」
韓明修苦笑:「我當時也是這樣希望的,所以我去A大附醫重新檢查,檢查結果一樣是死精。A大原本要再幫我重驗,我拿出我們醫院發的體檢報告給主任看,王主任看過之後說兩份報告看起來的精子死亡型態是一致的,能確診是不孕了。」
Alpha死精這個事,跟一般人的情況不一樣。雖然Alpha體質優於其他人,但精子卻比普通人更脆弱敏感。Alpha的精子存活數量約只有Beta的三到五成,所幸能存活的精子雖然量少,但以驍勇善戰取勝。而最終能受精成功的Alpha精子,就是裡面品質最優良的佼佼者。
可Alpha一旦出現死精情況,那就幾乎是判了死刑。只要報告確認無誤,基本上已經不用再做其他檢查。死精也無需再治療,因為過去所有嘗試過的治療方法全數失敗,再怎麼治療都於事無補。什麼睪丸切片取精對Alpha而言都不適用,精子就是一被製造出來就死了。
至此,韓筠舟已經說不出話來,兩家醫學中心的報告同時出錯的機率實在太低,可韓筠舟又覺得事情不對勁:「我、我再去查一下,這真的太奇怪。我媽說那小孩真的跟你長一樣,你最好還是快回去看一下。」韓筠舟說完就立刻回去辦公室,他腦中隱約想起什麼,他要去確認。
韓筠舟走了,韓明修站在病房門口,從房門上透明玻璃的窗看進去,夏野背對著門正睡著。韓明修嘆口氣,出了這種事,他還真得回去看一下。
高管家已經派了司機過來,韓明修讓司機在病房外守著,自己開車回去。
而夏野,在病房裡靜靜地躺著。腦中只一句:那不是我的孩子。
好殘忍。
他背對著門,努力張大眼睛,眼淚沒有掉下來。
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5C0OkqH4G
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rkvbaTjnA
韓明修一進韓家,就發現客廳裡圍著一群人,那群人一見他進來,各個對他怒目而視。
「……」韓明修心累。韓總裁坐在他的專屬沙發上發飆:「知道回來了,看看你幹的好事……」
其他人蹲在旁邊擠成一小圈,對著中心點七嘴八舌地哄:「來,別害怕,你爸爸回來了。」
韓明修頭疼,試圖解釋:「爸,媽,你們聽我說,那真不是……」話沒說完,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被其他人推到他面前,滿臉期待仰頭看著他。
「……」韓明修低頭看著跟前的小矮瓜瓜,震驚得無話可說。電話裡他們說孩子像他,他只以為是這群人想要小孩想瘋了,隨便來個孩子,又是韓明修讓人帶回去的孩子,全體心理作用覺得像罷了。
可沒想到,這孩子是真的像。
他看著小八號的Q版韓明修,目瞪口呆。
小孩一覺醒來找不到夏野,又被陌生伯伯帶到這個奇怪的大屋子,心裡早就十分害怕了,可夏野常常跟他說要勇敢,他一直忍著不驚慌。幾個爺爺奶奶圍著他不像壞人,一會兒給他吃蘋果,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喝牛奶,他通通拒絕,嘴裡直說要找爸爸。現在爸爸終於來了,他高興得想要撲過去。可抬頭一看,這個人好高呀!根本就不是爸爸。
小璃終於忍不住,小嘴一癟就哭出來:「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
韓明修:「……」這孩子跟他倒是同心,這會兒來個互不相認。
「哼,」韓爸爸在旁邊氣得哼笑:「你現在想認他,他還不認你呢!渾蛋!」
韓明修顧不得旁人,他一看孩子哭了,連忙把孩子抱起來哄。明明五官跟自己長得一樣,但是那眼睛,是夏野的眼睛。他一瞇一哭,韓明修心裡疼得發麻。
他抱著孩子手忙腳亂地胡亂拍背,小璃本來還在掙扎,忽然安靜下來,慢慢靠上韓明修的肩窩。人還是斷斷續續地哭著,但漸漸鎮靜。幾分鐘的時間,只剩下偶爾幾聲抽泣。
韓明修見孩子不哭了,暫時鬆一口氣。他抱孩子的姿勢十分生疏僵硬,卻也一直努力哄著,手不停地輕拍小孩的背。小孩埋在韓明修身上,咕噥了一聲。
「什麼?」韓明修輕聲地問:「你說什麼?」
孩子抬起頭來看著韓明修,說了兩個字:「豬豬。」
「?」韓明修一頭霧水。韓爸爸在旁邊落井下石:「他說你是豬!罵得好!」
「……」
「豬豬!」小孩又強調一次,接著扭著身體要下去。韓明修怕摔了孩子,連忙把他放下來。小孩咚咚咚跑到沙發邊,拿起他的恐龍小背包,從裡面抓出一條口水巾用力地聞了幾下,又跑回來抬高手將帕子遞給韓明修。
韓明修蹲下來疑惑地接過手帕端詳,那手帕中央被縫成一球,四個角垂下來,就像一個晴天娃娃的造型。
「你說它叫豬豬啊?」韓明修怕嚇到小朋友,他盡量笑得和善,捏著晴天娃的脖子在小璃面前晃了晃。
「嗯,豬豬。」小璃用力點點頭,吸吸鼻子,手指指著晴天娃娃圓圓的頭部。
韓明修捏捏娃娃的圓頭,感覺很硬。再仔細看了一下,發現晴天娃的脖子是一圈細鬆緊帶,可以拉開。他把娃娃翻過來,拉開它的裙子,結果從扯開的鬆緊帶裡面滾出一顆木珠子掉到地上滾走了。
小璃追著木珠子跑,嘴裡喊著:「豬豬,豬豬……」珠子滾到韓夫人腳邊,被她撿起來交給小璃。小璃拿到木珠子後害羞地對眼前和善的奶奶微笑,小聲地說了謝謝。又把珠子放到鼻子前面聞一聞,才慢慢走回韓明修身邊,將木珠子遞給他看:「珠珠,香香,一樣的。」他撲上韓明修,滿足地深吸一口氣。
韓明修一手托著小孩,一手拿著木珠子,驚訝得鼻子發酸。他眨眨眼睛,想眨去眼睛裡的水氣,好讓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不過,其實不用。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他手裡的木珠就是當年被夏野要回去的串珠。
他這些年就拿這個杉木珠子上殘留的氣味安撫孩子?
韓明修蹲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抱著小孩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眼前這個孩子,分明就是自己的孩子,且不說那長相,光是他能被自己的氣味安撫下來,就表示小孩體內對他的信息素不但親和不相斥,甚至是孺慕渴求的,這通常在血親裡才會發生。韓明修越想越混亂,但有一種情緒卻越來越清晰。
他害怕了。
他好像做了一件非常可惡非常渾蛋的事。他連對不起三個字都不配說。
冷汗涔涔。
他艱難地轉頭看向坐在沙發上震怒的父親:「我,我會去查。」
「查?我還等你查!」韓總裁從茶几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丟到韓明修面前:「孩子的另一個父親就是夏野吧。我記得你們那時候明明感情那麼好,都帶回家讓我們見過了。你就這麼狠,把人好好一個孩子糟蹋成這樣?他一個高材生,榜首,年年都拿獎學金,被你搞到大四休學,」韓爸爸越說越生氣,想吼又怕嚇到寶貝孫子,只得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他那時有多危險?一個沒有Alpha照顧的Omega,胎兒安撫不住早產了,差點死在產檯上。」
韓明修驚恐地看著父親,夏野差點死掉?他顫抖的手撿起那個紙袋,卻遲遲不敢抽出裡面的資料。
「小璃,餓餓。」小孩拉拉韓明修的袖子,軟軟的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雖然爸爸說不可以吃陌生人的東西,剛剛小璃也有忍住了,可是眼前的叔叔感覺好熟悉啊,應該不算陌生人吧?』小孩這麼安慰自己,他真的好餓了。
「來來來,來奶奶這裡,」韓媽媽終於等到小孩開口願意吃東西,高興地朝小璃招手:「奶奶帶你去吃點東西,喜不喜歡吃魚啊。你爸爸最喜歡吃魚啦!」她說的爸爸是指韓明修。
可小孩搖搖頭:「小璃喜歡魚魚,爸爸不喜歡,」小朋友認真地看著旁邊的奶奶說:「有刺刺,痛痛。爸爸兩次。」小璃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比出個耶的手勢。韓媽媽面露疑惑:「啊?」韓明修已經聽懂了。
夏野其實也喜歡吃魚,但是他不太會吃刺太多的魚。他們剛交往的時候,韓明修細心地發現這件事,從此都會仔細地幫他挑好魚刺。
他曾經護在心上的寶貝啊,在他離開了以後,連魚都吃不好了。聽小離的說法,他至少兩次被魚刺鯁到。
小離。韓明修在心裡又念一遍這個名字。心已經緊縮成一團。
前三年突如其來的離棄,還披著不愛了的殘酷外衣。
這兩次的相遇,他更是遭到自己惡意的羞辱。
韓明修又疼又怕。
韓明修拍拍小孩的背,讓他跟著奶奶去吃晚飯。他拿著他父親丟過來的調查報告,一個人上樓回自己的房間。
這份文件,寫了他的罪,他沒辦法在大庭廣眾下冷靜。
調查報告寫得算詳盡,每一句都狠狠敲擊,正中靶心。韓明修就是那靶,活該被萬箭穿心。
就像韓父說的,夏野在大四那年休學了,就在他提出分手的兩個月後。報告上寫著他在學校那兩個月精神狀況不好,經常請病假,五個月的肚子已經顯懷,學校開始有些風言風語。以往常見韓明修夏野形影不離,但此刻虛弱又懷孕的Omega卻隻身一人。流言傷人卻也是事實:夏野被拋棄了。
家境平凡的Omega配不上高貴的韓家,麻雀妄想成鳳凰,終究是一場笑話。
夏野敵得過生理不適,卻敵不過流言可畏。流言傷人,可流言沒有錯。韓明修給他的理由就是不愛了。夏野無可辯駁,最終只得沉默地離開校園。
沒有學歷,沒有經歷。加上懷孕體虛,夏野沒有可拿得出手的優勢能尋得好工作,只能憑藉著外語能力,在家接接論文翻譯的工作。他幫忙譯了很多份畢業論文。可沒有一份是他自己的,他沒有機會畢業。
夏野的爺爺來看他,原以為是一場驚喜,卻變成一場驚嚇。老人家發現一向優秀的夏野,現在卻萎靡地窩在小出租房裡,形容枯槁、沒有書念。
而且還懷孕了。
夏爺爺一氣之下掉頭就走,一個不留神摔了一跤跌斷腿。夏爺爺原本就身體不好,這一受傷,精氣神漏風一樣地往外洩,他沒能再好起來,不到一個月就去了。
夏野勞心勞力又自責又難過,終於在辦完爺爺的喪事後倒下去。
整個孕期僅靠杉木串珠殘餘的信息素根本不夠安撫腹中的寶寶,就連母體也被紊亂的激素折磨得要發狂。
他倒下去那天,正遇上工業區化工廠爆炸。好不容易調到了救護車,到了醫院卻找不到人接手。醫院接了大量病患,所有醫師都被徵召,連產科醫師都被抓去幫忙。
從救護車上跟下來的隨行醫師急得滿頭汗,打電話找老師。韓筠舟就在隔壁手術室開腹腔,他在電話中要學生在開刀房找塊地,又撥了兩個資深護理師去幫忙。就這樣,只跟過老師開刀的年輕醫師,第一次自己上陣主刀,就是在簡陋的開刀房一角,經由老師電話指導,替夏野接生孩子。
八個月大的胎兒,體重僅一千五百公克,一抱出來就全身發黑,護士用包巾包著他,飛奔到隔壁的早產兒照護中心。
而夏野本人在縫合腹部傷口的時候心跳驟停。另一個護士急忙呼救,招來其他刀房剛下刀的醫師過來幫忙。就這樣一面急救一面縫合傷口,兵荒馬亂地把一條人命搶下來。
韓明修粗喘著氣把調查報告附帶的病歷記錄看完,記錄平鋪直敘,但可以想見過程驚心動魄。他想到那天在俱樂部的房裡看到的那一道不平整的術後疤痕,當時心頭火起,他恨他為了那不值得的人把自己弄得殘破不堪。
他看著他那副皮包骨的蒼白軀體,甚至還惡劣地暗自得意他過得不好。
沒想到,自己才是這一切殘破的始作俑者。
夏野唯一的摯親,為了這事摔斷腿最終還失去了性命。而他卻在踐踏夏野的時候,將爺爺拿出來捅他的心窩。
都他媽的誰害的!
韓明修把臉埋進手心,事已至此,他幾乎無力再往後看下去。其實也不必看了,夏野自己自身難保,還要帶著一個孩子。無主的Omega處境有多艱難多危險,他不難想像。
就那天在躍馬俱樂部,一個Alpha硬要買下一個Omega,在場無人能阻止,也沒有人願意阻止。
韓明修慶幸。還好他就是那個Alpha。
忽而他又冷汗直流。他怎能是那個Alpha。他怎能是那個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傷害夏野的Alpha。
時隔三年再見面,夏野並沒有想要替自己討回什麼。是韓明修任性的強取豪奪。逼得夏野賭氣地開價「一百萬」、逼得夏野難堪的解釋「我沒有賣」,最後還逼得夏野委屈地問「為什麼要這樣?」,一字一句都帶著絕望悲痛。
當時他說不愛了,夏野不曾糾纏。時至今日,那一句「為什麼要這樣?」橫跨了三年的時光。夏野擲到他面前的惆悵心傷,讓韓明修完全招架不住。
夏野說得沒錯,王八蛋!
他就是王八蛋!
韓明修躲在房裡,他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
不孕的事他無從解釋,即使到現在,他仍然認為自己不孕。兩家醫學中心一致的報告內容,讓他無力再去懷疑誤診的機率。
但是小離呢?他也確信那孩子是自己的骨血。
兩個相牴觸的事實出現在眼前,他只覺得被衝撞得暈頭轉向。
而被他傷害的夏野,現在正無辜虛弱地躺在醫院。怎麼辦?當初要分手,夏野給過機會讓他說明白,他說有什麼難關苦衷可以一起想辦法,是他拒絕的。是他毫無情面地說了不愛,將人趕跑的。
現在,夏野還會再給他機會聽他解釋他的苦衷嗎?
他的苦衷,苦到的到底是誰?
這些年一直自以為是受害者,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地撐過來了。原來一直都不是。看過夏野的經歷,他才知道什麼是受害者、什麼是堅強。
手機響了,是守在醫院裡的司機打來的電話。
『少爺,夏先生醒了,他堅持要出院。』司機小心翼翼地問:『您要過來嗎?』
「我馬上過去。」韓明修衝出房門,下樓。
「叔叔,」小璃看到他下來,叫了一聲。
「小離乖,爸……爹地去找你爸爸,他現在生病了,在醫院。等他病好了,爹地就帶他回來。」韓明修蹲下來看著小孩的眼睛,認真地說:「這幾天小離先住在這裡好不好?我是你的爹地,爹地就是另一個爸爸的意思,他們是你的爺爺奶奶,小離在這裡很安全。小離乖乖的,夏野爸爸的病才會快快好。」
小璃聽見爸爸的病會好,愣愣地點點頭。韓明修把小孩交給韓媽媽:「媽,爸,我、我可能真的做錯事了。請你們幫我照顧一下孩子,我去找夏野。」
我去求他原諒。
韓總裁還在生氣自己生了一頭薄情豬,撇開頭不看他。韓夫人心軟,畢竟豬是親生的。她要韓明修快去,盡快把夏野帶回來。
韓明修飛車到醫院,直衝進病房。這一趟來回,夏野在他心中眼中的樣子完全都不同了。韓明修現在只想把被他弄得支離破碎的一切重新捧起來。
夏野看他的眼神好像也有一些不同,防備、怨怒,又有一點緊張。
「我兒子呢?」夏野故作鎮靜地問。剛剛迷迷糊糊睡了第二覺醒來,身上的熱度才真正的退了。他心裡記掛著小璃,打了電話給王媽媽才知道孩子被韓明修接走。
夏野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
他其實一直也沒刻意要隱瞞孩子的事。自從分手後,他沒閃也沒躲,連電話號碼都沒換掉。夏野依然繼續在相同的生活軌跡裡移動,即便是提早離開學校,他也還是安靜地待在這個有他在的城裡。
夏野不能說自己一直待在原地,沒有在期待什麼。
可是三年過去了,再重逢的情況惡劣到極點。
如果說當年不愛了的分手原因只是感情戛然而止,那麼這次的相逢,則是把戀愛時所有的甜蜜都摧毀。舊情綿綿變成酸變成苦,變成一文不值傷人誅心。
現在他只想離這個人越遠越好。
「我帶兒子回家了。」韓明修說得很鎮定,可心裡很虛。
「誰?」夏野瞇了瞇眼睛,發怒的前兆。剛剛是誰說:那不是我的孩子。才睡一覺的時間,說法就變了?
「別胡亂認親,夏璃是我兒子。」夏野故作冷淡,可他藏在被子裡的手卻忍不住發抖。他知道韓家若有心要搶,他必會失去。
「他叫夏離啊,」韓明修苦澀地笑:「是我不好,我不該什麼都沒問清楚就自作主張離開你,你怨我也是應該的。」
「……」夏野防備地看著忽然好聲好氣的韓明修,覺得他一番話莫名其妙,什麼叫沒問清楚?難道當時他知道有孩子了,他就會勉強自己跟不愛的人繼續交往?夏野琢磨著韓明修的話,幾秒鐘後反應過來,真要氣笑了,心裡罵了句不要臉。
「璃,是琉璃的璃。我希望孩子心如琉璃般光淨清澄,明亮透澈。他的名字不是在怨恨誰,跟您也沒有任何關係,您別誤會了。」夏野沒好氣地說。
韓明修聞言一愣。剛剛還難過於小孩名字裡的離字,以為夏野將分離的遺憾安在孩子身上,想不到連那一點令人難過的牽連,都跟自己無關。又一次自以為是的誤會。
「謝謝您幫忙照顧小璃,我現在好多了,請您送他過來,我要回家。」夏野刻意對韓明修使用敬語,意圖拉遠倆人的距離,語氣生疏得仿若陌生人。
韓明修也刻意忽略夏野的生疏:「不行,你還不能回去。剛剛醫師說你的身體情況很不好,需要做個全身的詳細檢查。」韓明修頓了頓,尷尬地說:「上次,上次我們……那時候你的情況也很不對勁。你,你幾乎沒反應。我聞不到你的信息素、你沒有……發情。你的性腺體是不是出問題了?」
夏野面無表情地聽韓明修說話,聽到他說發情,微微有點不自在,但倒也坦然:「我之前用了一些藥物抑制信息素,大概劑量下得太重,傷了腺體。」他不在乎地笑了笑:「其實這樣更好,我現在一個人帶著孩子,發情期、信息素什麼的很困擾我。以後不會再有發情期,我也不用再靠藥物抑制。少了信息素的發散,對我跟孩子都安全很多。」
韓明修震驚。夏野居然覺得這樣很好?他還這麼年輕卻沒有辦法再有情欲,這樣怎麼會好?無心寡欲的夏野,還是夏野嗎?曾經那麼熾熱明朗的人,真不想要再愛或是被愛了嗎?
夏野心想話都說到這裡了,就乾脆一口氣挑明:「韓先生,現在您也知道了,我是一個有缺陷的Omega,吸引不了任何人,更無法讓您盡興。再說那晚在俱樂部,我的意思就是一晚一百萬。您不滿意服務,要我必須再出現,已經是踰矩的要求。我知道是我沒服務好,所以我依您的要求再出現一次,可這次是您主動放棄的。對我來說,我已經履行出現的義務了。」夏野深吸口氣:「我希望那一百萬的交易到此銀貨兩訖,您別再找我。請先生當個有品的客人。」
「夏野,你不要這麼說話。你,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看你的,」韓明修驚慌得結結巴巴:「我,我不是客人。」我不要當客人。
夏野微笑起來:「不,我不知道您是怎麼樣看我的,我也不想知道。對我來說,您付了錢,就是客人。不然,以您那天的作為,那就是強姦了。」夏野還是笑著的,但是韓明修已經刷白了臉。
面對夏野的指控,他無話可說。
韓明修沉默地站在病房裡,絞盡腦汁想為自己辯解。夏野已經下床,堅持要出院。
韓筠舟就是在這時候跑進病房的:「怎麼了?護理師說你要出院?」餘光瞥到杵在病房裡的木頭人,韓筠舟對韓明修說:「欸,你回來了,我正要找你。我知道怎麼回事了,你等一下跟我出來。」韓筠舟注意力再度轉回夏野:「你還不能出院喔!你情況不太好,我要再安排幾個檢查,查完才能走。而且你呼吸道感染還沒好,你現在出院,很容易再傳染給別人。」韓筠舟刻意說:「要是傳染給小孩子,治療起來更麻煩,小孩抵抗力差,很容易轉成肺炎……」夏野看著韓筠舟,心裡覺得很可疑。看他剛剛跟韓明修說話的樣子,這倆明顯是一夥的。可醫師的話他不能不從,明知道他在危言聳聽,可他不敢冒險。
夏野洩了氣坐回床上,無奈地說:「檢查就不用了,你們快治療感染的問題。」他看向韓明修說:「麻煩你將孩子送回去王媽媽那裡,王媽媽會幫我照顧他。」
韓明修急忙說:「我也可以照顧孩子。就不用麻煩外人了吧?我爸媽也十分喜歡小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你可以放心。」
聽到韓明修這樣說,夏野更不放心了。連韓家長輩都知道了,這事可能不能善了。
夏野心裡又急又怕,可不敢表現出來,怕自己露出把柄,讓對方有了拿捏自己的籌碼。
他強迫自己鎮定,平靜地說:「韓家的確有能力可以照顧好一個小孩,我先謝謝你了,那這幾天就暫時麻煩您。」「另外,容我提醒,孩子姓夏,是我的兒子。幾天後我會把他接回來,希望您到時不要為難我。」
韓明修趕緊說:「不會,我不會為難你。你放心治療。你一可以出院,我立刻帶孩子過來送你們回家。」韓明修口是心非。
他知道夏野在怕什麼。可夏璃是現在夏野唯一的親人,他只能先卑鄙地拉攏小璃,期望他能因為孩子留下來。
用孩子綁住人,真是最下流的招數。
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48diRP3No
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TIwBhExqA
小劇場
韓明修:「還好你選琉璃的璃字給孩子。要是選琉……」(欣慰)
夏野:「你才是下流!!!!!!」(怒)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