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之────!」
六月的午後,臺北盆地熱得像是剛起鍋的羊肉爐一樣。
顧善存抓著手上剛拿到的信紙,臉色鐵青,雙手發抖,衝進了室友的房間。
「知之、知之、知之知之,我完蛋了、我死定了、我這次真的屎定了!我死了你記得要叫念哥替我驗屍!」
名為善存的十七歲少年就這樣呈失意體前屈狀,跪倒在地板上,良久沒有動彈。迫使原本坐在書桌前的青年不得不把頭從正在閱讀的書中抬起來,轉過身來面對著這個總是找他麻煩的室友。
「念的業務很忙,他不會驗你這種自作孽不可活的屍體。」青年說。
「知之,我死定了,不,我在接到這封信的同時就已經死了──」
少年痛哭流涕,要不是這個被稱作知之的青年素知他的習性,恐怕真的會被他感動也說不定,因為少年可是他們學校公認第一把交椅的搖滾美少年。
但迷人的部分只有外表就是了。知之這輩子還沒看過比善存更草包兼沒衛生的美少年。
「發生了什麼事?」青年只好用專業的手法推了下眼鏡。
「我、我接到了一封信,知之……」善存悲痛地用雙手捏著信紙。
「信?」知之眼角往下瞥,看見揉在善存手中那張粉紅色廢紙,「喔,該不會是你那個英國筆友?」
「對,就是他,知之,你要救我──」
善存繼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跪倒在地,知之想那些學校的粉絲要是看到他們崇拜的主唱這副德性,大概會把一張兩百塊的簽名照拿去當紙錢燒了。
「你那英國筆友發生了什麼事?」知之一如往常冷靜地問。
「就是,小克他,小克他在信裡說……他在信裡說,他要來找我!」
顧善存用宛如「命運之輪開始轉動了」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來找你?到臺北?」知之皺了一下眉頭,「你不是說過他住在倫敦,還是倫敦最大上市少女服飾公司的大老闆?」
雖然知之一直很懷疑這個個資的真實性就是了──他不認為有哪個上市公司的老闆,會有那個英國時間登入國際常春藤語言交換筆友論壇,還註冊了會員,還挑上這麼一個臺灣第一草包美少年做他的筆友。
而且這遊戲一玩還玩了五年,如果他的體感時間沒錯的話。知之光是忍受顧善存的語言水準一秒鐘都無法。
「好像是他們國家的什麼肛黨選輸,倫敦什麼運輸公司罷工……之類的,害他在股東會選舉輸了,總之他說他暫時可以不用工作一陣子,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拿來度假,所以就決定要來找我玩了。知之,我該怎麼辦──」
「英國工黨,百分九十的黨政收入來自英國各地的工會捐款,因此一遇到工會罷工活動首當其衝也是他們,這次的公營部門罷工規模是英國1926年以來最大的,接連影響到許多需要大量物流的企業。你得慶幸你那個筆友從沒看過你用中文寫信。」
知之在少年的啜泣聲中扶了下額,長長歎了氣。
「他要來,那很好啊。你們不是通信五年嗎?就算是以文會友感情也算不錯了,應該可以來個感動會面吧?」
美少年用他最醜的一張哭臉抬起來對知之。
「前提是他知道他要見的是我這個人,這個『顧善存』!這個『男人』!」
「嚴格來講,你還不能算是男人。」
「喔喔,知之,我是白痴,我是笨蛋──」善存又抱著頭蹲下來。
「這我知之甚深。」知之嚴肅地說。
「我以為筆友就一輩子是筆友,不會有見面的可能,而且那時候報名時想說頂多持續個一、兩個月,就會換對象還是什麼的,根本想不到一寫就會寫那麼久!更想不到他會忽然說要來見我!」
善存把整顆頭壓進地毯裡,「啊啊啊──我那時候要是用真實身分就好了,為什麼要這麼笨!就因為看到這個人說自己是總裁,還住在英國,放的照片又很年輕很帥,明明看到他徵筆友的條件是『限女,十四歲以下佳』,竟然還鬼迷心竅地寫信去報名了。」
善存發出一聲羔羊的悲鳴,知之面無表情地摀住耳朵。
「還取了個爛名字,什麼Emily,什麼愛蜜莉!更糟的是他跟我要照片時,我還把念長哥的姪女照片附上去給他,念哥就已經這麼有殺傷力了,他姪女肯定是核彈級的,我怎麼就這麼沒有警覺性!」
書桌前的男青年難得表情有些不自在。「也沒這麼有殺傷力。」
「天呀,我完蛋了,我這次真的玩完了!要是那個總裁知道和他通信通了五年的小蘿莉,其實是個帶把的笨蛋,他一定會告我告到死的。知之,你知道英國刑法嗎?詐欺可以判死刑嗎?我會不會被抓到倫敦塔關起來?」
善存拉著青年的袖子。知之歎了口氣,他把捏在善存手裡的粉紅色信紙拿過來,攤開來閱讀,心裡也佩服起這個不知底細的「筆友」。
作為善存的室友之一,知之從五年前剛搬進來時就知道他和一個英國人通信的事。本來只是很單純的語言交換信,但對方在善存雞婆把照片寄過去的那天開始就暴走了。
善存本來就是三天捕魚兩天曬網的種,跟普通高中男生一樣,除了他的團,知之從沒看過善存在一件事情上堅持超過三分鐘。而這個筆友是唯一的例外,不是善存忽然轉性了,而是這個來自英國的男人(暫定),還真是知之見過最執著的人。
本來善存回了兩個月的信,從本來每週兩封往返,漸漸變成一週一封、一月一封,到後來知之看他數月都不見得寫一封英文信回去。
但是對方不是,善存只要寫一封信過去,那個英國男人就會回兩封,善存回兩封,英國男人就回十封。
而且善存的信往往只有一句兩句英文,什麼「The Weather is good」,或是「I am fine」之類超級沒營養的內容,但那個英國人就是有辦法回他一封文情並茂外加含情脈脈的超級長信,且清一色都是比本國人還優美的中文詞句。
有陣子善存鐵了心不再回信,一天之後那個英國人就來了封比之前都還長的無敵熱情信來催。善存不理他,再隔天這種信就來了兩封,再隔天四封,而且還不是複製貼上的,就知之當時略為閱讀的結果,每一封都是親筆信,而且中文沒有一個字含糊。
等到某天夜黑風高,善存被快遞的敲門聲吵醒,快遞交給他有兩個念長這麼高的紙箱,紙箱裡滿滿都是信紙,還附上一隻有知之這麼大的英國限定版泰迪熊。顧善存才終於明白,這場跨國戰爭,他徹底地輸了。
從那天起,善存就乖乖和那個英國人通信。英國人寫十句,他就回十句。英國人寫長信,善存也卯起來回長信。
就知之在旁觀察到的結果,善存到最後也慢慢回出了心得,兩人還互相交換了MSN和推特帳號,有時候聊到深夜都還欲罷不能。
「……說真的,他中文還真的很不錯。」知之讀著手裡的信由衷地說:「連心有靈犀這種成語都知道。」
「不錯個頭!什麼心有靈犀咧,誰跟他心有靈犀啊?老子是帶把的,誰要跟一個金髮的老外心有靈犀?」善存又大哭起來。
「他到底本名是什麼?你知道嗎?」知之問善存。
「好像叫夏洛克,Sherlock。」善存抽咽著。
「……該不會剛好姓Holmes?」
「Homo是什麼?」草包美少年歪歪頭。
「是Holmes,不是Homo。Sherlock Holmes是英國柯南.道爾爵士筆下最有名的倫敦偵探……唉,算了,他到底姓什麼?」青年放棄了。
「嗚嗚嗚,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弗瑞什麼的,我管他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沒事不待在倫敦就好了啦──」
看善存完全失了方寸的樣子,知之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這麼不想見他的話,編個理由說你不在不就好了?你不是有他的MSN?」
「我說了!我該說的全說了!我跟他說:『Sorry, I have a cold, I cannot see anybody(抱歉,我感冒了,我不能見任何人)。』」
「跟英國人通信這麼久,英文還能貧乏到這地步也不容易……」
知之忍不住在心底淺淺一歎,「結果?」
「結果他很高興地說:喔,Poor Emily,我會請我最好的家庭醫生隨行,不要擔心,他們對南國的病症也很有研究。」善存絕望地說。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知之忽然想到了什麼,「你跟他通信的時候,你不是跟他說你才十四歲?」
「是真的十四歲啊,唉,這是我資料裡唯一真實的部分。」
「他到底幾歲?」
「我不知道耶,可能二十幾,也可能三十幾吧,影片看起來很年輕。」
「影片?」
「他會傳自拍影片來給我,洗澡或是在他的私人游泳池戲水什麼的。」
「……你有沒有查過國際戀童癖犯罪人檔案?確定沒有那個人的名字?」
「沒有啦,應該不是吧!他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小妹妹看待,就是……我也很難說,像是女兒一樣吧,可能有那麼一點點成年男性對於年紀小的異性那種熱情的愛慕……」
「俗稱蘿莉控。」知之面無表情。
「他好像說過,我長得很像他死去的妹妹。」善存歪了一下頭。
「你不是用念的姪女照片?這麼說來念的姪女長得像他死去的妹妹?」知之挑眉。
「呃,那時候我擔心直接用念哥那張照片會被抓包,所以我請我朋友阿傳幫我用Photoshop改了一下圖,你知道,就是用兩張圖合成,我把我的五官重疊上他姪女的五官,身材也稍微修正了一下,看起來大概像我和念哥生的女兒吧?」
善存縮了一下脖子,因為知之狠狠瞪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了,這是你自己造的孽。」知之把那封信扔回桌上,「你就跟他講實話,說你當初只是好玩,很抱歉騙了他這麼久。如果他不介意的話,你們搞不好還可以繼續當筆友。」
雖然知之不認為對方會不在意就是了──蘿莉控的執念都是很深的。
沒想到善存泫然欲泣地看了知之一眼,低下頭。
「我弄丟了。」善存沒頭沒腦地說。
「什麼?」知之問。
「我弄丟了,不,應該說我也不記得自己把那玩意兒送給什麼人了。啊啊,還不是因為那天晚上歌迷很熱情,我身上的東西都送光了,一時拿不出別的貼身小物,才會一時不察把那麼重要的東西也送出去。早知道就不要喝那麼醉了……」
知之揉揉太陽穴,「你應該學會整理自己說話的邏輯,否則英國法院真的會判處你死刑。」
善存把頭埋到兩隻手裡,「就是……就是啊,我不是說夏洛克他覺得我很像他死去的妹妹嗎?後來他就把一條像是項鍊的東西送給了我,說是他死去妹妹的遺物,他說放在身邊他看著也是觸景傷情,不如把它送給適合的人。」
「你沒拒絕?」
「我拒絕得了嗎?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傢伙神經病的程度!我還來不及跟他說我不要,他就已經用專人快遞坐超音速飛機直接送到家門口來了!」
善存沮喪到極點也暴走起來,「我好幾次都寫信跟他說我想要還他,這麼重要的東西留在身邊壓力好大,嗚嗚,可是他的回信讓我覺得要是我真的寄回去他下次會親自把項鍊送到這裡,我好害怕……」
「讓我猜猜,然後你把那條像是項鍊的東西給弄丟了?」知之問。
「對啊!吱吱哥你果然聰明,怎麼會知道?」善存問。
知之把額頭壓在椅背上,長長歎了口氣。
「你把那條項鍊送給了你的小歌迷,還不記得送給誰了?」
「對對,念哥說的沒錯,知之你果然是天才!」善存讚歎。
「……我會幫你打電話給念,要他排個時間替你驗屍。」
「不要啊!知之!你不能見死不救──全天下就只剩你可以救我了啊──!」
善存看知之真的背過身去拿電話,慘叫得比殺豬還難聽,忙不迭地衝到知之面前,這回還下跪了。
「吱吱,我知道你人最好了,你就是人這麼好念哥才會這麼愛你。」
知之頭痛不已,他瞥了眼書桌上的文件,這下子塔班人的骨骼特徵報告又要延遲才能交出去了。
「我本來也是想說鐵了心跟他說實話算了,大不了切腹嘛!可是項鍊丟掉之後,夏洛克是因為一直以為我長得像他妹妹才把這麼重要的遺物交給我,要是他知道我一直在欺騙他,還把他妹妹的東西給搞丟了,哇──」
美少年一下子臉色鐵青,「我、我會不會被他閹掉啊……」
善存說著還用兩手包住了下體,知之必須承認他覺得不無可能。
「所謂謊言就是這樣,為了圓一個謊,需要更多的謊來修飾填補,而偏偏謊這種東西,永遠不會越圓越滿,只會越補洞越大……」知之呢喃著,滿是無奈。
他用中指把眼鏡推回鼻梁上,雙手抱胸,背靠在祕書椅上沉吟良久。
「既然你不想戳破謊言,且願意背負這個謊言的代價的話,那就來吧!」
知之從椅子上直起身,一路滑到他的筆記型電腦前。
「該、該怎麼做吱吱?」善存的眼眸裡浮現一絲生機。
「首先我們得主動出擊。」
知之蒼白的五指飛快地在鍵盤上舞動,不知道點開了什麼程式。善存知道他的室友向來對電腦很在行,但很可惜他對電腦的知識貧乏到不足以看出室友是哪裡在行。
「雖然信上說他要來這裡找你,但是等他主動過來就來不及了,這裡有太多線索會讓你露出破綻。既然他只是要來看一看你,我們就正面迎敵,到機場去接他,絕對不讓他有機會踏進你房間一步。」
知之看了眼善存那間宛如經歷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房門,任何一個合格的蘿莉控看過之後還會被騙的機率是零。
「但、但是要怎麼做?吱吱,我們不知道他的航班號碼啊!」善存說。
「我警告過你不准叫我吱吱。」知之瞪了他一眼,十指絲毫不妨礙地快速在鍵盤上舞動,善存看見螢幕上瞬間閃了幾十行英數組合的文字。
「對不起!欸?可是中文念起來都一樣啊,你怎麼會知道?」善存大驚。
「你腦袋裡想什麼會忠實地反應在你的語氣上。好了,明天早上七點二十五分,桃園機場旁的二號附設私人停機坪。」
知之的十指緩下來,靠回椅背上,把桌上的咖啡杯拿起來湊近唇邊。
「只要有國籍和真實姓名,要查一個人的交通管道易如反掌。」他唇角微微一揚。
善存心驚膽跳地看了知之一眼。說實在他一直不知道這位室友究竟是什麼來頭,只知道他在他之前就已經和他家表哥同居一個屋簷下了,跟表哥是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
之所以加這麼多個「很好」,是因為善存覺得就兩個男人而言,他們的感情真的有點好得過頭了。
善存的表哥叫徐念長,現在也是他們的同居人之一,三個年紀各異的男人共租一間套房,住在同個屋簷下已經有五年了。順帶一提念長的職業是法醫。
而知之現在是人類考古學系的教授助理研究員,在附近的大學工作,專司當掉大學生。善存全部知道的就只有這麼多。
「除此之外,光是主動出擊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一點小小的變因。」
知之說著轉動祕書椅,正對著還反應不過來的善存。
「變、變因?」善存恐懼地眨了眨眼。
因為他看見室友對他露出了惡魔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