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有其他的結果再來跟我報告就行了。」
知之從床上朦朦朧朧地清醒,傍晚的夕陽從門縫透進來。他看見綠藻闔上門,把那些來找他的少年隔絕在門外。
知之在這間小小的隔間裡寄住,已經是第五天了。
他打電話向人類系那裡請了假,教授平常對他疼愛有加,對於能幹又工作狂的助教因為一、兩天的感冒表示絲毫不介懷,還要他趁此機會好好休養。
這幾天下來,知之從沒見綠藻閒下來過,大多數時間綠藻都不在家,知之是夜貓子習性的人,但綠藻比他更誇張,十點知之在低血壓中昏昏沉沉清醒時,綠藻早已不見蹤影。而半夜兩點知之還在挑燈看書,綠藻卻直到他撐不住睡著還沒現身。
他本來擔心綠藻會對他做些什麼,對他一直抱持戒心,畢竟他有襲吻他的不良紀錄。但綠藻就算回他的窩,對他也完全嚴守禮儀,拿著報紙在樓梯間打地鋪,弄到最後連一向高傲的知之都有點不好意思,委婉地問他需不需要回室內小憩。
而只要綠藻還待在這個據點,上門找他的人就絡繹不絕。大多數是少年,顯然綠藻深受這些少年信任,多數人稱呼綠藻為「大哥」,也有叫他「老大」的。
「先生醒啦。」
綠藻回頭看見知之,露出孩子一般高興的表情。
「先生會餓嗎?我看先生睡了整整一天呢,待會我去巷口買包蚵仔麵線給先生填填肚子。不過得先讓我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完,抱歉。」
綠藻向他鞠了個躬,拿起手機又交代起事情來。知之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開口。
「……你看起來很忙碌。」知之在他掛掉電話時說。
「那個人死得很突然。」綠藻放下手機,一如往常以恭敬的語氣說:「他留下的事情太多,這些事情總得要有個人來處理。」
知之沉默一會兒,忽然開口:「如果我接受『鑰匙』,然後把它毀掉,你們會怎麼做?」
綠藻的表情一點都不驚慌,這讓知之感到失望,「先生當然可以這麼做,如果先生真正成為『鑰匙』所有人的話。」
綠藻說:「但先生可能還不大了解『鑰匙』,沒人知道鑰匙的data真正存在於什麼地方,設計者巧妙地將龐大的資料庫分散在許多伺服器和工作站裡,而只有持有『鑰匙』的人,能以管理者的身分將它聚集起來。先生恐怕也不知道那個data有多龐大,光是要delete,以現今電腦的速度,即使是最先進的core,也需要花上十天半月的時間。」
知之見綠藻可以說是苦笑了,「而先生在刪除的過程中,各方人馬就會聽到風聲。現在那些人之所以會認同我們持有如此危險東西的原因,是因為前一位『先生』花了很多功夫,去維繫情報取得之間的勢力平衡。他們懼怕我們的同時,也會擔心失去我們。一旦先生動念要把鑰匙毀掉,許多人就會想與其毀掉不如易主,到時後果可想而知。」
「而且不知道設計者有沒有為檔案設置自我防禦機制,有的話光是破解那些機制又是十天半月的時間,是嗎?我明白了。」知之不悅地用手支著下頷。
「正是如此,先生。」綠藻禮貌地說:「其實先生也不需要對『鑰匙』如此排斥,只要先生接管鑰匙,大可以自行決定鑰匙使用的方向。以先生的性子,如果想用鑰匙的力量做善事,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只要先生先認同自己是它的主人。」
知之沒有理會綠藻的勸說,「剛才是什麼事情?你那些少年的表情看起來很凝重。」
綠藻淺淺歎了口氣。
「他們來回報說我在某個據點的電腦,有被外人入侵的痕跡。」
綠藻解釋著:「我會在特定的電腦使用『鑰匙』,雖然沒有必要,鑰匙本身的防護機制強過任何電腦的防火牆,即便用最簡陋的電腦也不必操心被人入侵。但凡事還是小心為妙,我們和附近網咖的老闆有默契,先生大概不知道這些,許多底層的交易都是在那種地方進行,老闆被我們稱作輝哥,是我們重要的庇護者。」
「但前幾天輝哥發現我擺放那臺電腦的房間被人撬開,電腦也被人動過。所以他們現在正在清查,不是什麼大事。」
「會對你們特別保留的電腦下手,表示應該是內部的人。」知之說。
「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聽見先生說『我們』。」綠藻苦笑,「是的,不愧是先生。但是網咖那種地方出入分子複雜,其中也不乏搞不清楚狀況的孩子,因為好奇而闖入的狀況,我們已經請輝哥幫忙調監視錄影帶了。」
「有閉路攝影機?」知之一怔,「那就不合理了。」他說。
「不合理?」綠藻問。
「會對那臺電腦特別下手,還不惜撬開門鎖的人,多半是知道電腦是操作『鑰匙』的對象,否則難以想像有人會因為好奇這樣大費周章。」
知之說著。
「但是你說你們的人對那間網咖非常熟悉,這樣的話不可能沒注意到那裡有攝影機。而且他會選擇對硬體下手,代表他對鑰匙乃至於電腦運作原理根本不熟悉,透過閉路系統把檔案刪除的選項他也無法選擇。」
綠藻張大眼。知之用指腹壓著唇,把背靠回牆上。
「我想錄影帶可以不用調了。不是影帶毀損,就是出現的不是你們預期的人,你們只會逮到一個為了幾塊虛擬貨幣替網友跑腿的可憐小鬼。我想後者比較有可能。」
綠藻凝視著知之,讓知之有些不自在。「怎麼?我說錯了?」
少年搖頭,恭敬地站回原處。「不,非常正確,令人敬佩。」他用極柔和的語調說。
知之哼了一聲,也沒回答綠藻的話,他在床邊坐直起身,忽然問:「那個白目打電話來了沒有?」嗓音相當漫不經心。
綠藻的背脊微微一動,「我想是沒有,先生。」他力持沉靜地說。
綠藻說完話隨即發現不對勁,他回過頭來,臉色微白地看著坐在床上的知之。知之已經放下手裡的書,鏡片下的雙眼銳利地直視著他。
「你使用我的手機。」知之說:「我在聯絡人欄把那個人的顯示名稱設定為『念白目』,除非你使用我的手機接過他的電話,否則不會不假思索地把這個人和這個名詞連接起來,綠藻。」
綠藻只停頓了一下,「非常抱歉,先生。」
綠藻朝知之鞠了個躬,把知之的智慧型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雙手還給知之,「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先生平常都和什麼人交遊,所以偷看了一下手機裡的聯絡簿。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該如此踰矩,但先生說的那個人是真的沒有打來。」
知之接過手機,按了幾個鍵,忽然哼笑了聲。綠藻看他把手機接到帶來的手提電腦上,然後用單指快速地在鍵盤上移動,不知道操作了什麼。
「如果你覺得把通話記錄從手機裡刪除,就可以騙過我的話,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知之停下五指,把手機轉過來正對著綠藻,一度從手機裡消失的通話紀錄再度躍然於螢幕上,綠藻啞然。
「那個白目對你說了什麼?」知之以嚴厲的目光凝視著綠藻,「應該說,你對徐念長說了些什麼,綠藻?」
綠藻長長歎了口氣。知之不解地望著他,綠藻的臉上沒有被拆穿的羞赧,他在床前半蹲下來,從下往上看著知之,眼神深沉到知之有種他才是謊言被識破的那個。
「我只是忽然覺得,『選別』還是有道理的。」綠藻用極其柔和的聲音說:「可以話,我真希望先生能真正屬於我們,Mr. Cheshire。」
知之試著不和少年目光相對,「你究竟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別著頭問。
「我只是試著讓他理解,什麼才是最適合先生的生存方式而已。」綠藻直起上半身,雙手撐在水果箱上,捱近坐在床頭的知之。
「很抱歉對先生說了謊。請先生懲罰我吧,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綠藻說。
知之越退越靠近牆板,綠藻的眼神認真,一副真要他下手處罰的模樣。這時候綠藻的褲袋傳出鈴聲,原來是手機響了。
綠藻慢慢直起身來,伸手把口袋裡的手機拿出來,兩隻眼睛卻還盯著知之看,
知之警告似的瞪著他,綠藻才淺淺一笑,按下了接通鍵。
「喂,我是綠藻。」
知之聽見他用低沉威嚴的聲音說,顯然接的是那些少年的電話,「嗯,調到錄影帶了?是小鬼?找到人了……先別打他,嗯,嗯,已經說出來了嗎?沒把人打死吧?打死未成年人不好處理。嗯,這樣,跟先生說的一樣。」
知之看見綠藻瞄了他一眼,「不用了,不必為難他,他什麼都不知道。嗯,要他把帳號交出來就好。嗯,好,你代替玩那遊戲一陣子,看看之後對方會不會再接觸。」
綠藻指示著,半晌知之聽他頓了下,「還有事嗎……嗯?你說什麼?」
知之見綠藻忽然睜大眼,跟著瞳孔微微一縮,表情也變得深沉。
「我知道了。把他留下來……不,把他帶過來。」綠藻的嗓音微顯沙啞,甚至帶點不尋常的興奮:「嗯,帶來這裡,對,直接帶過來……我沒有意見,只要別把人弄死了就行了。嗯,帶他到頂樓那裡,就是平常我們『辦事』的地方。」
知之看見綠藻又瞄了他一眼,「我想先生也有些問題想問他。嗯,就這樣。」
綠藻掛斷電話,轉頭面向知之。知之發現他唇角帶著笑意,他從未看過綠藻表現出這麼心情愉悅的樣子。
「發生什麼事了?」他皺著眉頭問綠藻。
「有人在我們活動據點之一附近,逮到一個可疑的男人。」
綠藻用難掩興奮的神色說著。
「他已經連續打探我的消息打探了好幾天,事實上,最近與『鑰匙』相關的怪事不斷,電腦被動過的事情是一項,我在讀取資料庫檔案時,許多區域忽然無法搜尋,我本來想晚一點確定情況再向先生回報的。現在發現的可疑人士很可能和這些怪事有關,我想先生應該也想跟他會個面。」
綠藻的表情諱莫如深,知之感到疑惑,綠藻向來知道他不願涉入和「鑰匙」有關的事,因此這類事情總是「私下處理」,從不會邀請他一起。過沒多久手機又響起來,綠藻接起來聽了一下子,掛斷電話就朝知之伸出手。
「走吧,先生,犯人已經送到了。」綠藻說:「我們那些小狗效率很好的。」
知之跟著他走上老舊的迴旋梯,一路爬上大樓的頂樓,打開生鏽陳舊的鐵門,外頭是生滿青苔的水泥地,綠藻帶著他走到中間的水塔旁,才發現已經有幾個少年在那裡等著了。其中一個知之幾天前才見過,就是那隻小麻雀。
小麻雀依舊是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樣,他一見到綠藻就湊過來,「綠、綠藻大哥,日安……」他小聲惶恐地說。
「嗯,聽說是你逮到那個人的?」綠藻問。
「是……因、因為他對我動粗,還一直很凶地追問大哥你的消息。」
小麻雀垂著頭說:「所以我就請野貓他們在旁邊守候,我想綠、綠藻大哥應該有話想要問他,就把他暫時扣了下來。」
「是先生有話想要問他,有先生在這裡時,以先生為主。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
綠藻不悅地說。但小麻雀只是怯怯地抬頭,以看不出情緒的眼神瞄知之一眼,便影子似的縮到綠藻身後,連招呼也沒打。
綠藻剛要罵人,水塔另一頭便傳來嘈雜聲,幾個少年拖著一個男人踉踉蹌蹌往這裡過來。
「綠藻哥,就是這傢伙!」
拖人來的是個身材魁梧的少年,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未滿二十歲。他一指跪倒在地上滿身委頓的男人,對綠藻恭敬地垂下手。
只見那個男人兩手被手銬銬在身後,樣子只能用淒慘來形容。大概被這些少年玩鬧性質地整治過,男人的頭髮紊亂,臉頰腫了一邊,眼角一圈明顯的瘀青,身上的西裝外套被扯掉,裡頭的襯衫釦子也被剝去大半,褲頭還是敞開的。男人身上到處是橫七八豎的傷痕,鎖骨的地方還有被打火機燒傷的痕跡,真是說多慘有多慘。
少年們從身後架住那個男人,其中一個少年從旁踹了他一腳,把他的脖頸用鐵棍架起來,讓綠藻和知之能看清他的臉。
「喂,醒來了!綠藻哥有話要問你!」魁梧的少年還凶狠地喊道。
男人似乎還有點神智不清,他眨了眨眼,那張如果不是傷痕累累、肯定相當英俊的臉晃了晃,跟著迷濛地睜開眼來:「嗚……」
綠藻踏前一步靠近那個男人。但站在他身後的知之卻一動也不動。
知之指尖微抖,腦袋像浸到冷水中般冰涼。
「念…………」
他叫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說吧,你想問我哪些事情?」
善存裹著大毛巾,坐在助手席上,聽著夏洛克的問句,一時不知所措。
而且現在的狀況實在有點尷尬。夏洛克把車停在家附近的巷子裡,還特意把引擎熄了,所有燈也跟著扭滅。這種場景彷彿善存小時候在電影裡看到的,男女主角幽會時常會出現的畫面。
不過這裡顯然缺一個女主角。善存侷促地想,雖然夏洛克作為男主角很稱職就是了。
善存微微抬頭,發現夏洛克還盯著他看,顯然在等他的問題。他躊躇了下,脫口而出,「呃,那個……你那裡,沒問題嗎?」他盯著夏洛克的褲襠。
夏洛克露出古怪的表情,好像在意外善存頭一個問的問題竟是這個。
「沒什麼大礙。」夏洛克稍微挪動了下大腿,神色自若:「很快就會恢復原狀,我對自己的意志力還有點信心。」
善存「喔」了一聲,意識到自己好像問了個爛問題,臉頰也不由得微燙。因為就算夏洛克回答「有問題」,他也不能說什麼。總不能回答:『那我幫你解決如何』吧?
「呃……剛才那個,我是說鐵條。是被人推下來的嗎?」善存又問。
「我想是的,考慮到鋼筋的重量,我想他們應該使用了小型起重機,就是搬家業常用的那種,而且行凶的恐怕不止一人。他們先把鋼筋斜斜吊起,再想辦法讓它懸空,靠著地心引力的力量,連鋼筋帶機器一起拉扯下去。」夏洛克回答。
「是這樣啊。」善存愣愣地答。
他只覺腦袋裡亂成一團,心裡塞了太多疑問,反而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有時他真佩服知之,能夠像那天在病房裡一樣,有條不紊地排出所有該問的問題。像他就完全沒辦法,善存皺眉皺到臉都快揪成一團了。
「可以讓我先問個問題嗎?」夏洛克忽然說,好像看出善存的困境般。
善存茫然點點頭,夏洛克那雙綠色貓眼直視前方,問道:「你討厭我這樣做嗎?」
「那樣做?」善存問。
「嗯,就是像剛才那樣觸碰你。我是指,親吻你。」
他努力掩飾嗓音裡的緊張,「你討厭我吻你嗎?」
善存渾身一僵,腦子裡嗡嗡響個不停。剛才的畫面不斷倒帶播放,夏洛克的唇、夏洛克的手、夏洛克的體溫和重量,全都在腦海裡甦醒過來。
善存覺得如果夏洛克問的是「你喜歡我吻你嗎?」,那還比較好答,善存覺得他或許會答「不喜歡」。但夏洛克用的是「你討厭」,中文真是微妙,即使意思相近,換一個詞意涵便天差地遠。善存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話。
要回答「討厭」的話,似乎太強烈了。而且說真的也不是善存真正的感覺。
善存猶豫了很久,「呃,還好。」
夏洛克苦苦地揚了下唇角,「還好,是不討厭還是討厭呢?」他說:「抱歉,我的中文可能還不夠好。」
善存感覺自己的臉又燙起來。四周安靜得怕人,要是有什麼人忽然出個聲就好了。
「唔,就是,不討厭。」善存小聲地說,半晌又補充:「大概吧。」
「不討厭」,但也「不喜歡」。嗯,善存想,這應該是他所能做出最適當的回答了。
夏洛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跟著微微地、溫柔地笑了。「謝謝你。」善存見他抿了下唇,「謝謝你……這給了我很多勇氣。包括對你坦白一些事情。」
善存忽然有股衝動,他知道自己想問的是什麼了。
「夏洛克……為什麼要來臺灣見我呢?」他問身邊的男人。
夏洛克深吸了口氣,「我是為了我妹妹,我想解開我妹妹的死亡之謎。」
他只說了一句就停下來,綠色眼睛望著善存,似乎在等他說什麼。善存在他眼楮深處看到一絲膽怯,好像在害怕什麼似的。
善存怔了怔,「解開死亡之謎?小克的妹妹不是病死的嗎?」
「那是我捏造的。」夏洛克的嗓音微顯沙啞,「愛蜜莉是在家門外被人槍殺的,一槍正中太陽穴,死得很慘。我們和警場的關係不錯,以家族的名義要求警場對這件謀殺案完全保密,所以對外才會是病死的假象。」
「等等,愛、愛蜜莉?是哪個愛蜜莉?」善存完全混亂了。
「就是我妹妹。我妹妹的本名是Emily,艾凡吉琳.愛蜜莉.弗瑞泰。剛好和你的英文名字相同。」夏洛克說。
善存還有點懵,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夏洛克淺淺笑了聲,說:「剛開始接到你想交筆友的信時,你可以想見我有多麼震驚。愛蜜莉死於五年前,而你在她死後三個月從國際筆友交流網寫信給我,署名Emily。」
「呃,對、對不起。」善存縮了下。
「我並不是要你道歉才說這些話的啊。」夏洛克苦笑了聲,「總之,我接到信時非常震撼,直覺地認為這個人肯定和愛蜜莉的死亡有關。而且你來自臺灣,剛好那時對愛蜜莉的死涉有重嫌的一位英籍家庭教師,曾經到臺灣待過一陣子。種種巧合讓我不得不對你提高注意,企圖從你身上解開當時已是一籌莫展的愛蜜莉死亡之謎。」
善存仍舊呆著沒吭聲。原來是這樣啊……原來夏洛克並不是蘿莉控,也不是因為看見他的合成照煞到才對他這麼感興趣。善存茫茫然地想著。
「我開始派人調查你,從你的性別、年齡、出身、家庭背景,調查到你念的學校、你的交遊,還有你的興趣和參與的社團。我知道你喜歡搖滾,甚至在遇見那些有趣的孩子前,我就從徵信社的報告上看過他們的照片。我知道你八歲就失去父母,也知道你現在在表哥家寄住。」
善存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夏洛克搖搖頭阻住了。
「我越調查越是驚訝,因為你是一個如此單純的女孩……如此單純的男孩,你的生活單純,興趣也單純。對喜歡的事物義無反顧的衝刺,對討厭的東西又避之唯恐不及。你努力在你小小的位置上求生存,卻從來不對自己以外的人怨天尤人。」
夏洛克說著,善存發現自己臉燙起來。「其實調查進行了兩、三個月,我就知道愛蜜莉的死和你毫無關係了,也知道這只是場美麗的巧合。但我卻無法就此打住,越是深入地了解你,就越想知道更多一點關於你的事。」
「到後來我發現自己把你當成愛蜜莉的投射,你某些地方和她很相像,像是你們都喜歡搖滾,都屬於嬌小可愛型,但也有可能是我一廂情願。」
夏洛克說:「但當時我對愛蜜莉的死哀慟逾恆,非找個什麼東西寄託不可。我把你當成愛蜜莉的替身,把她的遺物一樣樣寄給你。同時也抱著一點試探的心思,想看看你對那些東西會有什麼反應。」
他忽然苦笑起來,「現在想起來,我這種做法真卑劣,恐怕帶給你許多困擾,但當時我就是停不下來。」
善存想說「確實是滿困擾的」,但總覺得夏洛克的眼神十分哀傷,光是觸目就覺得痛起來,終究什麼也沒開口。
「把愛蜜莉的遺物寄給你還有其他原因。愛蜜莉死後沒多久,弗瑞泰家族就被人入侵,我從種種跡象判斷,有人想從愛蜜莉的手中得到某樣東西,而且恐怕不只一個。」
夏洛克繼續說:「我不知道引起這些歹徒興趣的究竟是什麼,也不能放任愛蜜莉的遺物被他們奪去。我放出弗瑞泰家族遭竊的假消息,讓他們以為關鍵的物品已經被什麼人捷足先登了,我甚至把我認為有問題的遺物寄放到你這裡,包括那條項鍊。」
善存微抖了下,他尷尬地抬起頭看著夏洛克。「夏洛克,那條項鍊……」但夏洛克彷彿沉浸在自己情緒裡,並沒有停下來。
「我是第一個發現愛蜜莉屍體的人,當時她偷跑回家裡來,不知道在房裡翻找什麼東西,碰巧被我看見。她一路逃,我就一路追她出去,在過街轉角的地方聽見『咻』的一聲,很像是滅音器的聲音。等我趕過去時,愛蜜莉……已經倒在一片血泊裡了。」
夏洛克停頓了一下。善存見他用指背掩住了口,重重地按壓兩下,知道他心情還在起伏中。善存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伸出手,用大約只有夏洛克一半大的手掌,壓住了他擱在排檔上的手。夏洛克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當時愛蜜莉還沒有死。」
夏洛克淺淺吸口氣,又繼續說下去。
「她掙扎著看著我,我直覺地認為她想跟我說什麼。但我當時驚慌失措,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我慌亂地想壓住她的傷口,但血流個不停……愛蜜莉要我蹲下來靠近她,我照著做,她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然後就再也不動了。」
夏洛克的聲音越發微弱,像在嗚咽。善存只覺心臟也跟著揪成了一團,阿傳曾經對他說:「沒見過像你這麼多愁善感的Vocal。」善存也不否認,每次和知之一起看「娘家」或是「家和萬事興」之類的連續劇,知之總是尖刻地逐一指出劇情中不合理處,雖然如此還是每集必收看,追劇情追得比善存還熱衷。
而善存只要劇中人物一哭,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鼻酸。劇中人開心,他也就跟著笑得合不攏嘴。
他不敢說對夏洛克的難過感同身受。但善存彷彿可以見到,夏洛克發現那個前一秒還活蹦亂跳的親人,轉眼間已經消失在世界上時,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
「她……我是說另一個愛蜜莉,她說了什麼?」善存怯怯地問。
夏洛克深吸口氣,半晌才沙啞地開口。
「她只問我一句話,『Who's your favorite?(你最重要的人是誰?)』,就這樣子。」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在她死前我們決裂那段期間,感到困惑與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她想必也相當掙扎。只是我沒有去理解她的心境,把她的異常歸諸於青少年的叛逆。我想亞利斯說得沒錯。我這個人總是一廂情願,只顧著表達心意,卻從未顧慮對方真正的需求。我常說亞利斯剛愎自用,是個自大狂,恐怕我也差不多。」
夏洛克的情緒似乎又激動起來,他再次用手掩住了唇。
「……抱歉,我有六、七年沒見到亞利斯了,愛蜜莉死後他就音訊全無。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他重逢。在你面前那樣失態,我這個男伴實在太不稱職了。」他苦笑。
「那個亞利斯,是……」善存忍不住又問。
「就是我在海邊跟你提過的,那個邏輯學的家庭教師。」
夏洛克吸了下鼻子。
「他在擔任弗瑞泰家族聘請教師的期間,和愛蜜莉感情一直很好,我和愛蜜莉同時接受他的講授,他卻明顯和愛蜜莉比較親近。我知道自己資質不如我妹妹,這也是原因之一,亞利斯是個主張這世界智者能夠支配愚者的人。」
「欸,所以說,亞利斯和你妹妹,是……那個嗎?」善存碰了一下兩手食指尖。
夏洛克看了他一眼。「我在今天之前都堅決說服自己不是,他們兩人相差十多歲,而且來歷不明,我不可能把妹妹交給一個對自己的過去說謊的人。」
夏洛克把額頭靠到十指相扣的手背上,吁了長氣。「但現在看來,我不認同這件事也不行。就像亞利斯說的,我得先拋去那種以自己為中心的成見,才能夠解開這個糾纏我五年的謎題。」
他頓了下,忽然轉頭看向善存,「你有什麼想說的嗎,善存?」
善存吞了下口水。「嗯,小克,我跟你說喔。」善存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對上那雙綠色貓眼,「真的很對不起。但是……但是……你寄給我的遺物,就是愛蜜莉掛在胸前那條項鍊,它……被我弄丟了。」
他見夏洛克瞪大了眼睛,內心更覺惶恐,趕忙補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因為一開始不知道那東西這麼重要,而……而且它也沒有真的掉啦!只是不知道被我送給什麼人而已,只、只要一個個去問的話,一定可以找回來的……」
善存說到一半就停下來。因為他發現夏洛克的反應竟不是生氣,他先是輕輕地笑,然後像是再也忍俊不住般,坐在駕駛席上哈哈大笑起來。
「就這樣……?」
夏洛克笑不可抑,善存覺得他一瞬間似乎放鬆許多,他卻不明白為什麼。
「我……隱瞞這麼多事,對你說了這麼多的謊話,你聽見真相後想說的話,竟然只有你弄丟了一樣我寄給你的東西?哎,愛蜜莉哪愛蜜莉,抱歉,我還是習慣這麼稱呼你,親愛的愛蜜莉,你真是……」
「笑、笑什麼啦!」由於夏洛克實在笑得太誇張,連善存都有點不爽起來,「我是真的很擔心耶!從去機場接機後每天都睡不好,就是怕你跟我要項鍊時我交不出來你會一氣之下閹了我……笑什麼,不准笑!」
夏洛克穩住笑聲,用手擦去眼角的淚液,「抱歉,是我看輕了你,愛蜜莉。」
他又換回了舊稱呼。但奇妙的是,這回善存不再覺得惶恐不適,反而有種暖洋洋的親切感。
「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不該笑話你,更不該這樣平白讓你擔心這些時日。可見謊言果真是不好的東西,不僅傷害自己的名譽,也傷害每一個你深愛的人。」
夏洛克往後靠進座椅裡,長歎一聲:「唉,我真是的,要是再早一點和你坦白就好了。」
善存仍然有些膽怯,「但是,那東西真的不要緊嗎?我是說,那條項鍊。」
「嗯,那條項鍊,是我從被槍殺的愛蜜莉身上取下來的,因為她死前那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戴著它到處跑,我猜想它可能是很重要的東西,才趕在警場來以前就把那東西收下來,帶回家裡研究。」
「結、結果呢?」善存緊張地問。
那是一條相當特殊的項鍊,善存回想著。墜子部分是一個鎖頭的形狀,表面打磨得金光閃閃,厚度和大小都和一只隨身碟差不多,而且奇妙的是墜子很精緻,鍊繩的部分卻很隨便,與其說是鍊墜,不如說像鑰匙圈硬找條鍊子把它作成項鍊。
因為它的樣子太過特異,連平常沒在注意首飾的阿傳都在公演時問過他:這什麼項鍊?長得好特別。
「結果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那個像鎖一樣的東西是焊死的,無論從哪邊都打不開,我也曾經拿磁鐵、鹽酸之類的東西去接觸它,那個鎖表面是鍍金的,裡面卻是不鏽鋼,聽聲音應該是實心的,它就是個大鐵塊,沒有其他功能。」
「那找把鑰匙插進去呢?」
善存忽然突發其想,「呃,我是想,反正它的外形是把鎖嘛!鎖通常都是配鑰匙的不是嗎?啊,就像雷爺那首歌……」
夏洛克點點頭,「這點我也想過,我曾經拿硬鐵絲插進鎖孔裡,或是拿軟黏土塞進去製作模型,但就算我把假鑰匙插進去,那把鎖也沒有任何反應。」
他想了想,又補充:「我會在意那把鎖還有個原因。愛蜜莉離家出走後,我曾經逮到一次她和亞利斯在教堂裡會面,那時我躲在暗處偷聽他們談話。我聽見亞利斯問愛蜜莉:『How's Lock?(Lock如何?)』而愛蜜莉回答他:『It's safe.(很安全。)』,我當時聽不懂他們口中的『Lock』究竟指的是什麼,看見那把鎖形墜飾自然就起了聯想。但看來事情沒我想像得那麼簡單。」
「這樣啊……」
善存看起來有些洩氣。夏洛克又問:「你說把那條項鍊送人了?是送給什麼人?說實在的要不回來也沒關係,對那把鎖能做的調查我全做過了。」
「我是送給其中一位樂團的歌迷……」
善存才剛開口,公園那頭就傳來嘈雜聲。夏洛克和他都抬起頭來,看見便利商店旁的巷口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群人,好像在爭吵的樣子,許多少年模樣的人圍著一個男人,對他又動手又動腳的。
「青少年打群架嗎……?」夏洛克在旁邊喃喃。善存卻覺得不對勁,因為他發現被圍在中間那個男人,竟怎麼看怎麼眼熟。
「念、念哥……?」善存叫出聲。
被圍在少年間的人果然是徐念長。只見他身前的少年拿了棍棒一類的事物,在念長背脊上敲了一記,念長倒在地上,少年便圍上去拳打腳踢,絲毫沒有手下留情。
夏洛克也認出被圍毆的男人了,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嚴肅。那些少年把幾乎失去意識的念長從地上拖起來,一臺黑色廂型車在巷口停下,少年們把念長扔進那臺車裡,自己也跟著紛紛跳上車。
「夏洛克……」善存驚慌地看著這幕,他解開安全帶,本能地就想衝出去救自家表哥。但夏洛克按住了他,打開自己那邊的車門。
「在這待著,愛蜜莉。」夏洛克說:「等這些人走了之後馬上回家裡去,把門鎖好,明白嗎?」他表情嚴肅。
「可、可是你……」善存還要說些什麼,夏洛克脫去西裝外套,只留下裡頭淡色的襯衫,還扭頭舒了舒筋骨。善存一路爬到駕駛席,探出頭來看他,夏洛克便彎下腰,在善存沒來得及防備前湊近他的唇,輕輕沾了個吻。
「我很快回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家人受到任何傷害的,愛蜜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