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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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姚溪韞坐在屋簷下，望著一院子花被熹微晨光包裹，聽師母喬琛語給她講故事。

姚溪韞喪母，生父又不知去向，幼時被丟棄在湘雲江邊，恰巧被未育子女的魏氏夫婦撿回家當養女。二人視她如己出，而在書堂授課當老師的魏文青自然不願自己的孩子是目不識丁之人，因此姚溪韞才剛被撿回家沒多久，便被要求每日卯時到書堂聽課，學習彈琴，再不然也得聽點帶文藝氣息的詩詞歌賦。

姚溪韞知道魏氏兩人都是為了自己好，也刻苦勤學無一字怨言的念書。

或許是在書香世家的家庭成長，姚溪韞的休閒娛樂便只有泡在書堆裡。

「共白頭……」剛過七歲生辰的姚溪韗重複著喬琛語的話，陷入了沉思。

喬琛語看著出神的姚溪韞，抬手摸了摸她頭頂，「是啊！意思就是，從故人的心上經過，只留下了一道痕跡，最終回首時，才發現已經是重巒疊嶂，往事如煙。兩個異地的人在大雪飛揚的日子，互相思念著，雪落到了兩人頭上，也算是一起白頭偕老了……很浪漫吧？你師父當年可就是用這句話騙到我的呢！」

姚溪韞頷首，但她的思緒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

這句話莫名的熟悉感令她有些錯愕，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過這句話的……可是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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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姚溪韞剛從魏氏給她舉辦的小型生辰宴回到寢室，她累極了似的，閉上眼，立刻沉沉睡去。

細雪撫過窗櫺，紅梅順著寒風凜冽落進屋子裡。

「妳是誰？」

姚溪韞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很多的女人，她一襲黑藍相間的衣裳，綁了個高馬尾，穿著乾淨俐落，處處透露著英氣。

女人聞言蹲下來，和姚溪韞平視著，道：「在下裴穎，喚我裴姐姐就好。」說完又從背後拿出一支糖葫蘆，亮在姚溪韞面前，看著她瞬間變得亮晶晶的眼眸，不禁失笑，「給妳吃，就當是我們的見面禮，好不好？」

姚溪韞有些猶豫，她知道師母說過，不能拿陌生人的東西，但還是忍不住拿了她的糖。

她一邊興高采烈的吃起來，一邊問：「裴姐姐，這是夢嗎？」正值始齔之年的孩童用甜美稚嫩的嗓音問著。

裴穎思索一會，看著姚溪韞露出一抹微笑，那笑裡有溫柔、有失落，可才七歲的姚溪韞怎麼看得出來呢？只能聽她答到：「或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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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姚溪韞每夜都會做夢，並且這個叫裴穎的女人一定都會出現，因此她每日早早便會就寢，期待著夢的到來。

她總是覺得那些夢很長很長，裴穎會買糖給她吃，陪她玩耍，她覺得自己從裴穎那得到的熟悉感和安心感令人饜足。

而隨著年紀漸長，姚溪韞變成了溫柔婉約、聰慧靈敏的姑娘，成為許多男子的心悅的對象，可在被表明心意時，姚溪韞都會情不自禁的選擇婉拒，在那些時刻裡，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裴穎，她的裴姐姐。

她越陷越深，會在書堂上課感到疲憊時，想到裴穎的鼓勵又重新振作起來，因為對方的一句讚譽興高采烈一整天。

那是十六歲生辰，姚溪韞收到了姐姐給的禮物，是一條項鍊，上頭掛著純手工的木製板子，刻著裴穎二字。

她正坐在屋簷下撫琴，俄而間，一抹冰涼劃過她脖頸。

姚溪韞愣了愣，停下撥動琴鍵的手，回身望向裴穎。

裴穎半彎著腰，低頭看她，姚溪韞對上那雙微瞇的眼眸，便再也移不開眼。

那雙眼裡蘊藏著隱密的愛戀，笑意卻又帶著一絲隱秘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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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葳蕤，清風陣起，飛花四起略過心頭，落在平靜蔚藍的水面上，漣漪盪漾，那是心跳如鼓，姚溪韞感受到那顆活生生的心臟，終於在一切的一切中得到了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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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她總是情不自禁的拒絕別人的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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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她無時無刻都把眼前的女人掛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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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她。姚溪韞喜歡裴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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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穎看她愣了很久，開口道：「以後妳就把這個項鍊當成我，即使妳醒過來，我也會一直陪著妳，好嗎？」

「不好。」

在意識到自己喜歡裴穎的那一瞬間，姚溪韞忽然有些委屈，有氣憤，有失落，有不捨。

為什麼她只能在夢裡見到心上人？憑什麼？

姚溪韞眼框一熱，眼淚便不爭氣的掉了下來，梨花帶雨的，惹人心疼憐愛。

她雙手環住裴穎的腰，微坐起身把下巴靠在她肩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裴穎被姚溪韞這樣的舉動嚇到了，她有些手足無措，只能回抱著人，輕輕拍她後心。

「是…….是不喜歡我送的禮物嗎？」

姚溪韞靠在她懷裡搖頭，哽咽著說：「我很喜歡……很喜歡。」

「那身體不舒服嗎？」裴穎擔憂的看著她，眼神充斥著焦急和心疼。

畢竟這世上又有誰捨得自己的心上人哭泣呢？

姚溪韞又搖頭，「因為妳是我的心上人……我喜歡妳……」她抽著氣，頭沿著肩膀滑到裴穎胸前，抵著人蹭。

裴穎聞言愣住了，她很慌亂。

裴穎知道對姚溪韞來說，擁有一個只能在夢裡見面的戀人，是傷感的、痛苦的，裴穎也認為自己喜歡上姚溪韞是錯誤的，這只會為她帶來莫大的痛楚和難過。

「對不起……」

姚溪韞兩手搭在裴穎肩膀上，抬頭望向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裴穎就抬手輕輕把她的頭往自己身上帶，示意人靠著自己，「好。」姚溪韞靠著她，哭得累了，在她懷裡沉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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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醒來，姚溪韞眼淚乾涸的痕跡還殘留在眼角，裴穎卻已經不在了。

她情緒很複雜，難過的同時又很開心，至少她和心上人在一起了。

當天晚上，姚溪韞決定把難過的想法先拋在腦後，變回那個溫柔的開心果。

她進入夢裡，大步朝著裴穎飛奔過去，大聲笑起來，溫軟的唇在裴穎臉頰上輕碰一下，惹人臉紅。

這世間上最幸福的事無非就是看著心悅之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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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過了兩年，她瞞著師父師母和裴穎這位只存在於夢中的戀人在一起兩年，姚溪韞的十八歲生辰。

和以往不同的是，平常姚溪韞進入夢中世界時，時間都是清晨，直到晚上再醒過來。但這天的夢中，天空漆黑無光，皎潔明月掛在天上，銀光倒映在清澈的湖面。

裴穎身著一襲幽暗的紫衣，在寧靜的夜晚徒增幾分靜謐。她坐在湖邊的木搖椅上，輕輕闔眼，氣息平穩。

因為只能在夢裡相見，姚溪韞從來沒有看過裴穎熟睡的樣子，她緩緩走過去，俯下身，抬手輕撫她的臉頰，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裴穎睜開眼，就看見披著淡粉色外袍的姚溪韞，袍子靠近脖子外圍有一層雪白絨毛，衣擺於夜晚的微風中輕輕飄揚，咖啡色的髮絲在月光下鍍上一層金。

姚溪韞看著她出神，輕笑了聲，眼尾因笑容彎成了月，道：「妳是睡美人麼？還要人吻醒。」

裴穎也笑了，攬過姚溪韞的腰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溪韞，若有來世，妳還會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她雖然和妳一樣是女人，但一直想娶妳進門，和妳共白首麼？」

姚溪韞對她突如其來的提問感到錯愕，但隨即答到：「當然啦！因為我也很愛她。」

裴穎望著她，再也不敢移開眼。

這夜格外平靜，她們沒有像平時那樣談天說地。姚溪韞感受著異樣的氣氛，忍不住問：「妳今天是怎麼了？話這麼少？」

裴穎搖搖頭，「娘子把我的魂勾走了，自然說不了話。」

姚溪韞被她的話逗笑，裴穎就安靜的看著。

等到清晨快到了，姚溪韞和裴穎道別：「阿穎明天見。」

裴穎卻沒有像平時那樣道別，她拉住姚溪韞的手，將人輕輕拉向自己，並擁入懷中。

「我想和妳說一個故事。」

姚溪韞有些不解，只得點頭，「好啊，什麼故事？」

裴穎輕輕摟著姚溪韞，「從前，有一位大小姐，她出身名門望族，聰慧過人，溫柔善良。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女孩在湘雲江邊討飯，把她帶了回家，給她飯吃，供她吃食用住。後來，她們愛上了彼此，很愛很愛，可是並沒有世人同意她們的愛情，硬是拆散了她們，那位大小姐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投江自盡了，那位長大的小孩就祈求神明，再給她一個見到愛人的機會，神明同意了，她可以去到大小姐下一世的身軀的夢中，但期限是十二年，並且要用自己的生命替換。」

裴穎講的很慢，像哄小孩的語氣般，姚溪韞的淚水打濕眼框，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淚流滿面。

她想起來了，一切都得到了解答，這就是她為什麼總覺得身邊的事物熟悉，因為她上一世就經歷過了啊……

「今天是十二年的最後一天，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了。」

裴穎的身軀逐漸變得透明，姚溪韞反應過來，死死抓著她的袖袍，卻徒勞無功。

裴穎也紅了眼框，她也不甘心啊！憑什麼世人的戀情都是幸福美滿的，她們卻只因為性別遭受這樣的痛苦？

霎時，大雪猝降，雪花紛飛落在兩人髮頂，堆積成一片，似白髮一般牢牢扣住兩個人。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不要哭了，我的娘子。」裴穎落了淚，在最後一刻將不知從拿來的紅絲線綁在姚溪韞的無名指上，另一端綁著自己的，低下頭吻她，隨後再也不見蹤影。

姚溪韞跪坐在地，將斷了的紅絲線緊握在手中，淚水一點一點融化了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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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溪韞驚醒過來時已是辰時，她衝去藥舖，將整店的助眠藥都買下來，逼迫自己睡著，睡醒再吃，反反復復好幾天。

她終於認清了事實。她的阿穎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她們初遇的湘雲江。

她很愛魏氏夫婦，也知道自己對不起身邊的所有人，但諾大的恐懼和思念依舊擊垮了她。

於是她躺下，躺進湘雲將的湖面上，沉入永遠的夢想，沉入了愛人永恆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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