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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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天,吳儂軟語,多少如詩風物,如畫雲煙,可呈現在兩人眼前的卻是行人匆匆,神色惶然,此起彼伏的病人痛苦的哀嚎與呻吟,藥堂醫館人滿為患,甚至家中財源入不敷出的,一張草蓆、一匹白布一卷一蓋,一場簡陋的白事就算結束了。爲了避免傳染,染上時疫的人們被安置在街邊或是廣場,襤褸的衣衫和破舊的席子,被迫將人生快轉向終點的一幕幕映了滿眼都是。
忘辰君在生魂們的記憶中,也見過不少次江南景緻,可它們無論是柔婉多情的,是神秘迷濛的,是色彩繽紛的,卻沒有一次是他眼前這番樣貌。這樣的江南,是破碎而沉鬱的,生命力每刻都在遠離這個瘴癘之地。
慕清川拉了拉他的袖子,
「忘辰君,陪我去找個藥堂。」
那是個陳述句,而不是詢問,就好像本能早就刻進了骨子裏頭。他聽著他過分冷靜的聲音,偏過頭看著那個少年。慕清川的狀態明顯不對,可他卻能明顯的感覺出來,這樣讓他心境不穩的一件事,竟還遠遠稱不上他的執念。
「我們得找個藥鋪。」
慕清川又重複了一次。
他不再猶豫,讓他拉著就往附近座落成群的幾間藥鋪走,跟著慕清川,看著他只掃了一眼,便果斷選了一家快步走了進去。
即使知道無論如何,作為這個時空的外來者,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將是無用功,但比起瞎耗時間,影響執念的尋找及化解,他更擔心若是不讓他去救助那些患者,這件事很可能就先變成他另一個的執念了。
「我是大夫,能否借地配一味藥」
又是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忘辰君勞煩你給我打個下手」
「石膏三兩、桔梗五錢、杏仁一兩三錢、人蔘一兩半、甘草一兩、 沉香半兩、五味子四錢、麥冬一兩、川烏兩錢、附子三錢」
就好像所有的反應都是刻進了骨血裡的下意識,慕清川一進了藥堂就機械式地動了起來,他拿過堂主遞過的紙筆就是一頓埋頭猛寫,又讓堂主差人以最快速度取來藥材,和忘辰君兩人親自把藥給煎了,一股腦兒扎進了救治的工作,一待,按照這個幻境中的時間流速便是幾日有餘。
忘辰君直覺他在逃避著什麼。
自從進了回憶以來,他做的一切,彷彿真的只是行醫天下,扶傷救治,這本該是一個件放在任何一個醫者身上都不足為奇的事,可忘辰君就是覺得不對。
每當他找著時間問慕清川還記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他總是避而不答,眼神躲閃,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情緒也明顯的低落。忘辰君便也不再多問,讓一切按照該有的軌跡發展著,也不去試圖知曉曾經發生過什麼,
直到那日清早,異變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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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死人啦!」
一聲驚叫劃破早已沉鬱的氣氛,那時兩人正將煎好的藥端給一個患者,慕清川聞聲手一抖差點沒將藥湯潑在患者身上,他眼疾手快,托了一把,又喚來一旁的藥童,讓他把剩下的藥湯分完,馬上追著奪門而出的慕清川跑了出去,看來幾日以來的反常該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原來這人一直沒忘過這個地方,與發生在這個地方的事,只不過是一直記著自己的叮囑,藉著強迫自己不要斷掉手邊的工作保持清醒,而讓自己不陷到難以掌控的負面情緒裡頭罷了。
他站在慕清川身側,聽著周遭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大致忖清了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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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各地皆正陷於一場時疫,而江南水鄉一下便成了最嚴重的地區之一,尤其是熙來攘往遊客紛雜的西湖,更是重災區。
這病來得兇,症狀也烈,才不過月餘便已使得各地皆是滿目瘡痍。
染上人的頭日開始斷斷續續的高熱、嚴重咳嗽,第二日症狀便已有咳血、呼吸困難、嘔吐、周身虛弱感提不起勁兒的情況,隨著時間推進,在三到五日之內,症狀逐漸惡化,患者腹瀉、持續高熱,咳嗽加劇,肺部劇痛,也因為全身上下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產生幻覺,四肢冰冷僵硬,難以受意識掌控,在持續加劇的症狀中若是一周內意識仍無法恢復清醒,那便也是回天乏術了,幾日之內必定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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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兩人曾聽他們棲身的這間藥堂的老堂主提起隔壁那間小小的醫館,據說裡頭的大夫是對師出同門的年輕夫婦,帶著獨生子在這落腳,那十歲剛過不久的孩子似是前不久才從時疫中痊癒,老堂主也好久沒見著了,直念著想去瞧個一眼,卻每回都被家裡倆擔心老人家也一個不小心染上了時疫的兒子跟兒媳給攔了下來。
此刻正是那小醫館門口似是發生了什麼,嘈雜不堪,一聲高過一聲。
從圍觀的眾人談話中得知,似乎是男主人慕大夫在前些日子救治張家老嫗的過程中不幸染上疫病,最後沒能救活病人,自己本來堪堪壓制著的病情也再次加劇,如今已經下不了床了。
而不足一刻鐘前,那張家一雙子女找上了慕家,對著慕大夫嬌小的妻子洛寄瑤怒罵推搡,嚷著要一個交代。可逝者又怎可能復生,那眉間盛著沉沉憂思的洛大夫讓兩人節哀,好聲好氣地勸著人,不斷地陪著不是,那張家公子一雙劍眉倒豎,卻還在指著洛大夫的鼻子一頓嚷嚷。
後來竟一把奪過了洛寄瑤手裏的藥方子,拎得高高的,向周圍抖了抖,
「看哪!匠人用的石膏和薰香用的沉香都拿來入藥,還真是最毒不過婦人心吶!」
不待眾人有什麼動作,那張家小姐,他的好姐姐聞言便突然暴起,一把將洛大夫攆到了地上,少婦白皙的額角磕在門框,鮮血汨汨淌下。
那張家小姐又一把將門口案子上的東西一把掃到了地上,上好的藥材散了滿地,她猶嫌不痛快,掃掉了一旁擺放著工具的另一個案子,就是那一刻,異變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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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了!慕大夫家走水了!」
四周驚慌失措的叫喊此起彼伏,而兩個誤將煎藥用的小爐摜到地上的一筐乾藥材裡的罪魁禍首對視一眼,腳底抹油,遁了。
人群中的慕清川卻是一步也動不了,愣愣地站在火光沖天的屋宇前,生了根似的佇立在那兒,面無表情地,安靜看著一切的發生,彷彿只是停留此地看一場風景似的。忘辰君就這麼陪著他,看著周遭人流從他身旁穿行而過,呼喊著:
「慕家的雲囝仔呢?那孩子還在裡頭吶!」
他們看著偶然路過的一位身著白道袍的雲遊道人衝了進去,帶回一身薰得發灰的衣裳和一個神智不清的孩子,直到日暮,斜陽向晚,他坐在街邊,看著道人帶著那固執堅持的孩子回到了面目全非的屋子,忘辰君就這麼陪他坐著,沒來由地一陣心絞。
憑什麼倆陌生人一時氣血上涌撒潑的後果,要他一個半大的孩子來擔?大病初癒、陪著染疫父親的他,甚至沒看過親手毀了自己家的兇手,長什麼樣。
一直以來雖垂憐蒼生,卻不曾與之共情的忘辰君驀地就這麼被一股陌生的感覺滅了頂,無意識地蜷了蜷指頭,只覺心口發緊,又疼又麻,既苦澀又悵然,難受得很。此時他尚不知道,那是一種名為心疼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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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不要傷心了哦。」
各懷心緒的兩人微微抬起視線,眼前是那個小孩兒,或者說,年幼的慕雲。
長街早已寂寥,星河月夜之下,十一歲的小孩兒在兩人中間坐下,左一個,右一個,認真的遞出手上包著素色油紙的廉價糖果,不用他說,兩人也知道,那是一個腰無萬貫的年輕道長送給這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孩子的,可他們在小慕雲的堅持下還是默默將糖揣進了手心。
「這是剛剛救了我的道長哥哥給我的,道長哥哥說,糖紙剝開了,會剝掉傷心;將糖紙收好,可就可以收好過去開心的事。」
聽著曾經的自己認真一字一句轉述著來自一個認識幾日的陌生人不經意間自然流露的善意,雖然消失了的笑容沒有回來,但好歹慕清川的眼裏,終於又有了一點星光。
他想起,當初的其實本不愛多言的年輕道人還說了許多話安慰他;記得懵懂明白爹娘「去世了」,便是再也見不著的時候,幾個鄰居家的小伙伴紛紛將自己最喜愛的玩具送給他「作伴」;記得鄰家的醫館那個後來還跟從前一樣喊著他「囝囝、囝仔」,陪著他一本一本陪他讀完爹娘留下的醫書的爺爺,答應如果不懂,多晚了都給他留盞燈來問;他記得那爺爺的女兒和她的丈夫偶爾會用「晚飯煮多了」當做藉口,不由分說拉著他和道長拼一桌吃頓晚飯,記得他後來的師尊,那白衣道長,帶著他看了一天江南特有的氤氳在煙雨迷濛裡的山,一日無話,只在斜陽向晚時分問了他一句,願不願拜他為師,一同行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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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川如夢,煙塵人間何其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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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點快了起來,他們看著小慕雲就這麼不哭不鬧,待在焦黑的家園裏愣是讀完了爹孃所留下,被救下的醫書,看著「道長哥哥」變成了「師尊」……
兩人從未離開原地,眼前的景色卻變成了大好河山,變成了慕雲走過的春夏秋冬。
他們看著眼前雲囝仔成了人們口中的慕道長,漸漸在這燈火人間的陪伴下找回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眼前的一幕幕墨跡泅水似的逐漸淡化,再淡化,褪了色似的,流光溢彩,直到再次聚攏。
這便是兩人即將前往下一段記憶的徵兆了。
經歷無數次的忘辰君第一次感到心揪了起來,心道,
「頭一段便如此,那往後的記憶還了得!
也不知道後面,這孩子會不會就此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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