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落地玻璃旁,雨珠黏附在玻璃窗上,光線或折射入來,或反射而去,它們以其本性,不可遏止地前進;雨珠亦然,不可控制地將光線歪曲。兩者博奕之下,街景已是模糊扭曲。我想看得通透一點,似乎要在外面拭抹玻璃窗才可以,只是很難這麼做。
記得小時是住在劏房裏,那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封閉的小盒子。小小的牆壁上,那玻璃窗更顯得明顯。我是曾期待那小小的窗戶,能讓我看到這廣闊無垠的世界。但是每天早上,那熱切希冀的陽光不曾照進來,綠色的風景也不曾映入眼簾,因為對面只有另一座樓宇。不過,孩童是很容易滿足的。當時天花板剝落,父母在家中放了一個帳篷。我可樂得不得了,每在其中穿梭,便想像自己在草原上縱橫馳騁,逍遙自在。我自然不知真正在草原上玩樂是怎樣的感覺,但我也不須要知道。或許正是看不見窗外的風景,我反而能夠悠然自得。
孩子和父母爭執,這是理所當然的。自己父母是非常固執的人,甚至是病態性地執著。雖說父母總是會將自己的想法加諸子女身上,而小孩自然是不願意的;但和傳統的父母不一樣,我不聽話時,他們不是一種訓斥的態度,而是令人有些痛心地——像是連帶所有現實的不如意一併發洩出來——一邊哭著,一邊嘶吼,一邊打罵。父母之間吵架,也是這樣。所以我以前十分害怕父母生氣,怕的可能並不是被責罵,而是潛藏在他們心中的扭曲和無力感。小孩子縱然不能很明確地意識到,但人與人的心是相連的。那種無力感深深感染了我,紮根在我心中,而我曾經對此毫不察覺;能夠微微感受到的,只有既想安撫他們,又覺得伸出手這件事是無補於事的,這種矛盾的無奈。我曾以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長大了一些,家庭環境也好了些,便搬到了大一些的房子。這房子可好了,兩間房間,床邊大大的玻璃窗;我卻總是合上窗簾。我倒沒有多想,硬要說的,也許是不習慣吧。此時我更多了些煩惱,比如說,為什麼家人以往總是歇斯底里,是因為金錢的緣故。因此我總是想着自己如果能找到更多錢,便能幫助他們了。但我對社會的認識不足,使我對經濟的運作一無所知,只覺得作為學生,要和家人一起面對那高昂的債務是多麼困難;相比而言,同學即便在暑假能得到一月幾千,也能高興很久。那種快樂,比那幾千的月薪更加貴重。
又比如說,有次聽見同學和家人通電話,才使我了解,平常人的家庭關係。我至今仍依稀記得他和父母說的一兩句話:「你吃飯了嗎?」「一起吃吧!」興高采烈地掛了電話。我剛想問他怎麼和父母吃飯便這麼高興,想了想,便把問題吞進了肚子。我恥笑自己問問題的念頭,畢竟他向來都是這般高興的。
看見別人家庭相親和睦,看見未來前路茫茫。原來,我所身處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的,自己是「不正常」的:我多看見了一些,這廣大的世界,似乎有着「問題」。由此,我陷入了負面的漩渦。我曾也迫切地尋求着答案,於是我看到那敘述着西西弗斯面對的荒謬,和莊子的出世。我看見西西弗斯對諸神的無力,莊子對社會的失望,卻看不見他們的豁達,只是妄下了「世界是荒誕而無意義的」的結論;我多看見了一些,又看不真切。
雨下得更大了,我看見的景象,是多麼的模糊,我卻無能為力,因為蒙蔽着眼前景觀的雨珠,在窗戶的外面。
我在網絡上找到了知己,結識了一些同樣憤世嫉俗的朋友。面對世界告訴我「我便是那些問題之一」,我毫不猶疑關上了窗簾。他們說,他們早已放棄了和家人的關係,不等大學畢業,便離家出走,自己找工作養活自己,並嬉笑我對親情有着期待的天真。當時我感覺不得不認同他們,因為他們的經歷也是真切的,而這更加深了我對世界的厭惡;另一方面,我仍然堅持不想放棄這所謂的「天真」。我逐漸察覺,兒時那難以察覺的,虛浮的感覺,是對父母的「共情」。但是後者樸素的情感逐漸不敵前者。在耳濡目染之下,我開始感到,脫離這本不值得我忍受的環境,是我唯一的出路。正如唯有走出只有小窗子的房間來親眼目睹世界,才真知其全貌。誰會知道,走出這道門,便不是另一個房間呢?
外面的雨仍然未停下,我不想出去淋雨,便待在室內,等待天晴。
讀了大學,直到進入了社會,忽然之間,以前那些偏激的想法逐漸消失了,甚至意識不到過程。以前想不通的問題,好像自自然然有了答案。其中身邊的人給了我不少幫助,不同的觀點與角度和我的想法交融,令我念頭更通達,有如撥雲見日。回過頭來,青少年時的我,是偏執的;反而小時儘管什麼也看不到,還更通明一些,至少,我快樂過。我突然想到,我也有給予別人自己看到的景象嗎?
我知道自己不是神佛,不能掌控天氣,便等着。最後雨終究是停下了,那陽光無礙地透過玻璃窗照入,路上行人摩肩擦踵,熱鬧非常。我輕吸了一口水,心情比起下雨時的鬱悶,多少更輕鬆了一點。天氣自然不能控制;不過,人心的玻璃窗,我們多少是能出一份力,擦去一點雨水。
看清了街景,現在我似乎也不須要走出去了。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