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天氣:潮濕
「你是潰爛的人。」她說,海澤沒有應答。
1
大學第三年,聽聞遠在台北的T,已長成小有名氣的藝術家。
缺乏與人群的接觸,在台中生活的時間,漸漸地感覺不出。日子規律地、難以察覺地流走,像燙過白麵的水,不透明,但是淡薄。半個月內第一次出門,聚會完,趕回住處已是深夜。路燈在空中投出扇形的霧白,其中飄盪的、星子一般的微小顆粒,在皮膚邊緣持續地擾動。一如往常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具體地感覺靠近死亡。
「賺了也留不住。一張半開水彩紙就要五百元,畫壞就沒了。」開鎖,通話,關門。開燈。百日如是的空殼,觸碰到被從一個暴力的塊體中吐出的我,消化一樣吸納、吞入。浮游在了無聲息的半液體的地域,話筒那頭,T認真地對我數算日常開銷。
我在這頭默默地聽,一邊折烘好的衣服。布料暖暖的。
「所以現在找你畫畫,要付不少錢咯?」
「你要畫什麼?」
「刺青。」
「你還沒去刺?」
左手邊的快煮鍋突然激動地鳴響,水滾得淹出來了,趕忙伸手把插頭拔掉。沸騰的泡沫如吃痛的怪物觸手,畏葸地縮回金屬窄盆。回過頭來,剛折好的衣服掉在地上,軟成一團。
你不是很久以前就說要刺了?對啊。一直找不到適合的刺青師。怕刺壞,後悔。開著通話的手機擱在床上,聲音模模糊糊,像皺過的鋁箔紙。軟軟的衣服在地上,在籃子裡,在身上,捲好硬挺的衣服棒子並排在櫃子裡。
「應該還好吧⋯⋯」
冰箱裡的麵包盒空了,留下黏在壁上的幾塊軟皮。刮起來,吃掉。牛奶罐剩下一半,撕破的封口難以密合。微波漢堡,兩個,保存期限兩年--開過的大波露躺在蛋架上,裂成一塊一塊,表面凝出白色乾細的油脂。
不過,還好,假的巧克力不會壞。喂?喂,你剛剛說什麼?
T。由混亂的顏料構成的T。我久久看著繞轉著色彩的身形,發覺近幾年來,那些迂迴、散亂的顏色正在整出一個規律。汙濁的邊界分離出橘色綠色藍色咖啡色,像打蛋時遭戳破的蛋黃,又各自縮回薄膜裡,平靜、整齊。
不再是那會兒暴力的模樣了。我捲好衣服,這樣告訴他,感到十分高興。
day-˙- 天氣:無
不用別人告訴他,海澤也知道⋯⋯他當然知道。
自從沙灘蓋上一層又一層奶泡似的浪花開始,他就一直坐在這裡,跟一台錄音機講話。正確來說--是等它講話。這台破爛的機器早就失去其他功能,只能發出重複的句子,還模糊難以辨認,像極他年輕時看的異形電影。
太不正常了。他低頭不看上面的海流。
說老實話,這東西的聲音,是非常不好聽,他心想。但這機器甚至不是他的。就基本的道德良知而言,他本來就不該僥倖地霸佔這塊爛盒子,當然,也沒有資格去抱怨什麼。但誰會在乎?破爛的東西,就是貨真價實的破爛。難道不是嗎?因為不被需要了,沒有用了,才變成破爛的,那是它們共有的狀態。因此,處於破爛狀態的物體,是絕對自由的、是無歸屬的,誰想霸佔都行。
他看著靜止的奶泡一層層堆起來,一支鏟子橫地剃過去,把奶泡剃成衛生紙似的一捲,扔到浪的後面。
只要那盒子願意。是的。她願意嗎?
奶泡融化了,又滾上來。
你是的。你是潰爛的人,你是⋯⋯你是潰爛的。你是潰爛的人。破爛的錄音機顫巍巍地捲動,心虛地滑到一旁。
day-- 天氣:無
「灰階慢動作錄像裡,一個男人蹲坐在高椅上,隨著高椅的搖晃失神地擺動。此時,低沉沙啞的旁白,長間隔地唸出一組關於遺棄、破損的意象的二字詞語。畫面淡入黑幕--淡出--淡入--重複,散佈光點的飄搖的黑底星圖淡出--淡入--男人淡出。如此反覆、緩慢、迷幻、囈語一般的片段,最後以詞語的了結,永久淡入終結的黑幕。『微光⋯⋯明滅。』」--陳界仁《中空之地》
2
玻璃另一側的陽光溫暖極了。小徑旁的闊葉樹靜靜地曬著,不太晃動,看起來十分悶熱。
小桌對面,T的手腕貼在桌沿,斜立起裱褙的菜單,興致很高地挑選。在關渡生活得久,他的手背比從前更白,隨著十指彎曲扣住紙片,顯出骨骼和青筋的線條。他的指節纖細,甲緣像梔子花新綻的花辦一樣柔軟。
「你喝什麼?」
「花茶。」
哦。他又埋頭看了看,要了一杯奶蓋巧克力。
木室裡什麼都好精巧,有古樸的味道。四散的擺設那麼和諧,好像每個物件都正處在對的位子⋯⋯又或者不在,但是妥協。小銅鐘,乾燥花,空氣甜甜的,薄紗一樣覆著鼻子,沒有其他客人。
「你們學校真的很漂亮。」
「你講過了。」
是嗎?零散的藝大學生行經窗外,上身平穩,下身腳步迅急,端著雕塑趕場似地,一路削過閃閃發亮的地磚。到底為什麼要在大學裡蓋咖啡館?
「因為做得到吧。而且,想蓋就蓋,也很藝術。」T補充。
飲料擺來。我看著T拾起手機拍攝的那杯。巧克力上的奶蓋厚厚的,柔軟蓬鬆,比T的掌心還要白。奶泡的表面撒了一筆刷深褐粉末,有些暈開,又稍陷出細小的凹洞。那是什麼粉?原本的樣子多好看。
可能,就像T所說的那樣吧。他垂著長長的睫毛,單手扶著耳際的細髮,杯子抬起,傾斜,放下,上唇描摹著一行白色泡沫。花茶熱蒸的香氣薰得我恍惚。T的雙脣緩慢移動,細細的泡沫,由左而右,慢慢地被舔舐去。
做得到所以做,做不到所以沒做。本來在這人世間能做什麼、該做什麼,都不是一個人自我的意念所能控制的。T與生俱來的才氣,在失歡的童年裡飛速茁壯,使他如今得以坐在這裡,自適地旋轉濡濕的杯壁。他是天生藝術的靈魂,加之生理結構上的合適。他不能不要他的才氣,妄想成為一個庸碌平凡之人,否則他的思緒會在乏味、壓抑的生活中加速毀滅。藝術性是這樣的--牠讓你在投身創作的過程中,得以與根植個人生命的痛苦取得平衡,又循循善誘,要以心靈的過度敏感,讓你毀滅。這些仰賴藝術存活的靈魂,若不是年少有成,就是墮入深淵,別無他法。
或許,或許這本就是T該受的贈禮。公平的。
T。他的上唇濕潤,眉眼透出擾動不安的烈焰,凝視著飲品塌陷的地方,安靜地問我要不要嚐嚐味道。自然的規律、基因的隨機組合。亂數抽選的生命歷程,造成T和我易逝的年華裡無法挽回的不同。這樣的過程,並沒有任何人為肇因,也不可強行再造⋯⋯我是說,沒有一種假設,是假設可以更改某一個因素,來使已發生的事件不發生。試圖以藝術性來對自我的創傷做抗爭,浮沉撲打卻一事無成的一類人--我們一般稱之為「平庸」--最終將要被意識裡膨大升溫的衝突燒燬。活下來的,就成為焦油一般,無用又易燃的思想犯。想做什麼,能不能做到,年少無成的人、才氣低劣的人,在這人世裡本就下等。
事實。生活就是一個又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經濟環境的不同、人格特質的不同、家庭教育的不同、大腦構造的不同。這些並不是成敗的藉口,卻造成了不同的天命。
天命如此。T如此,我如此。只要遵循其道,就能堪堪存活。這樣一來,便不必一再地抗爭,一再挫敗,並認知到自己有所極限。現實的行進如此天真無邪,沒有刻意的迎合,也沒有惡意的違背,讓我們每一個人別無選擇。
T抬眼看我的時候,小徑的反光刺過來,亮得晃眼,一下子慌亂遭奪去心魄。柔軟純白的奶蓋,羸弱不實的堆積的泡沫,幻象如此濃密、巨量,陷我入世界運行無惡意的缺口裡。
day˙˙-
「啊,所以你奶泡嗎?」
他的眉間皺起,搖了搖頭。「奶泡啊⋯⋯」對方煞有其事地點頭。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沙岸上有一點一點紅色的血。那人輕飄飄地在上空,搖搖擺擺地晃盪在半透明的人潮裡,部分軀體偶爾露出,又復被遮掩。他坐著,把頭抬得老高,試圖在擾動的群體裡找出剛才說話的那個,卻一點也分辨不出。
這才是吧,他有些恨恨地想。感覺到脖子疼了,他低頭搜索紅色印記的去向。但人潮裡的傷口早已快速復原,連疤痕也透明下來,整齊統一。
3
電話鈴聲不斷地響。父母親的,家裡的,我的。聲響此起彼落,語言流泛在灼燙的空氣裡。對啊,沒有啦,謝謝、謝謝。來,姑姑打來恭喜你。手勢揮動不停,意義傳遞。謝謝姑姑。沒有啦,還好。哈哈。聲音糊糊的,螢幕上的名單糊糊的,書房裡那櫃見不得人的書背糊糊的,塗在巨型剝落的古油畫似的地面。
小小的城市。小小的體制。小小的彩球在小小的人際裡相互拋接,歡快熱切。我失重游移的軀殼在欣喜的苔群裡此起彼落,驚慌失措地翻滾。恭喜,謝謝。好不容易考上了,就好好讀,不要搞那些了,知不知道?
T轉過來看我,手上也握著小小螢幕的名單。我瞪大雙眼,腳下的地板崩落,仰望T踏在掉落的邊緣,目光迷離。記者到了,校長也到了,年少有為的學生被聚集起來。粗重的鎖鏈從遠方墜來,降臨在我細弱的頸項,相機喀擦喀擦。
學校的心理師,在採訪結束之前就走了,留下小小的蛋糕給我。恭喜你。相片輸出,登報,誇張的文字在網路和紙本間流傳。叉子切開融化的乳酪蛋糕,一團一團掉進嘴裡。
鏡頭漆黑,而且深長。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記者低頭,學生抬頭,當然有。
你們找錯人了,失禮了。在場的各位打擾了。我沉默的聲帶在人群裡高升覆滅,迴還反覆,高舉的臂膀化作一口口嚼成軟糜的蛋糕汁液。不被看好的日子裡,突然塞滿了聚餐邀約、貼圖、來自同儕四面八方的調侃、獎賞一樣的禮物--以及打開家中大門,看見母親一張張從各家報紙剪下來,小心釘好了一疊報導,鎮壓似地置在桌子最中央。
那兩天四處刊登的那合照,其實混入了遭錯認的分子,沒有人發覺。光榮的集合體,我被含括其中,卻是因為大大地失敗了。這社會從不允許年少無成的人踏上非主流的道途,而我的靈魂質采深切地貧乏。現實的限制從容不迫地展露於前,指認我為下等的人。在這場證明與被證明、有為與無為的戰役中,我持續地戰敗,最終自知不敵,換上襯衫與白鞋,往家族慶祝的長桌裡入座。
day˙--- 天氣:無
海澤想了很久。
這沙灘,這聲響,終日不變的景觀,他有些厭煩了,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一直待在這裡。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上去嗎?不太可能,一般人多少會試一下的。但是,上去應該不難吧?如果他有認真嘗試過,應該早就成功了。
海澤不太確定,那迴繞不止的海流,是否就是心安理得的途徑。但所有人都在那裡,頻繁摩肩擦踵,他們的生命肯定有不少錯雜的連繫吧。遠遠望去,他只能看到幾座遙遠的孤島,與他平平座落,在海潮底下。如果他們既不能跨越孤島,也無法上到海潮,那麼自然將他們置放於此,又是因著什麼呢?
海澤認為,自己只是不夠努力罷了。於是他猶豫地嘗試跳躍,身體卻一下子往上抽飛,撞上海流的底部,又飛速墜向沙岸。頭痛欲裂,方向感全失,回過神來,又不小心踮了一步,無法遏止地在兩岸之間反覆撞擊。
day-˙. 天氣:未知
「你是⋯⋯」
「你是⋯⋯」
「你是⋯⋯」
4
「T,我在想,我可能做錯了⋯⋯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去爭。像這樣缺失地活著,而不要去想缺失,也沒有什麼不好⋯⋯」
5
從小到大,指稱我面相良好、福澤深厚的人不在少數。大約是捏捏耳垂,看看額頭或下巴,就從不曉得什麼研究裡得出了結論。
「你這裡這樣哦⋯⋯」他們會這樣開頭,同時,自己對自己點頭稱是。
這真是蠢到家了,我有時候這麼想。一個人是不是幸福美滿,可不是單單的長相就能決定的。尤其是尚未進入社會群體、無法對外界做出反應的幼齡階層。在那段時間裡,一個人完全無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他所有對世界的感知、正要經歷的命運,將全只由身邊的人,決定如何對待他而定。
如此無力的階層。
幼童。
在一位幼童的世界裡,只要有一個做出了錯誤的決定的人出現,這個年輕的靈魂就算半毀了。無論此後有多少帶善意的人前來,那都是沒有用的,人格、心靈的發展,在那個時刻已被破壞。一個發展不完整的人格,要如何去過完全的生活,要以什麼樣的姿態,去與這過早賦予他殘忍的經驗的世界共存,我實在不曉得。假如面相之說如此精準,那麼,那錯誤的人,所做的錯誤的決定,是否也是面相裡的哪一個因緣,所種下的結果?是不是有那樣一種面相,註定擁有它的個體,必須在成長之初,就遭遇人世間刻意、暴力的不善的對待?
面相是虛無的。以面相去猜測一個人的命運,非但不邏輯、也毫無意義。因為人的內心有數以萬計不同的險惡,沒有任何一種面相能保人安全,也沒有一種,就代表了一生好運。
即便如此,我其實還是信任面相的。面相與人的關係如何,說平實一點,就只是統計而已。這些統計、與讀統計資料的人,他們有什麼理由,需要在這種無利弊的事上弄虛造假呢?那只是一種經驗的推論而已。或許他們仍可以藉此推論某人的性格,而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事件的發生、面相的形成,其實也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偶然而已。
若非如此,那麼參與我成長的,那錯誤的野獸,與來不及察覺,就已被奪去的那一片童貞的靈魂,也都是福澤的一部份嗎?
6
T和我有個默契。打從我們分別走上追尋和償還的道路開始,就沒有任何一方,再提過以前的事情。比如--我不會問他,他還恨不恨他父親,他也不會再試探那位親戚的下落。畢竟,截至人生方向的選擇為止,造就我們當下的心智、使我們的生命必須有所追求的陳年往事,都已經失去實質上的意義了。無論我們需要什麼,前方自不自由,死去可不可惜,事情至此已成定局。
再多的遺憾,再多的苦衷,都不能替誰改變現實。
偶爾想到這些,我僅能用一句話來寬慰自己。那是邱妙津在《蒙馬特遺書》裡寫到的:「世界並沒有錯,只是我受傷了。」
day..- 天氣:未知
海澤躺了下來,凝視透明的海流。
7
從國中的公民課程開始——不,也可能是小學,一個似乎非常重要的心理學概念,就被含括在課綱中。我們一路升讀,對這個概念毫不陌生,甚至可以對他的名字倒背如流,但卻從未親身去接觸他、理解他。這個馬斯洛三角形,彷彿是一個遙遠的準則,雖然被奉為圭臬,實則價值感低落,並且不合時宜。
即使與這個概念共處十年有餘,我始終只記得住他的一小部分:最底層是生理,頂端是自我實現。顯然地,這位馬斯洛先生,把人生的完成度分級了。他設置了一個三角形,明確地告訴我們,什麼樣的追求是基本的、低等的,什麼是高尚且難得。但有誰--無論富足或貧困--願意在享受或掙扎生活的同時,被一幅高高在上的圖表,試探他的生命有多不精神、多不完整,並被提醒去思考自己缺失的部分。那畢竟太凸顯人類生命易有的缺陷了。這可不是哲學當道的希臘時代,而是物慾旺盛、重視社經階級、缺乏勇氣與覺察的現代化社會。
這位馬斯洛太過誠實了。兩手一攤,就告訴你,你那汲汲營營塑造的生命,不過這樣而已。這或許是他最終淪為無用的教條的緣故。
馬斯洛,你知道嗎?人類是禁不起試探的。
在這短暫而苟且的人生裡,除了幾年不懂事的肆意發洩,我再沒有逾越過理性的邊界。過往的創傷已安排得當,也不再為反覆夭折的自我哀哭。只是日復一日地晨起、漱洗、進食、工作。生存至此,僅僅是普通地過著日子、普通地把自己活得體面,普通地學習把遺憾歸位。漂浮在這烈火的餘燼一般,濕潤、柔軟的流年裡,我已與這世界的運行取得平衡,也懂得以穩定不變的生理數值,證明生命已尋到出路。
只是,當偶然從交互穿梭的燈流裡,瞥見自己的模樣,我就只得再一次了解,當命運如此純真、堅實,只有善意的欺瞞,是面對世界最好的方式。如T的搜尋歷史裡,再沒有出現他父親的名字,如我為我的童真不發一語。如這世上存活下來的每一個人,最終成為那木室裡的所有擺設,對無力抵擋的安排妥協。
如大一那年,偶然與從前的心理師共進午餐。他稱讚我,如今復原得十分得體,長成了很好的樣子。
謝謝你的稱讚,老師。那當然是發自內心的,我們兩個都是。
9
於是,這幾年來,在相距三個小時車程的都市裡,我和T分別以各自的模樣,巡梭在漫長的日常之中。此後活著逐漸像某種儀式,虔誠地移動,彷彿一支專心致志、沒有過去與未來的鑿刀。刀尖來來去去,在不同的時刻,偶爾我們因迎風群起的麻雀靜止,偶爾在冰冷的房室裡徹夜不眠。有時,我們去到彼此的都市,知道日子如何、世界如何,在酒與歌裡以傷痛與藝術造橋,然後冷無表情地回到原本的生活。
城市如此之大,有時候感覺,這時代的人的同質性,是經痛一般,悶熱、脹痛、無藥可解的憂愁與質疑。我們是千萬個徬徨的靈魂的其中之一,痛苦著這群體的痛苦、哀悼著這城市的哀悼,並在反覆上演的微小、內斂的悲劇裡各自生存,互相理解、卻又互相隔絕。
因此,每當從某人的耳機外,聽到熟悉的聲響,或感覺迴避彼此的目光,我只能以私自的祝願,去回應彼此輕柔的揭穿。
T告訴我,他逐漸明白這是一個誠實的世界。在這其中的我們,之所以遲遲不能灑脫,僅僅是因為不夠誠實、無法察覺自己真正的願望而已。假如能夠傷心的時候就哭、窒息的時候遠走,假如能夠認清、並接受自己現在的模樣,或許就可以再接近快樂一些。
是這樣嗎?T。那麼,我現在就向你承認。我要承認我還不夠勇敢、不夠溫柔,仍然不夠去成為這世界適合的樣子;承認我仍把曾經歷的所有悲傷,怪罪在那一無所知的幼童,與那年少無成的少年身上。
親愛的T,假如我現在就承認:我為自己如今成為的人,感到由衷的抱歉。那樣的話,你會承接住我墜落的軀殼,告訴我,我已是自由之身嗎?
day 天氣:晴
在聽她說話的同時,海澤捉起腳邊的一把沙子,輕輕地漏進自己的眼眶,一邊身子也慢慢地漏下來。
浪有聲音。現在除了浪和破盒子的聲音,他什麼也沒有。沒有奶泡的疑問,沒有衛生紙捲,沒有乾涸的褐色印記,沒有破盒子,沒有海。形體已經消失了。本來,如果沒有任何知覺的證明,甚麼都是沒有的,他再一次想。
此時他的眼袋變得沉甸甸的,腦裡也沉甸甸的,他與沙子一起,半張著嘴,仰躺在溫熱的島群之間。
「你看見了嗎?」她問道。
我看見了⋯⋯他說。沙粒聚成一條細流,瀉出他的眼角,傾回到沙群之中。海潮之上,黑夜之巔,他發覺,自己正在目睹一幅前所未見的美麗的畫像,胸口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悸動。一種強烈的預感於是降臨:此時、此後、漫漫無期的一輩子,他將要永遠躺在這裡、屬於這裡,融成某一部分的乾燥沙群。
終於,睜著盈滿沙粒的眼窩,他對眼前的景象,獻出了完全的臣服。他徹底地明白了,即便在海潮的背後,也不會更多的拯救。那裡僅是一幅遼闊、擁擠的星辰,在所有人所身處、卻無法觸碰的,這將他們遺忘了的世界,視若無睹地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