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小誌-文字旅程印刷版徵稿（1） - 花期

０

　　成為一個乾淨規矩的人，皮膚泛紅、刺痛，泡沫從蜷曲的毛髮裡捲出。

　　新的洗髮精有菸草的味道，有點像某牌無糖的提神飲品。氣泡啵啵啵地竄出，併發微小的霧氣。她蹲在濕潤的磁磚上，手握綠塑膠毛的木刷，刷洗白色的內衣。泡沫隨著反覆施力的動作擠出，被流經地表的薄水牽引，旋轉，漂流到她的腳趾縫間。

　　一顆顆黏結的小小星球。

　　內衣被刷得翻起毛球。她拂去多餘的泡沫，拾起肩帶，將衣物拎起。細帶下懸掛的濕重織物緩慢地旋轉，滴落，發出纖維拉長的細微呻吟。

　　她沉默地握住內衣，站起身來，走向水龍頭，把內衣扔在水柱的下方。

　　那不是罕見的事，她心想，對所有人來說。那種好像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的感覺。被水柱擊打的布料持續鼓動，像瀑布下迴還往復的石塊。石塊急促地旋轉，岸就在旁邊，它本應停止的地方，但到不了。她在哪裡看過的瀑布呢？那樣色彩攀緣的岩塊，安靜的樹林與轟動的蟬鳴。她仰望高處，白帶嘩嘩地垂落。

　　帶泡沫的水花濺上她的腳踝，在暗室裡幾不可見。她轉身，套上剛燙好的白色襯衫，躺上疏於整理的骯髒的床。潔白的布料表面依附著她的肌膚，在陰影裡撫動，掠過堆置著的過期雜誌，與未拆封膜的書刊。揉皺的廢紙死氣沉沉，連同焦黃軟爛的花朵，癱倒在覆滿刮痕的地面，被幾道銳利的光痕切開。

　　「＿＿，水滾了。」

　　她安詳地把第一顆釦子扣好，雙手交握在肋骨上，維持莊嚴肅穆的姿勢。粗糙的床單毫不羞怯地伏貼她赤裸的腳跟。安頓好之後，她的嘴角忍不住地微微上揚，腳指不安地搓動，嗅聞到逃竄在空氣裡的那一股細微的興奮。

　　她看見了。

　　院子裡，冒煙的土壤上，花謝得很軟。不可回復地。

　　那興奮增生成一浮甜蜜的泡沫，綿綿軟軟的，又細又滑，搔得她心底一陣潮熱。這一切都是那麼凌亂，那麼缺乏秩序，必須被丟棄、更新。在這場轟動陰暗的殘局裡，只有她是乾淨的，只有她是規矩的，值得最正確的生活。

　　窗戶上的木條安靜地唱著歌。

－１

　　「＿＿，水要滾了。」

　　外頭傳來一聲野貓的哭嚎，刻薄、嘶啞且銳利。她將瓦斯爐的旋鈕轉回半圈，火突然熄了。正在湧起細泡的鐵鍋一下就安靜下來。

　　這是第九十九夜。

　　貓間斷地叫。聽說那是交媾的聲音，她鄙夷地想。什麼聽說，其實就是些缺乏根據的謊話而已。怎麼會有人看過貓的交媾？牠們柔軟又脆弱。她曾經看過一個故事，一個人掐住貓的脊椎，輕輕一捏，就碎了。那麼弱小的東西，怎麼可能經得住交媾的過程。就算有，那也只會是瀕死的聲音。春是貓的死季。

　　她赤腳踩在地上，試圖將瓦斯管的活塞扭開——是扭緊才對。她心想。錯誤的訊息真是無所不在。空的瓦斯桶隆隆地滾開，新的滾了進來，對髒污的瓷磚發出輾壓的聲音。

　　貓又嚎叫了。這次她厭煩地將鐵門關上。

　　陳在外頭大喊。她的喊聲既遠又模糊，是坐車穿越人牆時聽到的聲音。相隔的空間削去了話語的意義，留下空泛微弱的觸手，在她耳畔抓空，消失無蹤。陳想說些什麼，或急欲表達什麼，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陳在外頭一定聽得見貓的叫聲，但她也不在乎。

　　那是當然的。比起在乎貓如何死，她更懷疑是不是從沒有人教過牠們禮貌。什麼禮貌？交媾的時候，應該保持嚴肅與安靜。那應該是莊重的、死寂的，充滿汗水與曖昧淋漓的張開與進入。喊地這麼張揚，真是放蕩又浮誇。

　　陳的喊聲停止了。她知道陳去了哪裡，一個充滿幻惑與鮮豔的粉紅的地方，並且一定偷走了她的火。

　　她後退半步，嘗試性地扭轉開關。點火器發出劈啪的聲響，短暫的微小閃光，但火終究點不起來。她嘆了口氣。痛苦的時候應該安靜，她心想，該要有人教育一下這些貓了。牠們都應該像她煮著的水，沸騰的時候，也要很安靜才行。

－2

　　院子裡的花開了。

　　早晨出門的時候，看見插在盆栽裡的竹竿上，掛起了好幾朵紅色的花。她伸手觸碰橢長的葉子，感覺到光滑、覆蓋灰塵的表面在指腹摩娑，顯得恍惚不實。

　　這植株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了。比起一旁的其他盆栽，它似乎只是一個勁地往上拉長，整體看起來又細又瘦，分枝稀疏短小，一點也沒有夏季的樣子。

　　她又抬頭看向植物的頂端。白熾的亮光從層層疊疊的黑影間刺出來，落在她因被扎痛而闔上的眼皮。那讓她模糊地想起了一些畫面－－也是夏。那時的光既軟，又錯落不齊，平凡地降臨在淺粉橘的視野裡。

　　然而她很快地感覺雙眼被曬痛了，趕忙低下頭來，恰好對上那朵橘紅色的花。在這麼近的距離，她才發現那花瓣滿是皺褶，既薄又軟，隨著夏季微弱的風一顫一顫地吐露黃色鮮豔的花心。

　　她久久凝視著那朵花，忽然擰緊了眉頭。

　　在紅色軟辦的中間，一整叢黃色的小顆粒就這麼挺立著。這樣真的可以嗎？那些顆粒是成熟的、繁衍的、彷彿在暗示對授精的渴求。相較起來，玫瑰就有教養得多。在她腳邊就有一盆玫瑰，只是還不開花。玫瑰之所以好看難道不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看過他們的花心嗎？她憤怒地想，他們都被緊緊包裹著、覆蓋著，層疊地細密地保護著，一直以來都是，這才是具有母體性的人應該做的。那樣柔軟舒爽的花瓣觸感，辦頂微微內彎，尚未盛放就伸手撥開的話勢必迅速凋軟的脆弱的花蕾以及－－

　　「＿＿。水在燒嗎？」

　　陳的喊聲傳來。她聽起來很著急，催促她把火關掉。她厭煩極了，直起脖子，轉身要往馬路的另一端走去。

　　陳是小偷。她不斷地試圖偷走她的火，讓她熄滅，像陳，讓她接受、順從。她走得越快，離喊聲就越遠，陳的字句開始變得薄弱，在夏日委靡的熱風中迅速消逝。但她一踏上對面的白線，又忍不住回頭，去凝望那株細長的植物，然後反過身來，往前走，又停下來回頭。

　　植株在陽光下搖晃。在這猛烈的熱浪所激發出的柏油的反光裡，那植株一邊開著純紅色柔軟的花，一邊微弱地顫抖，土壤鮮豔潮濕。

－3

　　車子裡的空氣很乾，瀰漫著不討喜的陳舊氣味。她淺淺地呼吸，前額斜靠在安全帶頂端的固定處，飛速掠過的樓房間隙在車裡投下鮮明的光塊。

　　這路上會經過一間幼兒園，雙語的，附整組的遊樂設施，就在下一個路口右轉。一般日子裡，一到黃昏，孩子們就會踩著赤裸的足底衝出教室，在黑色的軟墊留下凹陷的痕跡。一個個彩色的塑膠小球從指尖拋擲而出，飛越藍色的溜滑梯、帶刻痕的塑膠穹頂、挖滿孔洞的空中隧道，落在另一雙脆弱的手掌中。那些既軟又白的手掌十分脆弱，薄薄的皮膚在遊樂器材的繩索上反覆摩擦，留下淡粉色的印子，以及嫩嫩的浮腫。

　　她吸了一口氣，將額頭從車窗上移開。粗糙的手指分心地滑上她的袖口，在上臂留下揉捏的痕跡。

　　那些孩子是真的以逃跑為樂。他們開心地尖叫、跌倒，因肉體的碰撞而感到興奮。在他們的腦袋裡，這些戰爭沒日沒夜地持續，而他們是壯烈的士兵，逃命似地互相追趕、攻擊，高聲呼喊，爬上該爬與不該爬的高處。

　　天真爛漫的遊戲。然而那戰爭實在打得太久了，她在被追趕的激情之中奔跑，爬上空中隧道的頂部，踏著圓弧的表面推擠、閃躲，臉上的肌肉又痠又燙。那時有涼涼的晚風，溫熱的黃光當頭傾倒，整個遊樂區都閃著濕潤、溫馴的光澤。她大笑起來，身子向後一仰，卻看見了那一片血橙的天空，正獨自壟罩在她一個人的面前。

　　從那之後，所有人都在遊樂設施上了。

　　她一下子發覺自己碰觸到了地面，胸口被羞恥填滿，只能伸手拍打污黑的皮膚。戰爭還在上頭持續，然而她已觸犯了一條至關重要的法則，被放逐在布幕的底端，再也不能爬上那座五彩繽紛的遊樂設施。

　　那些靈動的身影在夕暮下跳躍、追逐，大笑大鬧，成為一個又一個放光的剪影。設施旁的圍牆種滿開金黃球花的矮灌木，她一直站在黑色的地面，伸手握住黃色繁衍的象徵。

　　陳在哭泣。快樂是有限的，想到這她就感到傷心。水還在燒，但車子在路口右轉，她注視著車窗上飛掠的倒影，很快地遠離了那座敞開的雕花大門。

（4）

　　她醒過來，一隻青鳥停在她的窗沿。

　　「你為什麼來這裡？」她坐在掛簾裡，對青鳥說話。

　　「讓我進去吧。」青鳥說。

　　「我的房間很髒。」

　　「樹枝也不是乾淨的。」

　　「我的衣服很髒。」

　　「黑煙也汙染我的羽毛。」

　　青鳥在木製的窗沿上來回跳動，發出好聽的鳴叫聲，一邊啄動她面前的掛簾。她盤坐在地上，看著那隻野獸的影子，思考，流汗，粗糙的手指開始脫掉自己的上衣。

　　青鳥不說話。她的衣服被拋在近門的角落，短褲跌在腳邊。她抬起手腕，拉住鎖骨上的束帶，粗糙的指腹在背脊周圍曖昧地撫動，陷入年輕的肌膚。

　　「你是自由的。」她說。青鳥的影子面對掛簾，裡頭細薄的覆蓋物輕柔地飄落，連同她垂墜的髮絲。她的後腦乖順地服貼在木製上蠟的地面，注視掛簾的視線緩慢地移動。

　　「我天生如此。」青鳥說。

　　影子在光滑的木板上錯動，分合。她彎起雙腿，側著脖子，看見青鳥微微舒張起羽毛的形狀，膨脹，巨大，她就向那裡伸出手來。

　　「而我就不是嗎？」

　　她突地掀開掛簾，空氣被攪得在房裡激烈地捲動，掃起散亂的廢紙。一隻鳥停在窗沿上，注視她赤裸的乳房反射出日光，在掛簾翻飛的薄影中綻放、焚燒、龜裂，猶如吐哺而出的焰紅花朵，花心的深處燒起火來。

　　鳥類騰起翅膀，頭也不回地飛走。

－５

　　從第七十九天開始，她數算著。水是從什麼時候燒起的，她知道是為了什麼嗎，在那一個時刻？陳應該更加清楚。火燒起來的時候她也在。重疊的印象模糊成一團，突出堅硬的色塊、水底加速離地的氣泡、意欲放生的蝴蝶碎片，盛開的花與深褐色土壤，尚未冒煙的土壤。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想的？

　　第二十天，陳在她背後急迫地呼喊，像第一天。

－６

　　第十九天，她在木地板的深海遇到與她面貌相似的女孩。

　　那女孩穿著一襲繁複的紅紗長裙，肩部與鎖骨裸露，背部呈橢圓形的挖空，直至尾椎的上緣。女孩抬起手臂，與她跳舞，他們在木地板的海底不斷地旋轉、跳躍，互相拉扯，撫摸彼此的骨肉。

　　「陳。」那女孩呼喚她。

　　她獻給她一朵紅色的花，花蕾未開，球形的頂部像極一朵向外延伸的短魚尾，花瓣的邊緣微微內捲。

　　木地板的海底鋪滿了剛剪下的花球。

　　「陳。」她嘆息。她看著她，把層疊包裹的花瓣一片片撥開，花瓣的基部發出微弱的斷裂聲響。她張開手，向她展示一朵盛開的花。她既著迷又惶惑，忽然發現在花的後頭，綁帶靜悄悄地滑脫至兩肩的邊緣。她衝動地想伸手拉住，卻看見自己赤裸的肩膀，垂掛著兩條紅色鮮豔的綁帶。

　　她抬起頭來，注視著花。

　　她啐了她一口唾沫，落荒而逃。

　　第九天，床上的人翻了身，落入木地板的深海，胸裡灌滿生水。

－７

　　第二天或者第一天，她有點記不清楚，花盛開得很快，又很多次，重複一樣的週期。她躺在凹陷的床上，仰望漆黑的天花板。木紋在平滑的表面上擺動、旋轉、交融。地面上，牆壁上，天花板上，漣漪在黑暗裡旋繞，無聲無息，安穩平靜。除了乾黏撕裂的洞穴，濕氣在空氣裡融化。

　　她喊得太多了。她的喉嚨沙啞、乾燥，泛出混濁的腥味。

　　她嚥下口裡的津液，翻過身來。

－

　　院子裡多了一盆半身高的樹苗。

　　早晨出門的時候，看見插在盆栽裡的竹竿上，依附著細長的枝幹與稀疏的葉片。她伸手觸碰綠色的葉子，感覺到光滑的表面在指腹摩娑，清新、滑嫩，而且可愛。

　　「這是石榴。」

　　陽光激烈地灑在她身上。這是夏，夏的光猛烈、炙熱、張狂，決斷性不容否決地降臨。風微弱地送來，萬象甦生，石榴樹橢長的葉在耀眼的柏油反光裡搖晃，生長。

　　「石榴夏天開花。」

　　水柱從彎曲的橘色橡膠管湧出，淋在濕潤的土上，閃閃發亮，沖刷起細小的營養土。水柱移走，積水緩緩滲下，浮動的灰塵逐一吸附回土壤裡，又靜止不動。水花濺濕了莖的根部，淺咖啡的地方呈現斑駁的深褐色。

　　解說還有更多，但她沒能聽清楚。她只看著花，覺得漂亮，想像結果。美味的果實，漂亮的果實。她的思緒飄得好遠，遠到突然凹陷，一種對未來的想像突然空去。她並不知道那是不安的感覺，但現在經常輕易地想到，若她知道。

　　「不要果實的話只有一種做法，就是及早摘花，那時候的花最美。妳知道嗎？像這裡，妳看。柔軟，漂亮，大小剛好。多可愛，妳看。」

　　石榴的花很美，大紅色，柔軟，誠實，舒坦。她抬頭仰望小樹的頂端，豔藍的天空回望她，遙遠而輕婉，善意地包裹住她的所有疑惑。

　　她的胸膛泛出紅痕。

　　她終於伸手抓住粗糙的手指，回過頭去，聽見高大的身影這麼說：

　　「肚子餓了嗎？來吃點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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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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