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典禮一結束,倪路就去找范老師領了兩張申請表,回南食堂削了半個多小時土豆皮開始分餐。中午到南食堂吃飯的學生沒早上多,聽食堂阿姨話裡的意思,基本上只要學生們沒什麼課上,他們大多數會選擇到校外解決。一是在校外逛街順便吃點東西;二是以後天天都得在學校吃,再好吃也會膩,有機會還是會想吃點別的,而且還能和同學聚餐喝酒──學校食堂禁飲酒。
倪路他那五個舍友大抵是去校外吃了,中午倪路沒看見他們,不說微信群,他連手機都沒有,無從得知消息,自然也不知道他們上哪了。
倪路習慣了獨來獨往,不覺得這有什麼。
一點半,倪路離開食堂回到宿舍,打開門口一看,宿舍裡一個人都沒有。
倪路拿出他領回來的兩張申請表,坐下來認認真真填寫完畢再三確認無誤才仔細收好。
倪路沒有午睡的習慣,閒著也沒事,坐在椅子上看看窗外頭的綠意盎然,他起身從櫃子裡取出一塊板子,自筆袋揀出一支用了大半截的2B鉛筆,拉出椅子換個方向,打開板子夾層取出一張普通的A4白紙,用夾子固定,面對窗戶下筆畫了起來。
筆袋是他自己縫的,畫板也是他自己做的,都是獨一份,根本不比外頭賣的差。畫板他已經用了五年,木製的薄板邊緣已經被磨得光滑圓潤。
倪路有個習慣,只要是他能做的,就不會花錢買。有的人覺得這是種情趣,倪路只是能省則省。
倪路是個不論做什麼事都能很快進入狀態的人,畫畫亦是。此時只剩他一人的宿舍恰好也給了他能夠專注的氛圍。拿起筆的那一刻,他就鑽進了自己的世界裡,302宿舍外,其他宿舍同學們的嬉笑說話聲,走動打鬧聲,都被他隔絕開來,如同兩個空間。
他的眼睛,他的世界裡,只有面前的紙,眼中的畫面。
就連呼吸,都悄無聲息。
只剩鉛筆芯在紙上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倪路喜歡畫畫。
時間過得飛快,倪路在紙上描出眼前畫面的整個輪廓,就已經過去兩個多鐘頭。
倪路停下筆,打算有時間再接著畫。
用過的東西都放回原處,離開宿舍,把填好的申請表交上去,到圖書館逛了一圈,借了兩本與專業相關的書,往食堂方向去的時候,走上另一條沒走過的路,剛好看見各大社團在擺攤招募新社員。
學長學姐們都很熱情友好,社團種類繁多,舞蹈、攝影、書法、辯論、吉他、美食、繪畫等等。擺滿長長一條綠蔭道,一眼望不到邊。
即便是美術社,倪路照樣目不斜視走過去。
「哇靠,居然連理髮社都有!」
「怎麼樣,小學弟,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理髮界響噹噹的Tony老師的隊伍,成為一名掌握別人腦袋的真男人?」
「額,我再想想……」
理髮社學長左手梳子,右手剪刀,笑咪咪地咔擦咔擦,「只要加入社團,大學生涯都能免費理髮哦!」
「……是提供自己的腦袋免費給其他社團成員練手吧。對不起啊學長,我對我這顆獨一無二的珍貴頭顱還是很愛惜的。」
「欸欸欸,別走啊學弟,咱們理髮社今天還有特別活動,只要進來都能免費理髮!」
倪路停下腳步。
學弟一聽,走得更快,深怕慢一步自己一頭濃密的頭髮變成狗啃過的西瓜,「不用了學長,謝謝了學長,我走了學長!」
伸出爾康手,看著學弟飛速消失的理髮社學長發出惋惜的重重的一聲嘆息:「害!」
又跑了一個練手的。
轉頭,看見停在他們攤位前的男生,理髮社學長再次目露凶──咳,友善的光芒,他笑咪咪地,人畜無害地,「這位同學,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理髮社呀?」
倪路笑笑,朝手拿剪刀的學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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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快八點,倪路回到宿舍,302寢室的其他人已經回來了。
李密嘴裡咬著根棒棒糖,戴著耳機盤腿坐在椅子上用筆記本電腦看視頻,扭頭看見推門進來的倪路,立刻把耳機摘了,取出嘴裡的棒棒糖,「路哥,你理髮了?」
倪路點頭,「嗯。」
倪路現在頂著一頭板寸,比李密的圓寸還短上幾分,看起來乾淨清爽。
李密看他,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認識他,上上下下重新看了一遍,「可以啊路哥,換個髮型整個就像變了個人,變帥不少。你之前頭髮太長了,看起來……嗯……有點內向……」
李密其實想說陰鬱,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
倪路把從圖書館裡借回來的書放到自己的桌子上,「明天就軍訓了,頭髮剃短方便些。」
聽到這話李密一陣哀號,「不要提醒我關於軍訓的任何話題,我不要早起,我不要曬黑,我討厭訓練!」
躺床上玩手機的暨辰哼笑一聲,「今天上街你不是買了一堆防曬霜,都快能泡進去洗澡了,還怕曬黑?」
正在鼓搗自己那臺臺式電腦的許健柏抬頭看一眼,說:「你們不懂,對李密而言有問題的是會曬黑嗎?真正有問題的是軍訓本身!」
「嗷!」
李密整個人一蔫,倒在桌子上。
倪路抓一把發癢的脖子,上頭有沒處理乾淨的頭髮茬子,「廁所裡有人嗎?」
李密有氣無力說:「紀鵬雲剛進去。」
倪路拉開椅子坐在書桌前,拿起剛借回來的其中一本書,問他旁邊的李密:「怎麼沒看見閑忻。」
拿起掛在身前的耳機,正要戴上的李密動作一頓,「他中午就走了,說有事,晚上暫時也不會在宿舍裡睡。」說到這,李密一臉羡慕嫉妒恨,「羡慕死我了,閑忻還不用參加軍訓!」
暨辰的眼睛從手機前移開落在他身上,「閑忻是因為身體原因才不用參加軍訓,他前不久才手術完從醫院出來,這你也羡慕?」
李密沒心沒肺點頭,「只要不用參加軍訓我寧願代他動手術進醫院。」
暨辰一臉你沒治了繼續玩手機。
李密又把耳機丟開,一臉興奮往倪路那邊湊,「路哥路哥,你知道嗎?閑忻中午是和張禹城離開的。張禹城你知道吧,就是今天上臺演講的學會生主席,大我們一屆的學長,他一出來所有女生激動得滋哇兒亂叫的那個!」
倪路面若止水,點點頭,「哦。」
李密八卦之心熊熊燃燒,「據說他們是一塊兒長大的,親如兄弟。一個帥一個好看,站一塊實在是養眼。閑忻要是個女的,說他們不是一對都沒有人信!」
倪路翻過一頁紙,手指在書頁上點點,沒說話。
他們還真是一對,男的也能和男的在一塊,就是不太容易被普通人接受。
倪路能理解被他看見時他們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李密繼續說:「這位主席一出來,女生們叫成那樣我還覺得她們膚淺,後來才知道,張主席是真的牛逼。別看大我們一屆,年紀和我差不多,比路哥你還小一歲。人是天才、學神,直接保送上來的,一路斬獲不少學業和非學業上的獎項,簡直全能,之前收到國外一堆名校邀請卻來了咱們學校。學習這麼忙管著學生會還能游刃有餘,而且性格還特別好,別說女生,咱們學校不少男同學也拿他當偶像。」
說性格好時倪路翻書的動作停了一下。
倪路實在不是一個好的聊天對象,跟他說什麼都平靜如水,除了點點頭應一聲連個表情都沒變,李密說著說著自己就沒勁了,戴回耳機接著看一直在追的美劇。
紀鵬雲洗澡有些磨蹭,等他出來已經是二十分鐘後了,倪路等了一會兒沒見其他人要用廁所,便取了乾淨的衣服去洗澡了。
明天六點就得起來,今晚沒有一個人敢超過十一點睡,都是燈一熄就上床培養瞌睡蟲,手機都不怎麼玩。
經過昨晚,今晚倪路適應了些,閉上眼睛沒多久,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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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軍訓比高中軍訓難多了,是個人都得脫層皮,新長的皮膚絕對會比原來的深幾個色號。等李密明白他就算泡在防曬霜裡也只能保證不曬傷,不能保證不曬黑後,眼淚都要流下來。
大太陽底下站軍姿一個小時,教官一宣布休息,李密就掛在了許健柏身上,「又曬了一天,我現在已經不敢照鏡子了。堂堂302舍草變成一塊黑炭頭,是何其之慘烈悲壯的事情!」
許健柏曬得滿頭大汗,還得拖著人形掛件往前走,「你什麼時候就成302舍草了,我怎麼不知道。」
李密一臉憂傷,「捨我其誰。」
許健柏不得不潑他冷水,以免他太過張狂,「不說閑忻,你把暨辰放哪兒去?」
李密安排得明明白白:「閑忻是舍花,暨辰眼光長遠看中的是系草一職,小小舍草,他還不放在眼裡!」
許健柏服氣,「行,你牛,你有理,我說不過你。」
許健柏:「舍草大人,你能從我背上下來不,夠熱了你還貼上來跟火爐一樣。」
李密一聽,掛得更穩,「不行,你舍草大人腳不聽使喚了,走不動……舍草大人我也熱,口渴,想喝水,冰水!」
坐在樹蔭下用帽子扇風的暨辰聽見他嚷嚷,嚥了嚥口水:「我請客,咱們班的都有份,問題是誰去搬水。」
真是聞者傷心,一大早起來跑完三千米,停止間轉法訓上兩個小時又站上一小時軍姿,現在誰都抬不動腿了。
沉默中,剛坐下的倪路站起來,「我去吧。」
「路哥!」李密看向倪路的眼中幾乎要盈淚,「路哥,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倪路一走,李密直接倒在草地上,「通過這幾天的軍訓,我看出來了,咱們班體能和耐力最好的就是路哥。」
他這話說出來,其他人是真心服氣。倪路就是人看著瘦,有點弱不禁風,可甭管教官安排什麼訓練,都能完成得又快又標準,而且這麼多訓練下來,他看起來還仍有餘力,除了一腦袋的汗水,臉不紅氣也不怎麼喘,教官已經拿他當訓練標兵讓其他同學向他看齊了。
好比現在,一早上的訓練剛結束,每一個人累得雙腳打顫,站都快站不起來,倪路卻能若無其事去搬回兩大箱瓶裝水,經過出錢的暨辰允許後,並取出逐一分發給休息的同學。李密看他的眼睛都在冒光,接過冰鎮過的水打開猛灌幾口,他忍不住問:「路哥,你體力怎麼這麼好?」
倪路笑笑,「從小幹活練出來的。」
那是李密不曾經歷過的生活,所以他不免好奇,「都要幹些什麼活?」
「很多。」多到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砍柴,放牛,種地,收稻穀……」很多很多,從記事起,他就跟隨在大人的腳邊有樣學樣。說著說著,倪路不說話了。
他手裡握著最後剩下的一瓶水,看瓶身上的水珠滴下來淌溼他的手。慢慢回憶過去的日子,他意識到,這不是幹活,這是他的生活。
「哇。」李密眼睛發亮,「好玩嗎?」
倪路側頭去看李密,過了一會兒,笑了一下,「不無聊。」
因為沒有時間無聊。
倪路說:「我從小學起,每天走一個多小時山路去上學。」
李密:「為什麼?」
倪路:「因為我們那村子太小,沒學校。」
李密:「你體力就是這麼練上來的吧,難怪你跑三千米下來都不見怎麼喘。」
倪路:「是啊。」
倪路的經歷和李密的生活距離太過遙遠,完全就是李密知識的空白區域,所以他問了倪路很多很多問題,倪路一一回答,為他解惑。
他們周圍坐著不少同學,一時間,除了李密的問話聲、倪路的回答聲,就沒了別的聲音。
軍訓期間再怎麼鬼哭狼嚎,熬過去了也就好了。
結束會操表演,即將與教官們告別的那一天晚上,在唱軍歌比賽的時候,曾對軍訓抱怨最多的李密唱著唱著就紅了眼睛,唱到最後變成了吼,吼到嗓子都啞了也不肯停。
這就是青春,恣意、張揚,不計後果,厭時坦坦蕩蕩,離別時也要發洩個痛痛快快。
軍訓一結束,大學生活就要回歸正常了,李密還沒從終於脫離軍訓的興奮中回過神來,就又迎來了一個惡耗。
「什麼,下週有美術考試?」
李密雙手捧臉,嘴巴張得如愛德華‧蒙克作品《吶喊》裡的人物。
「我不明白,我一個工科生為什麼要參加美術考試!」
暨辰幽幽斜了他一眼,「建築系大一素描是必修課啊,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李密:「知道是知道,但怎麼才開學就要考試啊!我完全沒準備啊,我整個高中生涯別說素描,塗鴉都很少畫啊!一上來就玩這麼大,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紀鵬雲趴床上,探出腦袋來安慰他:「放心,我問過了,都知道咱們是理科生,對咱們的繪畫水準要求不高,就畫點靜物,別把圓的畫成方的都能過。」
李密晃晃悠悠坐倒在椅子上,突然趴到桌上大聲哀號:「可我對我的繪畫水準沒法放心,就剩四天了,臨時抱佛腳我能畫成什麼樣啊我!」
許健柏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我有一個好辦法。」
李密抬頭,雙眼都是希望的光芒,「什麼好辦法?」
許健柏手指天上,「求神拜佛,讓他們賜與你一夜之間擁有天才般的繪畫能力。」
「滾!」
李密一腳踢開他。
在李密「難道我堂堂七中學霸剛上大學就要面臨掛科重考」的哀號聲中,正在翻書的倪路不由轉動起了手中的筆。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之一,心底沒有表面看起來冷靜,他喜歡畫畫也經常畫,但他從未參加過繪畫考試,也沒有系統的學習過繪畫,純粹是個人愛好,不知道在老師的眼中,又是個什麼水準。
倪路心中難免忐忑。
還好,正如紀鵬雲所說,知道他們這幫剛上大一的建築系學生基本沒怎麼接觸過繪畫,所謂的美術考試更像是一個摸底,大略清楚他們的繪畫水準而已。通過的門檻很低,就是素描幾何體,只要能畫出形狀來,都會給過。
說是這麼說,畢竟是以考試的名義,還是能讓人緊張。
李密這個幾乎沒怎麼接觸過畫畫的人趁著軍訓結束第二天就是週末,上街買回畫板,素描紙,畫畫用的鉛筆和橡皮,要不是許健柏攔著他連石膏製的幾何體都要往宿舍裡搬。
李密說自己是曾就讀的某高中學霸這件事雖然無從考證,但李密的行動力和學習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何況能考到他們學校的人學習能力都不會差到哪兒去。因此臨考前,李密翻書看視頻教程臨時抱佛腳學素描畫了三天幾何體,還真能一天一天看出顯著的進步來。
李密一開始連條直線都畫不直,後來他連球形都能畫出來了。
可能是有考試這個壓力在,連平時看著最懶散的暨辰也都捧著畫板練了一天素描。
倪路也練,不過因為他還在南食堂工作,練習的時間比李密他們少,都是等他們午睡了或臨近熄燈前才開始畫。李密湊上來看過,但以他的水準真看不出好壞來,只知道看起來比紀鵬雲他們畫的順眼一些紙面看起來乾淨一些,而且線條比他自己畫的直。
一週過去,星期一早上的必修課上,整個軍訓期間沒露過臉的閑忻來上課了。
倪路仍舊是踩著點趕到的教室,他腳邁入教室門口,一抬頭就看見正側著臉跟人說話的閑忻,他這人實在太醒目了,坐的位置也醒目。倪路稍稍把視線一移,才知道坐在閑忻旁邊正和他小聲交談的人是暨辰。
要上課了,倪路加快腳步走入教室,坐在教室裡的李密笑著向他揮手打招呼,倪路點頭示意,在靠後一點的地方落坐。
從頭到尾,閑忻和暨辰都沒往倪路這邊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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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中午倪路沒有回宿舍,明天就是美術考試了,反正回宿舍也是練習素描,又想爭分奪秒,所以倪路從南食堂出來,背著畫板打算就近找個安靜的地方畫畫。
其實他曾經路過的那個小樹林是個能讓人靜下來的好地方,人少偏僻,但經過上一回的意外,倪路再沒走過那條小路。
還好現在是午休時間,校園裡的行人少,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並不難。倪路走到一個長滿凌霄花的長亭子裡,坐在綠蔭底下,從夾層裡抽出白紙,捧著畫板,握著筆開始畫了起來。
正午太陽很曬,厚厚一層植被底下,自有一股寧靜的清涼。不時有微風徐徐而過,枝葉搖動的沙沙聲和畫筆落在紙上的聲音混在一起,就似一首能讓人沉寂下來,心如止水的樂章。
很安靜,心全在畫上,周圍的一切皆無法入耳了。
「今天不能回去了……」
一道清透柔和的聲音突如其來,就這麼鑽進了倪路的耳蝸,他正落筆的力道重了,灰影部分多了一道深色的粗線條,格外突兀。
倪路換左手握筆,右手拿起用了不知多久,已被磨去原來模樣幾乎要變成一個球形的橡皮擦去在紙上多出來的這道粗線條。
「嗯,對,忙不完……又和教授說了點事情……不用等我了,我已經吃過了,你在家要好好吃飯,別餓了,乖……」
聲音越來越近,倪路抬眼望去,看見他們的學生會主席張禹城左手插兜,手臂與腰之間夾著幾本書,右手握著手機貼著耳朵正往他這邊走來。
看見倪路的時候,原本掛在張禹城嘴邊的笑意一點一點斂去,唯有說話的聲音依舊輕柔,「好了,快兩點了,趕緊吃飯吧……嗯,好。拜拜。」
張禹城停在倪路跟前,倪路垂下眼簾,眼角的餘光穿過畫板邊緣,落在張禹城的兩隻腳上。白色的看不見汙跡的低幫板鞋,鞋帶纏得整整齊齊,兩根繩子不是常見的繫在一起再打個結,而是在兩邊各繫了一個結,九分的小腳褲子只伸展到腳踝往上一點,露出凸起明顯的兩側腳踝骨和清晰可見的血管。
看起來很清爽又很精緻。
空氣在無聲的流動,在倪路眼前的這雙腳停留了大概五秒,便邁開步子走了。
倪路抬眼,看頎長的身影漸行漸遠,很快收回目光,放下橡皮,右手拿筆,彷彿不曾被驚擾,沒過多久又回到了那個只有自己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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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路晚上回到宿舍才知道閑忻並不在,他的視線在那張鋪好卻至今沒睡過人的空床上多停留了幾秒,暨辰的聲音響了起來,「閑忻在校外租了房子住。」
倪路看過去,暨辰正盤腿坐在床上,對著筆記本電腦,說話時雙手正在敲鍵盤,頭也不抬,「沒什麼事的話,他都會在校外住。」
「哦。」倪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李密腦袋上蓋著條毛巾走出廁所,身上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條寬鬆的短褲,一見倪路就咧開了嘴,「路哥回來了,我剛好洗完,到你洗澡了。」
「好。」
倪路說著放下畫板和手中的幾本書,轉身去取換洗的衣服。
第二天下午三點開始就是他們大一建築系的美術開學考試,用時九十分鐘,鉛筆、橡皮、修筆刀、畫板自備,八開素描紙學校統一發放,考場是美術教室,考試對象是兩個幾何形體組合寫生。
這次倪路是和李密他們一塊到的美術教室,快開考時閑忻姍姍來遲,戴個鴨舌帽,背著畫板,鼻尖沁出些許薄汗,皮膚又白又乾淨,比起李密這些臨時抱佛腳捧畫板學畫畫沒幾天的粗人,他看起來就是個為繪畫而生的藝術家。
還是個長得很好看的藝術家。一出現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還有不少人見他出現,便起身招呼,「閑忻,坐這兒,這裡有位置。」
和倪路不同,閑忻明明才來上課沒多久,軍訓也沒參加,在同學中的人氣卻很高,似乎人人都知道他。而倪路,除了302宿舍的幾個人,班上很多人可能連他名字都喊不出來。也許倪路哪天不去上課,班上同學也沒有幾個人會注意到吧。
閑忻嘴角微揚,眼睛彎彎,朝監考老師點點頭,視線在教室裡掃了一圈,走到暨辰旁邊。暨辰在閑忻過來前把他放在旁邊凳子上的背包拎了起來往地上一放。
開始考試了,因為是很初級的素描考試,所以監考老師也沒讓他們畫多難的幾何體,就拿了一個正方體,一個圓錐體擺在教室正中的小方桌上讓他們畫。
時間一到,教室裡頓時無人說話。
開學沒多久就突然來一個美術考試,別的不說,威懾力足夠了。
整個教室一時間只有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監考老師本身就是美術老師,還是個大概清楚這幫一年級建築系學生什麼繪畫水準的美術老師,他沒在角落裡站多久,便背著手穿梭在一個個學生中間,看他們下筆,看他們描線,看他們對著幾何體比劃,不時指出他們錯誤,指導他們應該怎麼畫,很有耐心,也很親和,漸漸地,起初的那種壓抑感逐漸散去,已經有同學開始低聲交談了。
美術考試沒其他考試那麼嚴肅,尤其今天考試的多半都是繪畫初學者,老師們對他們要求不高,而且繪畫這種東西,就算是照著畫也會有個人的風格,些許的差異,不會出現抄答案這種情況。只要不打擾到別人,你看看我畫得怎樣我看看你畫到哪了,根本不是問題。
也許是監考老師看了不少打稿一團糟、連線條都描不好,更別說什麼排線、透視,時間過去快半個小時,連個雛形都沒出來的作品,等他站到閑忻身後看了他畫的東西時,眼睛不由微微瞪大了些許,「你學過?」
老師聲音不大,閑忻也輕聲回:「是的,老師。」
監考老師滿意地點點頭,「不錯。」
尤其看過一堆歪瓜裂棗,一看眼前這個,頓時覺得眼睛像是重新洗過了一遍。
閑忻抿了抿唇,幅度不大,但看得出來是開心的。
監考老師站在閑忻後頭看了好一會兒,感覺就像是真的在洗眼睛,然後才接著往其他學生那邊看去。
指導了今天參加考試的不少繪畫初學者,又看了一圈下來,時間已經過去差不多四十分鐘。倪路坐在比較角落的位置,不甚起眼,默默無聲畫畫。今天美術教室人多,監考老師抬起頭掃了兩圈才注意到這兒還有個考生,於是抬腳往他那走去。
監考老師走到倪路身後,一站就將近十分鐘,雙手背在身後,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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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沒學過素描,完全是能看出來的。
系統學習過素描的人,都知道素描自有一套基本和必須的畫法步驟。
以素描幾何體為例,在下筆之前就要確立構圖,就是所畫的圖形須以一個合適的位置呈現在紙上,讓整幅畫看起來舒服和諧;二是拉長直線找出形體的大概結構,拉長直線能更好對比角度,通過透視關係畫出準確的形體結構,這就是打稿也叫打型;三,形狀畫好後就開始用線條由淺至深來表現明暗層次,讓幾何體呈現出更好的畫面效果。
這幾個步驟,也可以說是素描的入門技巧,能將錯誤降至最低,可以讓初入這個領域的新手們更快邁過素描這個門檻,學好素描。也是未來在繪畫道路上越走越遠的基石,畢竟不少繪畫,起初都少不了這個過程。尤其是在建築設計方面。
基本上只要掌握了這幾個步驟,再做細節調整和改善,差不多就能畫出一幅完整的素描作品了。
畫得好和畫不好的差距,只在於練習的時間,以及一定的天賦。
閑忻一看就是學過的,有較深的繪畫功底,兩個幾何形體組合寫生對他而言駕輕就熟,他的水準和監考老師帶了兩三年的專業美術生不相上下,甚至還要好些,監考老師是以專業的目光說出「不錯」這兩個字。
監考老師來時,之所以陷入長久沉默,是因為倪路的畫所呈現出來的極度矛盾。
第一眼看過去,會覺得倪路畫得不錯,可再一看,他竟然根本不按素描的基本步驟來畫。
監考老師站在倪路身後時,他已經在鋪調子了,但他鋪的只有正方體的調子,也就是不同明度的黑白層次,考試到了這個時間這個進度是合理的。可仔細一看,除了正方體已經用鉛筆鋪出亮灰暗三大面外,正方體投射在桌面上的陰影部分他一筆都沒畫;緊挨在正方體旁邊的圓錐體,還僅僅只是勾勒出圓錐體形狀的線條,同樣的別說排線,連打型的線條都沒有。除此之外,整張八開的素描紙看不出其他的痕跡存在。
據監考老師推斷,這個學生極有可能完全略過打型這一步驟,直接畫出正方體和圓錐體,然後對照實體畫正方體在光線的影響下呈現出來的明暗層次,暫時把圓錐體完全丟在一邊不管。
監考老師大概能猜出這名學生接下來的打算,肯定是先鋪完正方體的調子再接著鋪圓錐體,最後才開始把兩個幾何體投影在桌上的陰影部分給畫出來。
這在監考老師看來,根本就是亂來,簡直就是完全沒學過素描的人隨心所欲亂畫才有這樣錯誤。
是不是不打型直接畫形體這個還不好說,畢竟他不是從頭到尾看著這個學生畫的,但這種鋪調子的方式實在是不可取。
這要是放在別人身上,監考老師早已經指出錯誤讓他重新畫了。畢竟這種繪畫方式是致命的,尤其是對新手而言,這樣畫很容易出現鋪調不均,排線混亂、明暗模糊等諸多問題,要想在這麼多問題的前提下畫好一幅畫很是不易,即便真克服困難畫出來了過程也會很吃力。為了學生著想,最好是把問題指出來讓他改正,可監考老師在倪路這裡沉默了。
因為倪路現在畫出來的效果讓他挑不出毛病。
比例、結構、透視、三面五調,僅從那個快畫好的正方體上看,都能看出來是較高的水準,甚至可以與方才他所見的那位有專業繪畫水準的學生媲美。
這就是矛盾之處,用非常不可取的方式,居然畫出了還不錯的效果。
看眼前專注於自己的世界中的學生,監考老師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出聲指出問題。
在倪路身後站了良久,這位老師還是背著雙手走開,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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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分鐘很快過去,對專業美術生而言,九十分鐘兩個幾何形體組合素描寫生時間綽綽有餘,但對新學者而言,就不一定了。
當監考老師宣布時間到的那一刻,美術教室裡傳來不少「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我還沒畫完」的哀號。
不管怎樣,結束就是結束了,交試卷吧。
也不是什麼很嚴格的考試,當場就可以批覆,過關的可以離開,不過關的需要重考。眾學生交上自己的畫後也不離去,就圍著老師看他評分,不少人心中忐忑,不斷交頭接耳,問對方畫得如何。
這時候,這幫建築系大一新生有沒有學過素描,水準如何參差不齊很明顯就能看出來。
正因為清楚,所以老師的要求很低,只要不是錯誤得太離譜,能看得出來畫的是什麼,結構基本準確,統統60分,實在不行最低也只會打個59分──不及格,重考。
除此之外,70分至90分的不少,上100分的成績直至輪到閑忻才出現。
在閑忻把自己的畫交上來的時候,監考兼打分的老師就已經看見了他完成後的作品,目露滿意。此時拿起簽下閑忻名字的素描作品,老師抬頭看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閑忻,目光又落在手中的畫上,片刻後才執起筆,打上133分。
周圍的同學一陣驚呼聲。
打完分,老師沒有把閑忻的畫遞回去,而是起身把他的畫掛到身後的黑板上,然後轉身對還未離去的同學們說:「這就是範例,接下來你們就照著這個目標努力,我期待在接下來的這一兩個月裡,你們也都能有這樣的成績。」
同學們看向閑忻的目光滿是驚嘆,羡慕,被同學們包圍的閑忻嘴角一貫的微微上揚,看似波瀾不興。
繼閑忻之後,又連續出現了幾個百分的成績,算閑忻在內,他們302宿舍就有三個百分的成績,暨辰是103分,紀鵬雲107分,這兩個人以前都接觸過素描。
他們的成績出來後李密縮起脖子拉過許健柏往人群後面躲。
「看來我妥妥是拖咱們宿舍後腿的那一個了。」
許健柏被他勾住脖子往前扯得腳下一個趔趄,「你覺得自己會拿幾分?」
李密抬抬眉,頗有自知之明地說:「70分上下吧。這是我根據老師給之前那些同學打分得出來的一個評估。你呢?」
許健柏聳肩,「肯定比你好點,71。」
李密朝他齜完牙,視線一掃,看見坐在後排的倪路,拽著許健柏就過去了,「路哥,你覺得自己能有幾分?」
倪路望向窗外的視線移過來,「不知道。」
「李密,你成績出來了,71分!」
倪路話一落,圍在前排看老師打分的紀鵬雲扭頭嚷了一嗓子。
李密朝他擺擺手,「知道了。」
李密湊近倪路,「我剛看了閑忻的畫,覺得路哥你畫得也不差,應該也能上百。」
倪路心裡卻不確定。
他低頭,把畫畫時拿出來的鉛筆和橡皮塞回筆袋裡。
許健柏把李密彎下去的身子拉起來,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給李密使了個眼色,讓他別太上趕子討好對方。
倪路性子太沉了,302宿舍裡也就李密能和他聊起來,還是單方面的聊,人家聽沒聽進去都不知道。
這種性格非常不討喜,不合群。
李密直接用胳膊肘捅一下許健柏。
李密並不覺得倪路是陰沉,他覺得倪路只是慢熱,或者說本身就是少言寡語的性子,人其實是好的,從當初在食堂讓他多加麵多加牛肉半點不猶豫就能看出來。
畫是從後往前交上去的,倪路坐在最後一排,所以他的成績遲遲沒出來,許健柏成績也出來了,比他預計的多二十分,引來李密一記白眼。
許健柏捏捏他的肩膀,笑嘻嘻說:「哥是逢考試必爆發型。」
李密鬱悶得不行,他肯定是他們宿舍墊底的那一個了,比倒數第二名少二十分的墊底。
曾經的學霸一上大學就成墊底的了,要多慘有多慘。
就在大家都覺得塵埃落定,閑忻肯定以133的最高分成為此次開學考試素描成績最好的那一個紛紛散了時,改分老師終於拿起倪路的畫。
過程重要還是結果重要?
改分的老師拿著倪路的畫看了很久。
如果說重視過程的原因就是為了有一個最好的結果,那當結果是優秀的時,過程還重要嗎?
評分老師又站了起來,把手中的素描作品掛在閑忻那幅作品的前面。
正往回走的人腳步一頓,仔細往黑板上一看,眼睛都快瞪圓了。
135分
倪路
教室裡忽然沉寂下來,倪路不由得站了起來,呆呆望著黑板上,自己的那幅畫。
李密最先反應過來,他一把抓住倪路的手臂,「路哥,你是135分!」
倪路扭頭看一眼替他高興的李密又看回黑板,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
李密的聲音響起後,所有人的目光不由望倪路這邊望來,包括閑忻。沒有人察覺到,閑忻一直掛在嘴邊的笑收斂了幾分,他轉身看向站在李密旁邊的倪路,邁開腳朝他走去,距離只剩一步時站定,對倪路微笑道:「倪路,我是閑忻,我們一個宿舍的。你畫得很好啊,學素描學多久了?」
倪路收回視線,安靜地落在閑忻臉上。
他說:「沒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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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忻臉上的笑凝了片刻。
其他同學看似特意壓低卻能聽得真真切切的聲音不時傳來,「哇,好跩。」、「135分說沒學過,誰信啊。」、「顯得自己特別牛×唄。」
閑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只笑了笑,「你真會開玩笑。有機會我們可以相互探討一下。」
倪路看著他,點點頭。
閑忻又站了一會兒,見他沒打算再說什麼,轉身拿起自己的東西,走出美術教室。
「閑忻。」
暨辰很快跟上來。
「你接下來要去哪?」
閑忻側過臉看他,微彎的眼裡有讓人不禁溺進去的光,「回家啊。下午沒什麼課必須上,明天還有其他考試,我想回去多看會兒書。雖然考的都是高中的內容,但我有段時間沒學了,心裡總沒底,所以想再複習一下。」
暨辰:「那我送你到校門口吧。」
閑忻笑著婉拒:「不用啦,我有車,住得又近,不需要送。暨辰你也趕緊回去複習吧,開學考試對以後分班有一定影響,所以還是要注意一下。」
於是,到了美術教室樓下,閑忻便和暨辰分道而行了。
閑忻一個人走到沒什麼人的地方後,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城哥!」
「嗯,我這邊考完了。」
「133分。」
「嗯,不是很開心,因為不是班上最好的成績。」
「城哥,我不想回去,沒你在我一個太無聊了。我可以去找你嗎?不會打擾你吧?」
「真的嗎?」
「那我現在就過去!」
閑忻放下手機,開心得眼睛瞇起,往學校深處走去的腳步越發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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