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夜深時,段上清難以入眠。他一個人獨自遊蕩山區深林,無意間晃到了之前發現的隱蔽山路。直上至壁崖,夜深闌靜,山風輕徐、野草吟吟,萬物俱眠,唯江流聲聲不只。銀月半鉤,隱沒在層山疊嶂的山後。
段上清想起今日目睹之事,心情極是紊亂。找了一個凸起的小石隨意坐了。
目睹今日那血淋淋的畫面,又想起慘死的家人,想起生死未卜的哥哥,段上清以為沒有比死亡更悲傷的事情。他僅只十七八歲,人生閱歷極其短淺,卻已對人生失去了希望。也因此用一種輕狂、遊戲人間的心態度日。
但此日,他第一次看見人生還有比這樣更不值的死法,給了他重重的一擊。那群女孩死得毫無意義,死得莫名莫白,人世間荒謬之事更甚於此。
想到這裡,他無意間又輕唱起王安石的《南鄉子・自古帝王州》:「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唱到激動處,段上清莫名其妙地流下了一行眼淚。
卻聽風聲簌簌,幽香芬芳,一個柔聲從後傳來,「你一人在這裡做什?」
段上清猛地向後看去,卻是顓絮柔。段上清滿是尷尬,匆匆地抹了眼淚,也不說話。
顓絮柔默默地走到段上清旁的另一個凸起小石坐下。她不看段上清,反而看著遠方江面,也不發一語。
兩人沉默數刻,直到段上清忍不住了,才重重一嘆,「那群女孩,當真死的莫名其妙。」
「這就是九劫江刀真實的生活。那樂聲絕武功卓絕,練的『天魔化骨功』更是邪門至極。他以人血做祭,每殺一人,功夫便邪佞三分。你看他生吞活剝那些人時,那癲狂的神情早已非人。」
「難道妳不會感到悲傷麼?」
「悲傷那是自然會有的。但是在九劫江裡想要生存下去,我們必須學習冷血。」
「我從來……從來沒感受到,人命是多麼的不值錢。」段上清坦承。
「在九劫江,唯有強者才能生存下去。老弱婦孺,在九劫江僅只有待宰的份。」顓絮柔冷靜地解說。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妳很堅強。」
「我?堅強?」
「帶領部眾搶奪貨物,又要壓下那些不聽話的人,面對外面的人也不能屈弱。」
「是啊,所以有個愛挑釁的小朋友在,我也是頭痛的緊。」顓絮柔說了個笑,想要逗逗段上清,但不大成功。
段上清慘然一笑,「我以為我已經很慘了,一日之間家人全死,哥哥也不知所蹤。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還有人死得這麼不值。」
顓絮柔靜靜看著他,也沒多說什麼。段上清魂不守舍,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的哥哥是個至善至能的大官。對百姓什麼都好,卻被奸臣陷害,流放邊疆。」
段上清向北面的九劫江指去,「被流放到更向過去到天際的地方。」
「然後,我的家人就全被殺掉了。」段上清說的時候極是冷靜,一顆顆的眼淚子卻還是撲簌簌地掉下。
顓絮柔只輕輕拍他的背,什麼話也沒說。
段上清思緒混亂,搖了搖頭,想想不對又點點頭,「如果能再和哥哥相逢,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你是怎麼逃過死劫的?」
「早在我哥哥被流貶之前,哥哥就命我準備一些錢財,離的越遠越好。在半道上聽到了家人慘死後,只好輾轉江湖一邊躲藏。後來打聽到了哥哥流貶之後又馬上被傳回京,回京路上卻消失在九劫江中了。」
「你就這麼執意找到你哥哥麼?我的意思是,用這些財寶,應該可以躲到天涯海角去吧?」
「親情總無價,財寶又如何?」段上清看著江面淙淙流動的江水,心思如同流水纏綿不只,「我哥哥在官場上排除萬難,和奸臣搏鬥,只為百姓蒼生。心心念念百姓,發大水時,坐在將要決堤的一旁督察,發飢荒時,徹夜不眠急徵調糧。我年紀小,能力不足。卻也不能讓哥哥就這樣莫名不白地消失在九劫江,草草了事!」,段上清義憤填膺,激動地站起。這才意識到顓絮柔一直默默地在一旁看著他,兩眼中滿是關切。
「希望你的哥哥能夠平安無事。」她柔聲道。
「眼看信義寨那些人,如果我哥哥真的落到他們手中,那可……那可……」其實段上清也不用多說,就是「必死無疑」四字而已了。
「如果你找到了哥哥,你們要怎麼辦?」顓絮柔想要讓段上清恢復一些精神,刻意轉移了話題。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們都是有罪之人,是通緝犯。我們已無歸所,也只能過一日算一日了。」說到「過一日算一日」,段上清反問,「倒是妳,九劫共主之事妳有打算了麼?」
顓絮柔側過臉去,也嘆了一口氣,緩緩搖頭。
「我可以問妳麼?為什麼妳想要當寨主?」
顓絮柔思量許久才回答,「與其說是想要當寨主,不如說是想要守護和平寨的大大小小。」
「我從小就在九劫江長大,幼時曾得高人指點,練就一身輕身與暗器功夫。變成寨內武功高強的人。和平寨的眾人,很多都只是為了養家餬口的人們。比起殺人越貨,他們也和一般人一樣,只想要安安穩穩地度日。」
「黑忌常他們呢?」
「人心是貪婪無止盡的。有了功夫,就會想要做更大的買賣。有了更大的慾望,自然下起手來更加無節制。寨內確實有很多平凡之輩,但這幾年那群行事張狂的人氣焰囂張,背裡還有樂聲絕他們在暗中點火。」
「樂聲絕和他們也有牽連?」段上清驚訝。
「那是自然。你自己也看到黑忌常那個態度了。被人嘲笑是一群懦夫,或是打劫船卻沒分到什麼財寶,時時刻刻被那樣說著,自然心底就會留個疙瘩了。」
「難道就不能讓他們離開和平寨麼?」
「如此一舉,和平寨也不復存在了。和平寨的戰力就是由這群人士組成,如黑忌常,如果沒有他,誰當衝鋒隊呢?沉鬼子他鑿船、爆破等工事那是極其高超,但單論武功也只是平平。所以這事也麻煩的緊。」
在九劫江不過數日,段上清哪裡知道和平寨內盤根錯節?但卻因自己的輕狂而造成了許多麻煩,如果還是數日前的他,大概會說「那又怎麼樣?」,但現在卻忍不住向顓絮柔道歉,「姊姊……我,我真的對不住。」
「你又何必跟我道歉?」
「都是我輕狂,惹得妳那麼多麻煩。」段上清滿是愧歉,顓絮柔卻淡然一笑,「你那般貧嘴,那是令我頭痛的緊。沒錯,但卻不是主因。」
「不是主因?」
「你難道以為樂聲絕想要併吞和平寨是因為你麼?自然不是。他早就有了想法,即便你不和王老五叫聲,他還是會用盡各種方法要我屈就。」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麼?逃到天涯海角去。」
「我?逃到天涯海角去?」顓絮柔掏出袖中飛鏢,手指嫻熟地來回撥動把玩,「我們打從出生就學會打劫,除了打劫以外,我們還會什麼本領呢?我拋下一切,一個人自然可逃。但是寨內的大大小小呢?你看到了今天王老五踢了小朋友那一腳吧?」
「顓姊姊……」段上清想要說些什麼鼓勵她,但他做不到。因為他很能理解「想逃但逃不走」的心情。就像他是通緝人物,帶著財寶輾轉江湖只是文雅的說法,真正的說法是「帶著錢財逃命」。更何況顓絮柔所背負的是整個寨子的重量,那是玩世不恭的他所遙遙不及的了。
想了許久,只能問,「難道妳沒有什麼心願麼?」
「我?心願?過這種刀尖上的生活,過一天是一天。」顓絮柔將手上把玩的飛鏢遠拋入江,躬起身子將臉沒入驅中,「不過,如果有一天也好。我只想過著擦脂抹粉,像個平常女子一樣。」
「擦脂抹粉?那定然好看至極。妳的鳳眼細眉好看極了,比京中那些官大小姐都好看!」
「喔?是麼?」她探出臉,滿是好奇。段上清點頭如搗蒜,「不誇張!我看過的大小姐也很多的。」
「有機會,我還真想要去京中見識見識。」說到此,顓絮柔臉上露出了期待,想到九劫共主之事,臉卻又馬上垮了下來,「不過……唉……」
段上清自然也猜到她的心思,「妳一定要承他的約麼?妳這一去,不就等同送死?」
顓絮柔細眼汪汪,和在平常寨內的樣子完全不同,表情當真令人憐愛。她端看段上清許久,似乎想要一口氣吐出所有的話,腦中心思起伏許久,最後才輕聲說道,「人各有命,盡人事,聽天命。」
一段話吐出了許多無奈與無助,段上清實實地感受到,眼前的這個女子不是什麼寨主,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像一隻等待被輾死的螞蟻罷了。
相處時間雖短,段上清腦中卻閃過了幾個片段,從他入寨以來冰冷的顓絮柔,到劫船時,擋身在前保護他的顓絮柔,又到現在,一個柔弱無比的顓絮柔。一個同是天涯無處逃的顓絮柔。
一口熱氣從胸膛鼓脹,衝向五臟六腑、任督六脈,段上清流大喊,「姊姊,我不要妳死!」
「你聽我話。眼下和平寨被併吞是早晚的事情。趁情勢還沒變糟之前,快快離開九劫江吧!」
「我不答應。」段上清斷然拒絕,緊緊咬著牙,「我要繼續找我哥哥。」
「此後凶險無比,我不能讓你繼續走下去!」
「妳也知道我的身世了。我現在活著等於沒活,反正前後都是個死,也就這樣下去了。」段上清頓了頓,「何況,我也不想讓妳去那臭烘烘的信義寨!」
顓絮柔聽聞,頓首一下,突然惡聲怒道,「那我現在就殺了你!省事省心!」
段上清苦笑,「姊姊,沒用的。我剛到寨妳也是這樣說,這會兒妳這麼說只是說妳更關心我而已。」
「瞎說!誰關心你著?」顓絮柔說著說著也笑了起來,卻又突然改面正色,「你看到樂聲絕那慘無人道的功夫了,難道你不怕麼?」
「我當然怕!那傢伙功夫當真邪門至極,我絕對打不過他。」
「那你還傻呼呼地去送死?」
「妳不也傻呼呼地去送死麼?」被這麼一點,顓絮柔啞口無言。
「妳試著保護我,我自然是都看在眼裡。」段上清羞怯地嘀咕,「妳對我好,我自然也想幫妳。」想起下午從她那拿了個手帕,趕緊從心口前的暗袋裡拿出手帕遞給她,「姊姊,這個得還給你!」
顓絮柔看了看手帕,手帕摺疊得極其平整,又看著段上清那稚嫩的臉龐。
思量許久,才搖頭說,「現下不忙著還。等我們這個劫數過後,你再還我罷!」
說完,顓絮柔突然伸出雙手緊緊握著段上清的手,「你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好麼?」
山風漸起,冷風簌簌,手裡暖意陣陣,段上清對上了顓絮柔脈脈雙眼,輕輕點了頭,「姊姊,妳也不許死。」
兩人深情凝望許久,直到銀鉤劃白,日晝驅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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